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锱铢夫子+番外篇——by元苡成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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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叔,这么冷的天,您看上哪能弄点桂花回来?”许少白问。

“桂花?”张富贵一路急行,额上还微微冒着汗,闻言一愣,不过很快反应过来,“是夫子要吗?”

“啊?是啊,夫子想喝桂花栗子羹。”

“行!我这就做!”

张富贵答得干脆,许少白却隐隐有些不快,看着张富贵小心翼翼地从柜子上取下一个小坛,猜想是桂花,心中突地热切盼望他一个不小心,失手打碎那坛子。可惜那坛子到底是被安安稳稳地取了下来。

“前几天夫子拿了这坛桂花,还有一张食谱给我,让我试着做一做,说今天要喝呢,我也不知道我这做的合不合夫子的意。”张富贵一面说,一面打开盖子,许少白越听越觉得心浮气躁,板着脸凑上前去看那坛子,一靠近便闻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花香。

“这是桂花?”许少白看着坛子里的小碎干花,不太肯定地问。

张富贵笑道:“可不是。也不知夫子从何处得来的。要我说,就是那什么风华楼里,也不会有这样的东西。”

那倒是。风华楼里纵使有天有地,有千年不腐万年不烂的老古董,也绝没有这小小的桂花干。

谭风华说,今年春,同游江南。

江南好,山寺月中寻桂子。

许少白觉得,他与夫子,好像隔着比一个江南还远的距离,好像,有五个江南那么远。

可是一个江南到底有多远呢?许少白不知道。

勾芡过的桂花栗子羹飘香扑鼻,许少白要亲自给小金送去。

送过去之前许少白自己盛了一碗尝,也赏了张富贵和许旋小半碗。剩一些,小金应该够喝了。

许少白又让张富贵煮了一盆鱼片粥,给夫子,如果那个小金还有师兄想要喝的话,也将就给他们盛一点。

房里冯天正在劝说夫子:“夫子的医术精妙绝伦,冯天实在想不出,除了夫子之外,还能请谁帮这个忙。恳请夫子念在多年的师生情分上,救我娘亲一命。”

小金也跟着晃晃夫子的肩膀:“夫子——你就帮帮他吧。”

夫子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瞧了小金一眼,淡淡道:“这么多年,你别的没长进,倒学会撒娇了。”

小金立刻讪讪地收回了手。

夫子又对冯天道:“不是我不帮你。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娘若是阳寿已尽,我无力回天,你娘若是阳寿未尽,我帮与不帮也无区别。”

“学生也知此事乃是不情之请,只是……我断断无法坐视娘的病日重一日。”

“你可曾延请名医?”夫子问。

冯天点点头。

“你可曾尽力服侍?”夫子又问。

冯天点点头。

“那你便不曾坐视。”夫子神色自若道,“你回去吧。”

冯天脸色大变,“扑”地一声双膝跪地:“恳请夫子随我一同回去。”

许少白端着盘子走到门口时,听到的正是这一句。

许少白停在门口,不知该进该退。

许少白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房里一直没有声音传出。夫子答应了还是没有答应?夫子方才,可有说些什么?里面情形怎么样了?

许少白还愣愣杵在门口,忽然“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冯天站在门口请他进去。

许少白跟着进屋,刚把盘子放在桌上,小金已经蓦地从床上跳下,喜滋滋地跑到桌边坐下,对许少白甚是讨好地笑道:“好香啊。”

许少白充耳不闻,径自盛了一碗鱼片粥,小心端到夫子面前,用勺子搅了搅,又轻轻吹了吹,笑道:“夫子,来,喝点粥吧。”

小金好奇,往大盆里看去:“什么粥?”一看,立刻变了脸色,站起来往后退去,却是退无可退,只好站到冯天身后。

冯天皱皱眉:“怎么了?”

小金只是不说。

冯天正要往前看看那大盆里到底装的什么粥,却听夫子对许少白道:“把粥端出去。”

许少白只做未闻,舀了一勺鱼片粥还要往夫子嘴里送,笑道:“就吃一点。”

“端出去。”

许少白举着勺子的手僵了一僵。

一时拿不定主意该砸该泼。

砸,怕惊了他,泼,怕伤了他。

气极反笑,许少白站起身收拾好碗筷向外走去,歉然道:“大概少白进来的不是时候。夫子、师兄,你们继续聊。”走到门口,又顿住脚,回头道:“夫子如果想跟师兄回去的话,少白绝不会强留。少白已经不是孩子了,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不懂事地缠着夫子不肯撒手了。”像突然想到什么有趣的事,许少白微微一笑,顿了顿,又直视夫子,轻飘飘道:“夫子想怎么做便怎么做,一点儿都不用顾虑少白。真的。”

12、落梅还满

许少公子说得哀怨至极,身为客人的小金顿时感到万分内疚,忙从冯天身后探出脑袋对许少白道:“小白你别怪夫子,都是因为我不吃鱼,夫子才……”

“少白当然知道。”许少白笑着很是诚恳,心中却如怒涛翻滚:我当然知道是因为你。夫子平时最爱喝的就是鱼片粥,还一喝喝两碗,怎么会舍得让我端出去。

许少白用余光幽幽地向夫子望去,正好对上夫子看来的眼,蓦地就像跌进两泓深不见底的黑潭里,心里一惊,莫名就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脖子,额上腾地冒起冷汗。定定神,又转向小金笑道:“这事确是少白的疏忽,是少白考虑不周,原以为你们与夫子的口味相近,没想到……哈哈,倒差了许多。不知小金,还有师兄,你们还有什么是不吃的?我去吩咐厨房准备午饭。”

小金连连摆手:“不用麻烦了。我们一会儿就走了。”

“走?”许少白一呆,“这么急?”

“家里有些急事,所以得尽快赶回去。”冯天说。

许少白惦记着夫子要同去,忙道:“二位既远道而来,何不多住几天?”

见小金一边摆手,一边张口欲言,许少白紧忙又接着道:“若不然,便住个一天也好,明日起早再走,少白也好带二位逛一逛凤城。”见小金摆手的动作缓了下来,许少白又转向冯天:“况且师兄难道不想与少白叙一叙同门之谊吗?”

这话明摆着以礼相逼,冯天不答应都不成,转头见夫子半躺在床上安之若素,没有半点要同行的意思,冯天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留下来再劝一劝。

许少白稳住了这两人,心中略微放松,端着鱼片粥就又往厨房去了。

从本性上讲,许少公子当然不是那种顾全大局舍己为人的人,说什么“夫子如果想离开就离开”,那完全是一个哀兵之计,只盼着夫子见他这副可怜兮兮,脆弱又濒临破碎的神情,能够有几分怜悯之情。许少白脑中一遍遍回闪着夫子适才的眼神,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伎俩已经被看穿了。

许少公子琢磨来琢磨去,最后琢磨出四个结论:

如果看穿了,还心疼了,一定大吉大利。

如果没看穿,又心疼了,可以自我鼓励。

如果看穿了,却不心疼,只好再接再厉。

如果没看穿,还不心疼,那就完全没戏。

这个结论犹若一盏明灯,为许少公子指明了前进的方向。他立刻加快脚步走向厨房,放下鱼片粥,沏了一壶黄山毛尖就往夫子房里送。

经过走廊的时候许少公子动用了轻功。

许少公子觉得,听墙角真不是个好习惯,尤其不符合他这个世家公子的风度。

但是子曰:“君子贞而不谅。”

既然圣人都认为不能固守,那就决不能固守他这点小小的莫名其妙的原则。

许少公子倚在墙边,小心翼翼地侧身,将耳朵贴在窗上,努力地听屋里人说话。

说话的是小金,他说:“这个羹真好喝,小天你也喝一点吧。”

“你喝就好。”

“不要啦,一起喝。”

“卡啦——”凳子搬动的声音。

“怎么样,好喝吧。”

“恩,不错。”

“比你们家的还好喝。”

“有吗?”

“有啊,你再喝喝看。”

……

许少公子渐渐觉得侧身的姿势有些累人,却又不敢轻易换姿势,怕被屋里的人发觉,夫子的听力向来敏锐。

他记得那一天,那一天晚上他做了不该做的梦,梦醒后身下湿嗒嗒一块,他又惊又慌,不敢叫许旋,自己换了条裤子离床远远地站着,站着站着,不由就开了门,向夫子的房间走去。大晚上,月亮诡异地亮,照得地面的树影,一丛丛轻轻晃动着,像鬼怪的身体。

那一年,他十四岁。半大不小的,对鬼神也将信将疑。做了那样的梦,又怕又羞,立在夫子屋前的竹林前,觉得自己随时会被脚下的影子吸进地底。

他呆愣愣看着夫子的房门,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只想这么一直站下去,像一抹游魂。

可是忽然门开了,夫子披着外衣站在门口,带着浓浓的睡腔问他:“出了什么事?”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

夫子等了一会儿,见他还不肯说,便要把门关起。

他急得想要上前拦住,脚却一步也动不了,只能不断开合着嘴,却仍旧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夫子关门的手松开,叹了口气,走出房,径直走到他跟前,牵起他的手。

他还记得夫子手掌的温度,跟他当时一样冰凉。

他被夫子拖着往房里走,四肢百骸渐渐苏醒过来,脑子也渐渐清醒过来,突然一个激灵,猛地用力甩开夫子的手,转身跑下台阶,跑向自己的房间。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失眠吧,许少白想着想着,不可自控地脸红起来,夫子的洞察力太可怕,也不知……也不知那时是否被看出了什么?

收敛心神,许少白偏头继续听屋里的人说话。

“夫子可是放不下少白?”

冯天的声音。许少白的心跳忽然加快,将耳朵贴得更近,没听到夫子的回答,却听小金大声道:“小白刚刚不是说他已经长大了,夫子你不用担心他。”

许少白一时恨得牙痒,暗暗捏紧了拳。怎么会有这么不懂事的人!

“夫子若是担心少白,可以让他与我们一块儿走。”冯天又说。

许少白心中恨恨道:我才不走。夫子也不走。要走你们自己走。最好快点走,别在这骚扰我们。

一面想,一面又把耳朵贴了贴。

夫子却没回话,许少白等了半天,直等到屏息屏到窒息了,终于听到夫子慢悠悠说了一句:“他浊气太重,不便同行。”

许少白忽然手臂一软,茶盘再端不住,“哐”地一声落到地上摔成碎片。

13、雪带梅香

这种事许少公子从小到大没少干,古董的花瓶瓷器,比这茶壶茶杯还要珍贵得多的物件,他失手打破了,都从没像现在这般忐忑难安。

许少公子弯身捡着满地碎片,手指居然有些不听使唤。廊口放风的侍读许旋很机敏地跑来帮忙。

许少白一见他便大声骂道:“你怎么搞的,连个茶壶都端不住。”

顶缸的事,侍读许旋从小到大也没少干,于是一点犹豫也没有地接口道:“对不起啦少爷,刚刚不小心,下次不敢了。”

“还有下次?”

“没有了没有了,不会有下次了。”许旋很熟练地应道。

“你啊,做事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吵到夫子怎么办……”

“少爷对不起啦,你不要再骂了……”

“你难道不该骂……”

这二人在屋外有来有去地唱着双簧,房门打开,冯天和小金走出来。一见这阵仗,小金立刻挽起袖子:“我来帮你们。”

冯天忙道:“小心点。”

许少公子抬头瞟了冯天一眼,蹲走到小金身旁把他往墙角挤,客气道:“我来就可以了,怎么能让客人动手。”

小金被挤在墙角蹲得挺难受,还是很豪气地说:“没关系,都是一家人。”

许少公子翻了个白眼,心道谁跟你一家人。耳边却传来夫子的声音:“小金,你不要捡,小心伤了手。”

许少白捡瓷片的手顿了顿,暗暗犹豫着要不要给自己来一下。不伤吧,没人疼,伤了吧,太娘。那到底要不要来一下呢?许少白犹豫着犹豫着,不知不觉中就捡完了碎片,两手还是完好无损。

许少白想,空城计大概可以连用两次,不过苦肉计用多了就不灵。

让许旋把门口清扫干净,许少公子进屋向夫子赔礼:“惊扰夫子了。许旋做事就是毛毛躁躁,我已经让他再沏一壶茶来。”

夫子“恩”了一声,脸上还是惯常的平静无波。

“还是黄山毛尖吧。”许少公子又问,悄悄抬眼看了看夫子。

夫子照旧“恩”了一声。

许少公子探不出口风,便撩开衣摆往凳子上一坐,摆出长谈的架势,经过方才一事,他已打定主意决不放任这二人肆意游说夫子,他要从旁恰当地引导话题。

“说起来,少白还不知师兄现下在何处营生呢。”

“哦,这个么……”冯天笑道,“真是说来惭愧,我一个落魄书生能有什么营生,无非卖卖字画,靠着祖产过日子。”

“师兄过谦了,师兄乃夫子高足,自是文采风流照四筵,前来求字画的人当是络绎不绝才对。”

冯天也不争辩,颔首道:“让你见笑了。”

“不知师兄的家乡是在……”

“杭州。”

“啊,那更不得了了,杭州可是地灵人杰啊,师兄就是在杭州认识夫子的?”

“不错。”

“哦?那师兄是何时认识夫子的?又如何拜了夫子为师的?”

“这个嘛……”冯天看了眼夫子,感慨道,“说来好笑,我与夫子相交多年,一时竟也想不起最初是如何相识的,哎,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记不清了。”

是很久了,许少白今年二十有五,见教于夫子也有二十年了,而这期间夫子从未出过凤城。

许少白笑了笑,又问小金:“那小金你也是在杭州认识夫子的吗?”小金不过十八九岁,如何能在二十年前认识夫子?许少白越想越是心疑。

“我?”小金斜了眼已经躺倒继续睡觉的夫子,不甘愿道,“我反正是倒霉。”

许少白一下子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小金白他一眼:“干嘛要跟你说。”

许少公子噎了一噎,眼珠子转了一圈,大笑道:“好好好,不说就不说,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窝囊事,说了还不如不说,是吧。”

小金瞪着他,微鼓着腮,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小时候也挺皮的。”许少公子一边卖力地说起自己小时候被夫子罚跪的凄惨往事,一边往床上看去,床上那人连翻身也没,照旧躺得稳稳的。

“诶,小金,你被夫子罚跪过吗?”

小金瞪圆了眼:“他敢!”

“哦?”许少白笑道,“这世上竟还有夫子不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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