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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表里 上——bypri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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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就拖起地上的东西大步出去了。

褚桓披上衣服半坐在床上,他纵然没有半夜里关着灯看书的能耐,夜视力也绝对不差,即使不开手电,仅借着一点月光,他也看见了地上躺着的生物。

那是一种他从没见过的东西,体型类人,脸上却布满了毛——是野猪那种钢针一样的鬃毛,身上有闪着光的鳞片,胸骨突出,双臂下方透明的蹼如滑翔翼,很可能会飞。

南山把它拖走的时候,它的指甲挂着地面,发出金属般碰撞的声音,可见坚硬程度。

褚桓不缺乏野外经历,也不是没去过动物园,然而这种动物彻底超出了他的认知。

未知的动物,未知的植物,还有力气大得古怪的孩子。

褚桓的目光转到他的门上——而且,当时的门闩又是怎么掉下来的?

这时,他听见南山在外面跟什么人低低地说了句话,接着,院子里传来了水声,似乎有人洗什么东西,洗了半天,南山才又轻轻地推门进来。

这一回,南山没有吭声,只是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来到了褚桓床边。

他的手和脸都洗过了,身上带着冰冷的水汽,发梢沾湿了一点,在褚桓床前站了一会,他终于憋出两个字:“睡吧。”

说完,南山背靠着褚桓的床坐在地上,面朝门的方向端坐好。

南山并不是不善言辞,只是要他组织出一段精彩的汉语,总是有点超出能力范围。

他本想对褚桓说“别怕,我在这守着”,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南山因为下午连续说错了几次,这次话音出口之前,就不禁仔细推敲了一会,从而功夫不负有心人地察觉了这句话的不当之处。

是了,褚桓虽然“脆弱”,但并不是小孩,这样一句“别怕”说出来,显得不太尊重。

既然不能说,他就只好身体力行地用行动来表示。

这一点笨拙的体贴一丝不落地掉进褚桓眼里,让他感觉心尖上一软。

褚桓往里挪了挪,拍拍硬邦邦的床板:“上来。”

南山没有拒绝,翻身躺了上去,族长的宅子附近有几棵桂花树,南山常常在那里召集族人开会讨论一些事,身上自然而然地粘上了极轻极浅的花香,钻进褚桓的鼻孔,弄得他当时就有一点心猿意马起来。

为了自己岌岌可危的节操,褚桓挑起了一个话题。

“哎,”他捅了捅南山的肩膀,“刚才那个,那个大家伙,肉能吃吗?”

南山:“……”

他认真地考虑了良久,做出了回答:“不能,皮太厚。”

面对着褚桓这种大无畏的吃货精神,南山又想起了上药的时候褚桓那一声不吭的样子,他觉得自己方才是多虑了,于是毫不吝惜地给了褚桓真挚的赞赏:“你真是个凶猛的毛象。”

这一次,他学会了用汉语表达。

褚桓更消化不良了:“吁——咱们说‘勇敢的’好不好?我谢谢您了,还有毛象就不必了,我也没有凶猛到那种程度,其实‘帅哥’就够了。”

离衣族的语言里,其实“凶猛”和“勇敢”是不分的,两个都是褒义词,可见这个民族虽然友好热情,但自有一番茹毛饮血的野性审美。

因此南山十分不解地问:“凶猛和勇敢不一样?”

褚桓想了想:“……‘勇敢’听起来让人觉得英俊一些。”

这句话里包含了复杂的通感,超出了南山的理解范畴,不过这一回,他没有做过多纠缠,只是翻了个身,面对着褚桓,对他说:“冬天快到了,今年我们最后一次过河,到那边去卖东西,每次都是我带人去,这回族里有事,我走不开,你能替我一次吗?”

这要求提得突兀,或许是为了支开他,又或许是为了保护他,褚桓想了想——南山作为族长,应该有自己的考量,他一个外来人,尽量不给人家添麻烦就对了,于是痛快地答应了下来:“好,我顺便去看看有没有卖小乐器的,给你带一个回来。”

他一口答应,南山顿时松了口气,有了和他闲聊的心情:“又送我吗?为什么我送你的东西你都不要?”

“你送的东西太贵,我给你玩的都是些小玩意。”褚桓想起了那大颗的宝石,依然心有余悸,“你那块石头如果是翡翠,都能抵得上我一辈子的工资了,这要是在外面,我随便收了那就是贪污受贿,非得挨处分不可。”

南山不懂什么是“贪污受贿”,也没明白什么是“挨处分”,他一板一眼地解释说:“那我们这和你们不一样,我们这送什么都一样。”

离衣族像是生活在世外桃源里,没有什么财富的概念,褚桓刚想组织语言给他解释一下,就听见南山补充说:“比如你是我的朋友,你从远处来,我就请你喝一坛酒,你如果需要,我的命就是你的,你说的‘贵的’东西还有‘不贵的’东西,在我看来都没有什么区别。”

第十六章

褚桓有好一会没有答话,南山还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就拎起被子的一角,往褚桓身上拉了拉,中途却被一只手虚虚地搭住了手腕。

褚桓的手指间带着薄茧,带着一点轻拿轻放的力度。

南山一愕,黑暗让他留意到了褚桓的这双手,似乎和自己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褚桓忽然很想喝酒,在离衣族短短的数月之间,他就明白了酒精的好处。

微醺的时候,人的心跳会加速,血液小火沸腾般地加速起来,他会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又有了贯穿头尾的精气神。

等到再喝多一点,上了头,他就开始忘记自己这是在什么地方,这时候如果只是凝视酒杯,他会有种自己还很年轻、鹏程万里任尔来去的错觉。

最后就是大醉了,那时候什么喜怒哀乐、天地人鬼,他就全都抛诸脑后了,身轻如羽,飘在半空中,他能靠着这一点万事空惘的茫然,无忧无愁地睡上一整宿。

但是褚桓抿了抿嘴唇,忍住了没提。

天行健,人以自强不息,他既然察觉到了自己的依赖逃避,就不该放纵心里无谓又可耻的软弱。

况且南山虽然是躺在这,但是恐怕还有大部分的心神是连着外面的,这天晚上离衣族出于某种原因全体戒备森严,褚桓虽然不便打听原委,但总不能拉着族长玩忽职守醉酒。

他吞下了酒瘾,谁知话却顺流浮了上来。

“我以前有一个朋友,跟你有一点像。”褚桓忽然低声说。

他的声音有些难以言喻的沙哑,有一点像刮过山岩表面的风沙,带着熬出了年头的粗粝。南山不由自主地轻轻抖了一下,微微侧了侧耳朵,感觉耳根有些发痒。

“他也是做什么事都百分之百地认真投入,哪怕是吃饭洗手这些琐事——这一点你们俩很像,不过也就只有这一点,”褚桓补充说,“你是个好朋友,他是个混蛋,每次见面必找碴跟我掐一架。”

褚桓说得不快,南山仔仔细细地听着,没有插话。

褚桓顿了顿,然后说:“后来因为一些原因,他替我死了,临死冲我比划了一个这个。”

他说着,竖起了中指,比划了一个下流的手势,然而手指好像被回忆压弯了,他下流得莫名放不开。

南山好奇地跟着比划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褚桓:“……不,你跟着不用学,这是骂人的。”

南山掰扯着自己的手指,即使是竖中指,他也竖得格外正直,在文化差异阻挡下,南山没能从一根手指上领悟到骂架的真谛,他缩回手,对褚桓说:“他叫什么?”

褚桓的目光近乎温柔地注视了南山片刻,忽然一笑:“凶猛的毛球。”

南山:“不是勇敢的……”

褚桓不脸红不害臊地说:“哦,在我们那,一般长得好看的就叫‘勇敢’,丑的叫‘凶猛’。”

南山:“……”

他感觉自己的汉语学习又遇到了一个新的瓶颈。

褚桓的声音却再次低沉了下去,如果不是南山耳目过人,他几乎听不见对方的话。

褚桓轻轻地说:“只是我总会想,他的死和我活下来,有什么意义吗?我知道这么说是挺矫情的,但是人总得为了什么活着,对不对?”

他说着,手指蜷缩起来,攥成了拳头,感觉到那枚刻着“逗你玩”的戒指正卡在他的指缝间,仿佛是在提醒着他本人亲自点头应下的承诺。

“不对,”南山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兔子为什么活着?鹰为什么活着?松鼠为什么活着?蛇又为什么活着?”

褚桓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南山忽然抬起手,把手心附在了他的眼睛上。

可能是离衣族特有的铜皮铁骨,南山和其他人一样,从来不怕冷,他那手掌哪怕刚刚浸过凉水,也能飞快地暖和过来。

褚桓隔着薄薄的眼皮感觉到了他掌心的温度,像正午时分最炽烈的阳光,又像长在一棵植物的最顶端,那片伴芽而生的、最最翠绿欲滴的叶子,是他初见南山时就印在了脑子里的那股生命力。

褚桓忍不住说:“你再给我吹一次那首曲子好不好?就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吹的那首。”

南山就爬起来,从褚桓屋角落的一棵移栽进屋的植物上掐了一片叶子,凑到嘴边:“这首曲子用你们的话说,是叫‘第一场雨后的山坡’,说得是每年春天的第一场雨后,小草和虫子一起从地下爬出来的样子。

褚桓:“我们一般不起这么长的名字。”

南山:“那应该叫什么?”

褚桓停顿了片刻,心里忽然灵光一闪,他说:“惊蛰。”

深秋桂花香里,一首惊蛰小调。

第二天,外面还是一片漆黑的时候,南山就悄悄地起来走了,褚桓没动,也没睁眼,直到南山出去,“吱呀”一声替他别上门,他才缓缓地翻了个身,毫无睡意地仰望着八九高的灰色天花板。

头天晚上和南山闲聊的话还历历在耳,褚桓也不是有意回味,可南山的声音好像一把丝线,牢牢地缠住了他的耳朵,往左边翻个身,右耳听得见,往右面翻个身,左耳听得见,似乎是非要千尝百品,没味了才肯罢休。

褚桓感觉自己是摸出两块钱,想买个玻璃珠,结果人家给弄错了,拿给他一块钻石。

赚大发了,他窃喜之余,又难免有点惭愧。

褚桓躺了一会,等到心神慢慢地安定了下来,就照常起床进行他的锻炼。

每天破晓之前,褚桓都是绕着山脚河边,跑大概四到五公里,然后再到林子里做一套例行力量训练,算是松快一下筋骨。这样回来简单地冲洗一下,基本上才刚刚好天亮,正赶上大家都出来活动,春天大姐会给他送早饭来——春天就是小芳的老婆,花骨朵那个不分轻重的熊妈,尽管她教育孩子的方法略脱离传统,但做饭的手艺却是族里公认的好。

每天这时候出门遇不到人,不过由于这天有好多通宵巡逻的,褚桓刚一走出来,就有两三个守夜的汉子看见了他。

小芳正以一种大猩猩的姿势蹲在一棵大树上了望,见了褚桓立刻热情地打招呼,毫不顾忌地敞开嗓门冲他喊了一声:“大王大王!”

他这一嗓子嚎叫,恨不得十里八村都能收到“大王天不亮就要来巡山”的通知,饶是褚桓脸皮再厚,一时间也有些后悔给自己起了这么个花名。

他忙竖起一根手指头:“嘘——”

小芳摸着后脑勺“嘿嘿”一笑,纵身一跃从树上跳了下来,离衣族土语里掺杂着几个汉语的词,比比划划地对褚桓说:“我去叫春天起来给你弄点吃的。”

褚桓一把拉住他,制止了他的扰民行为。

不过小芳这边的动静还是惊动了好多人,一大帮守夜的汉子从各处冒出头来,目光灼灼地围观着褚桓。

褚桓实在没有办法在众目睽睽之下绕山跑步,只好假装若无其事地缩了回去,把门一关,憋闷地在屋里那晾衣服的铁架子上做引体向上。

锻炼到一半,他的窗户被轻轻扣了两下,褚桓一愣,跳下来,把木窗往上一翻,四下一看,没看见人,一条蛇却忽忽悠悠地垂下来,露出一张小脸。

褚桓:“……”

不是,它怎么又找来了?

小毒蛇摇头晃脑地在他窗口爬了一圈,四下探了探头,仿佛确定了恐怖的族长不在,这才大着胆子钻了进来,企图用险恶的三角小脑袋去蹭褚桓的手,结果被褚桓闪电般地再次捏住了七寸。

褚桓有一点不能理解——这冰凉粘腻的长虫还以为它自己是一只讨人喜欢的小狗吗?

毒蛇的蛇尾还撒娇似的锲而不舍地往他的胳膊上缠,直到褚桓掰开了它的嘴。

“想来我家串门也不是不行。”褚桓用从没说过的离衣族语生涩而低缓地说,他发音不熟练,所以说得断断续续,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不过得先让我拔了你的牙。”

毒蛇用实际行动表明了它确实是听得懂人话的,一听这话,顿时怂了,立刻展开装死大法,把尾巴直挺挺地垂了下来。

褚桓从山崖上跳下来的那一次之后,就有点病态地迷恋着“生命力”这种东西——说实话如果不是这样,他早把这条不断骚扰他的蛇给弄死了,小猫小狗小兔子就算了,谁受得了每天一睁眼就看见旁边滚着一条毒蛇,这穷乡僻壤的,进出都要靠骑马,真让它咬一口,上哪弄血清去?

褚桓不客气地把蛇顺着窗口扔了出去。

毒蛇感到被伤了自尊,默默地爬上了门口的树,缠在树杈上赌气去了,还自己去掏了一窝鸟蛋吃。

不过大概就像褚桓操心的那样——它脑壳里确实没多大地方来安放脑子,小毒蛇没多长时间就清理了一次内存,失忆了,不但忘却了仇恨,屁颠屁颠地回来,还衔了一颗鸟蛋来献媚。

褚桓:“……”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蛇,人家满心红地赶来送礼,褚桓也不好直接用窗户把它拍在外面,不过作为一个“被树杈捅了个对穿的脆弱人类”,褚桓对毒蛇含过的生鸟蛋颇感敬谢不敏,小心地捏着蛋端详了一阵,又把它喂回了蛇嘴里。

小蛇摇头晃脑地享用了人间美味,感觉自己对这个人类好像了解了一些,它顺着窗口爬进了褚桓的屋里,见褚桓没有反对,就不再试图往他身上缠,默默地游到了墙角,缠在了竖在那地一把扫帚上,把三角的下巴点在扫帚头上,不吵不闹地看褚桓做晨间运动。

和美男同床共枕地睡了一觉,完成了室内锻炼,还结交了一段离奇的人兽友谊……褚桓觉得自己真是度过了有意义的一天。

而这有意义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吃过了早饭,“闪闪发亮的断崖”大山同学就带着另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来找他了,他们牵了几匹马,驮着不少东西,褚桓翻了翻,发现货物里什么都有,有自制的腊肉,一些腌制的食物,酒,还有一些木雕的小工艺品。

平时在山上放牧或者巡逻的男人们都有一点这方面的手艺,用来打发时间的。

离衣族生活必需品其实基本能自给自足,听说当年南山为了一个支教老师,曾经在县城里辗转多处,不知道他做了多大的努力,最后总算是磕磕绊绊地成功打了个申请,副产品就是他弄来了一点针对边远少数民族地区的扶贫款,不多,但是聊胜于无,他们每年派人出去几趟,卖的东西都谈不上什么本钱,也能赚点零用钱,可以买些外面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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