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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表里 上——bypri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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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接着问:“喜欢我吗?”

褚桓:“……”

他虽然明知道南山只是由于语言文化差异,有些词不达意的口无遮拦,但是由于心怀鬼胎,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心虚了起来,险些把自己噎住。

南山见他不回答,蓦地有点紧张,本来就直得板军姿一样的腰挺得更直了。

褚桓顿了顿,说出来的话又不由自主地规避主要矛盾,转了个弯:“你那么招人喜欢,谁不喜欢?”

南山听出他话里的勉强,心里一瞬间失落了起来。

沉默许久,他闷闷地问:“既然喜欢,为什么不留下?”

褚桓偏头看向他:“如果我要走,你想跟我一起去外面吗?”

“想,”南山坦然地回答,“但是我不能离开。”

褚桓捏起他的一缕头发,把发尖夹在手指尖把玩:“那我和你差不多吧——尽管在我们那,我不像你那样举足轻重,只是个小人物,但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我还是必须马上就走,你明白吗?”

南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褚桓拍了拍他的肩,站了起来,指着他腰间的口琴说:“别把那玩意挂在腰带上,傻不傻?裤子都快给坠掉了。”

南山一把按住褚桓搭在他肩上的手。

“你……你如果要走……”南山的声音有一点沙哑,“一定要在冬天之前,冬天我们这里封山,你就出不去了。”

第二十一章

如果是在四季分明的中国北方,一般在十一月中下旬,基本上就已经进入冬天了,褚桓在离衣族过得有点记不清日子,只是大概算算,他依稀觉得是快到阳历年了。也不知道离衣族用得是哪一套历法,反正就以气温来说,这里还只是初秋的水平,和褚桓刚来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变化——怕冷的加一件薄风衣外套,个别傻小子皮厚火力壮的,什么都不穿,也不至于怎样。

林子里的树叶还都是绿的,草也郁郁葱葱,连蛇都还没有要冬眠,只是早晚露重的时候显得微微有些怕冷。

当时南山提到了“冬天”,褚桓还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封山?你们这里这么靠南,冬天有那么冷吗?”

南山回答说:“等冬天到了你就知道了。”

可是冬天什么时候到呢?

如果有可能,他希望冬天永远也不到,不过他克制自己很少这么想,妄想是加重痛苦的毒品。

就在那天之后的第十四个清晨,褚桓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起床例行锻炼,可是才一推开门,他就愣住了。

原本飘在河上的雾气一夜间发生了乾坤大挪移,笼罩了整个陆地,放眼一看,只见那远近苍茫,是一片云山雾绕的奇景,族人的房子那高高的吊顶在满地的白雾中露出了一点尖来,腾云驾雾似的。

整个山谷与平原都变得仙气飘渺,人站在其中,一只脚好像已经踏进了南天门。

……这挺好,他还没来得及死,居然就已经提前升了天。

褚桓摘下结霜的眼镜,用袖口擦了擦,然后走进了大雾里,气温其实并没有降低,但是林子里的树却显露出冬天的踪迹来。它们也许是集体发了天大的一个愁,齐刷刷地一夜秃了头。地面上堆了厚厚一层凝着碎霜的叶子,而空中却只剩下被屠戮一空的枯枝,横七竖八地支在那里,撑起了一片沉甸甸的死气。

褚桓在熟悉的林子前徘徊了片刻,心里不告而知地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离衣族的冬天。

他没有继续走下去,转了一圈,径直回到了住处。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褚桓感觉雾气似乎比他才出门的时候还要浓重一些,于是又触景而悟地想通了“封山”的意思。

褚桓回到屋里,麻利地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其实他也没什么行李,除了那把尖刺和南山送他的刀,其他的东西基本都可以扔在这。

他坐在已经冰冷的床沿上发了一会呆,静静地与破晓前的寂寞为伍,待了一会,从外套兜里寻摸出半包烟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最后又给塞了回去。

一来,褚桓的烟瘾不怎么太重,二来是他不想用尼古丁和一氧化碳污染离衣族的青山绿水。

……而且在县城的时候,南山好像明确表示过不喜欢他抽烟。

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褚桓抬起头,只见小毒蛇顺着他的床爬了过来。

它似乎是怕冷,飞快地在褚桓的胳膊和肩膀上爬过,径直往他怀里钻去,钻到一半,碰到了褚桓折叠起来挂在风衣内的三棱刺。它的动作就忽然一迟疑,小蛇吐着信子,在三棱刺的外壳上试探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躲开,绕了一大圈,绕过了军刺,钻进了褚桓的袖子里,从里面冒出一颗三角形的小脑袋,探头探脑地看着他。

褚桓:“我马上就走了。”

蛇头探出来的尺寸大了些,它好像有点吃惊。

不过……蛇怎么会吃惊?

褚桓:“出来吧,不然一会我就把你一起带走了。”

小毒蛇犹犹豫豫地探出半个身体,冰冷的鳞片蹭着褚桓的手背,身体却把他的胳膊缠得很紧。

褚桓:“干什么?你要跟我一起走?”

小毒蛇嘶嘶地吐信。

“不行,”褚桓伸手去捉它,“我还得给你买小白鼠,麻烦死了——”

这一次,狡猾的蛇一口叼住了他的袖子,把蛇身掰成了一个回形针,尾巴依然留在褚桓的袖子里,怎么也不肯出来。

褚桓跟它做了一会斗争,手上的青筋都快被这小孽畜勒出来了,他发现这是一块蛇牌的狗皮膏药,贴上就撕不下来,最后心一软,想着:“由他去吧,反正养这么个小东西也不费钱,看劳了别让它乱跑就行了。”

于是他就这样,带着这条别致的手链,背着简单的行囊出门了。

门一开,褚桓先是一怔——南山已经在那里不知等他多久了。

南山手里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马脖子上还挂着两个竹筒,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酒香。

两个人一个站在门外,一个站在门里,一开始谁都没吭声,这种时候,真是说什么都多余。

“你……”南山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的行囊上,下巴绷得死紧,好一会,他喉咙微动,才低低地说,“走吧,我送你。”

他的长发利落地扎了起来,显得更年轻了些,身上又穿上了那件搞笑的马甲,口琴也依然傻乎乎地挂在腰间——只是多扎了一条腰带。

一见南山,原本缠在褚桓手腕上耍赖不肯走的小毒蛇立刻软了,说什么也不敢继续当钉子户,老老实实地溜出来爬走了。

褚桓不自在地缩了一下手,感觉袖管一下子空荡荡的,风都灌进去了。

他没有多废话,翻身上马,白马好像识途,南山也不用牵着,它就会自动跟着他走。

走着走着,南山就把口琴解了下来,凑在嘴边吹着。

褚桓小时候其实也有一个口琴,是褚爱国给他玩的,可惜那东西在他的抽屉里躺了这么多年,他也没弄清哪个窟窿出来的是什么音,南山却已经能像吹叶笛一样熟练地吹出各种曲子了。

可能音乐这种东西,的确是要看天赋的。

褚桓总是漫不经心,唯独听南山吹曲子的时候,他是全神贯注的。

南山的乐声里自有一番丰沛的喜怒哀乐,从来不屑有一零半星的遮掩,浓烈得好像一口烈酒,一口下去,五脏六腑都是激荡,让人无比真实地感觉到,无论痛苦还是喜悦,自己都确实是活着的。

不是行尸走肉,也没有浑浑度日。

两人一路无话,很快走过了民居、果树,然后南山牵马,带他穿越了那条与世隔绝般神秘的河。

褚桓不禁顺着来路回望了一眼,触目皆白,茫茫无所见。

记忆里那些小崽子们吵吵闹闹的声音成了一页幻听,从他耳边一闪而过,褚桓低下头,看见了南山深色的目光。

他那么俊秀,是褚桓生平仅见的、再漫不经心的人扫上一眼,也会印在心里的俊秀。

褚桓的目光从他的嘴唇上掠过,不由自主地逗留了一下,片刻后被自己发觉,褚桓就有点不大自在地转开了视线,觉得自己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好像容易犯错误。

他只好生硬地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死乞白赖地把眷恋幻化成一句没什么意义的感慨:一转眼,自己在这里居然已经待了三四个月了,真是时光如水。

“哎,”褚桓伸手敲敲南山的肩膀,“马脖子上挂着的那个,是酒吗?”

南山把其中一个竹筒摘了下来,拧开盖子,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回身递给了褚桓。

两个人站在河边,你一口我一口地把一个竹筒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褚桓就摸了摸白马柔软的鬓毛,笑起来:“你说我这是不是也算酒驾?酒驾在我们那被逮着一次,可得塞进小黑屋关半年。”

南山听着他顺口开的玩笑,一点面子也不给,他既不笑,也不接话,而是直言说:“你一走,我很难过。”

褚桓:“……”

他笑容渐淡,最后叹了口气,伸出一条胳膊,搂住南山的脖子,把他往自己怀里一带。

桂花味从他鼻尖错觉似的一晃而过,褚桓忽然暗搓搓地君子起来——他觉得自己既然心有杂念,就不该无所禁忌,于是克制地在南山肩上拍了拍,随即放开了他,翻身上马。

“回头我把它撒在上次那个车站附近,它会自己认路回来是吧?”白马碎碎地踱着步,褚桓随意地拨动着马头,让它围着南山转了几圈,然后取下了它脖子上挂着的另一桶酒,“这个就送我了,再见。”

说完,他轻轻一夹马腹,驱马直行。

他走得从容不迫、气定神闲,却始终没有回一次头。

南山忍不住叫了一声:“褚桓……”

褚桓背对着他,远远地挥了挥手。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南山始终立在原地,目送着白马终于绝尘而去,看着褚桓像来的时候一样,干干净净、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

“先人的话,不一定就是真的。”

南山听见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他没有回头,只是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面:“长者。”

长者从浓雾里走出来,瘦骨嶙峋的脸上面无表情,就像个粉墨登场的老妖怪。

“圣书上说,‘河那边有一个人能沟通过去与未来,连接现世和末世’,也许真的有,但是你找的那个老师不是说过吗?他们那边有六十万万个人啊。”

离衣族中,“亿”这个计数单位已经超过了他们的认知水平,长老说起来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味着难以想象的数字带给他的震撼:“他们男女老少,长成什么模样的都有,你走到‘边界’,才那么一点距离,刚好遇上一个人,刚好带回来,怎么会就是他呢?”

南山低头不语。

“我知道你的意思。”长者说,“你想给孩子们寻觅个出路,所以我不拦你,可是靠一个外人,就可以把大家领过去吗?这个出路是多么的小啊,就像黑夜里着了火地一根头发,你抓不住的。”

南山没吭声,也没解释,他的眼神并没有多少年轻人的锋利,那里有大山一样的坚不可摧与无从撼动。

他只是转身迈回河里,蹚水走了回去。

褚桓离开南山的视线后,其实并没有急着赶路。

越过一座山岭后,他就感觉到那半桶酒让他有一点上头,褚桓勒住马,找了一棵大树,坐下休息了。

后来他干脆决定靠在树底下睡一觉。

这一觉没睡踏实,褚桓是被爬行动物爬过的“沙沙声”弄醒的,这边冬天不像北方那么冷,有时候甚至能达到二十多度,荒郊野外免不了有爬虫,褚桓随身没有什么驱虫驱蛇的东西,只好自己警醒点。

结果他一睁眼,就看见了一只眼熟的小毒蛇,正左摇右晃地在他面前吐信子。

褚桓:“……”

认识人,听得懂人话,还会千里迢迢地穿过满是迷雾的河追踪到这……

褚桓迟疑地抓起小毒蛇,把它举到自己面前晃了晃:“我说,你其实真是条蛇精吧?”

紧接着,褚桓就听见了另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诧异地转头一看,只见一头大猪向他奔跑了过来。

那个……猪?

猪跑到他近前,猛地一刹车,以一种千里送火腿的大无畏精神挺胸抬头地站定。

然后一颗光溜溜的小脑袋从猪背后抬起来,呲着一排小乳牙,冲褚桓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褚桓:“……”

第二十二章

拐走一条蛇,这没什么,即便这条蛇看起来像南山的宠物,想必那个给腊肉定价两块钱一斤的穷大方也不怎么会介意……

可这不代表他能安安心心地拐走一只娃。

褚桓看着面前和猪一起撒欢玩耍的小秃头,愁得快要七窍生烟了。

“过来。”褚桓板起脸,用半生不熟的离衣族语说,同时,他用力地憋出一脸威严,“你怎么追来的?找打是不是?”

小秃头听了,非但没有表现出一丁点的害怕,还欢脱地抱着猪脖子笑开了。

褚桓:“……”

这就是哑巴式语言学习的弊端,会听不会说,别人笑得肠子都断了,自己还不知道说错了什么。

褚桓艰难地纠正了一下自己的发音,类似于:“找……招、赵……打。”

小秃头乐得满地打滚。

“算了。”褚桓泄气,他发现自己硬不起来,只好好言相劝,先是无可奈何地摸了摸兜,发现糖都留在他住的小屋里了,一块也没带出来。

“我真没糖了,”褚桓尽可能地把字吐得清楚了些,把外衣口袋翻出来给小秃头看,“真的,不骗你,回家吧,乖,我送你。”

小秃头根本不吃他那套,纵身一跃,准确地抱住了褚桓的腿。

他俨然已经成了个专业抱腿的熟练工。

大猪见状,好像也企图效仿,被褚桓一个充满了杀气的眼神定在了原地,只好去一边气哼哼地拱地了。小毒蛇却以一种有功之臣的架势,趾高气扬地爬上了褚桓的肩膀,一览众山小地俯视着其他物种——当然,他很快被褚桓捏着七寸拽下来扔在了一边。

褚桓:“都是你招来的,裹什么乱?”

一条蛇该如何去伸冤呢?这个残忍的问题注定是无解的,所以它受气兮兮地爬到了小秃头的胳膊上,盘起来的样子有点窝囊。

褚桓跟小秃头沟通了一溜够,感觉自己已经快把口语都练出来了,那位神猪骑士依然油盐不进,他的耐心终于告罄了。

于是褚桓二话不说,直接拎书包一样把小秃头拎了起来,往马背上一扔,火速原路返了回去。

大猪哼哼两声,连忙撒丫子跟上。

小秃头先开始还很高兴,走着走着,他发现路径好像不太对,咬着手指有些疑惑地四下打量。

等回到了充满雾气的河边,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自己竟然被遣送了——小秃头自觉抛家舍业,牺牲良多,付出了无数的聪明才智,一路追寻着蛇的踪迹,才总算摸到褚桓的影子。

可他这么满心欢喜地跑来私奔,居然毫无来由的就被遣送了,世界上还有比这再冷酷无情没道理的事吗?

小秃头心里悲恨相续,于是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可惜他的挣扎在褚桓看来,和一只小猫乱抓挠也没什么区别,轻易就给镇压了,他只好使出杀手锏,亮出嗓门放声大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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