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嘴！别念了……”
君琇莹淡笑着看着梅远痛苦地捂住头，她将文件袋往桌上一丢：“说实话，你确实很有天分。以前我就这么觉得了，那时候因为我自己也对画画有所追求所以并不想承认你比我画的好。”君琇莹又翻开文件袋抽出梅远的几幅作品：“这段时间我没干别的什么，却找了你所有市面上的作品看了，你中间荒废了很久很可惜，但不得不说非常有灵气。所以……”
梅远抬起眼睛看着她用温柔的表情说着冠冕堂皇的话：“离开C市吧，我记得蒋老在首都影响力是很大的，相信你在那边也能得到更好的发展。”
胃部传来阵阵抽痛，梅远却恍然未觉。他捏着那一袋装着自己生平的资料，用力得指节发白。
对面君琇莹的的位置上那杯红茶还泛着袅袅的热气，人却已经翩然离去。
她走之前抽出几张粉红色纸币丢在桌上淡淡道：“抱歉，我忘了这里消费很高，还是我来买单吧。”
从来没有人给过他如此大的羞辱。
哪怕刚从少管所出来那段时间面对周遭邻居的各种流言和冷语他也从未像此刻这样难受。
他曾经是一个亲手杀了自己父亲的少年犯，他的父亲有吸毒史，他的母亲同样是瘾君子，赌博滥交不检点，最后死于毒品。
他没有清白干净的家庭背景，不用说可以拿得出手的学历，他甚至还有着劣迹斑斑的过去……
那袋厚厚的资料被梅远一张张撕碎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梅远以为他已经忘了，他以为现在的生活足够好了，那些和过去有关的人或者事早已经掩埋在时光深处，他可以理所当然地享受现在了。
呵，原来一定要在这种时候才明白，你以为生活待你不薄只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更坏的事情而已。
就像那时候他以为有份稳定的工作，哪怕季芬赌博输了他大部分工资，心底里他还是满足于这种拮据贫穷却能安稳活下去的日子。
可是后来季芬吸毒了后来又死了，他又丢了工作被喜欢的人远远推开……
原来有那么多的事情其实是身不由己的，不是你努力了就能被改变的。
就像过去。
委屈吗？不甘心吗？
这些都没有，他只是已经觉得无比劳累，这一刻突然疲于奔命。
梅远在路边捂着胃蹲下来，累得眼睛都要睁不开。
再次醒来的时候入目是一片惨白，周围弥漫的的浓烈的消毒水的味道提醒他这是在医院里。
梅远呆呆地看着冰凉的液体缓缓通过静脉流进自己身体里，脑子一片空白。
这时医生走进来，见他醒了翻开手上的病例：“先生，你的胃已经处于极度危险的状态了你知道吗？”
梅远呆呆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喃喃地问道：“有多坏？”
“胃癌中期。”医生早已见惯生死，脸上的表情冷硬平静，刻板的声音的传进梅远耳朵里竟然有些飘渺。
“你在街上昏倒了，好心人把你送来的，你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你身份的东西，所以没办法联系你的家人。现在我想问问你，是回家去等死呢还是留院接受治疗等待手术？”
梅远没有回答他，只是摸遍了身上的口袋发现手机钱包早已不翼而飞。
这一刻他竟然松了一口气。
“我要回去……”
医生奇怪地看他一眼，而后嗤笑道：“能有什么比命还大的事？”
梅远闭了眼睛没理会他。
送他来医院的好心人已经帮他垫付了医药费，所以他避免了遭遇没钱付药费的尴尬。
梅远足足走了两个多小时才走到家。他身上没有钱手机也掉了，联系不上人更没钱坐车。
他拎着一袋止痛药还有阿莫西林之类的药，进门之前特意将药藏进大衣的口袋里，又整理出一副平静的表情这才敢进屋。
一推开门韩镜澜和蒋老就一同迎了出来。
“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电话也关机？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梅远抱歉地看着焦急的两人，笑了笑道：“啊对不起……我的手机钱包都被偷了，走路回来的所以有点晚。”
韩镜澜皱着眉看他，似乎想找到他话里的破绽。
“让你们担心了，不早了，你快回去吧。”梅远搀着蒋老进屋，回头对还站在原地的韩镜澜说。
韩镜澜却没动，等梅远安抚好蒋老睡下再出来的时候韩镜澜还是一脸严肃地站在院子里。
“怎么还没走……”
韩镜澜却突然走过去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肩膀上在他耳边低声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梅远推开他，平静地笑笑，“你们太紧张过头了。”
“你是和谁出去的？蒋老说是个女孩子？”
“啊……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梅远捏了捏衣角，就是这么细微的动作，韩镜澜就发现了。
“是吗？是有什么事吗？”
梅远奇怪于韩镜澜的啰嗦，却为了圆谎而没有深究，只是淡笑着道：“没什么事，就是想请我帮她设计新房的装修。”
韩镜澜抿着嘴上下打量他，大衣的内袋处被划开了很长的一道口子，衣摆和后背裤子都很脏。
而且他回来的时候没有戴眼镜。
见他一副什么都不愿意说的表情韩镜澜也不再逼问，又简单说了几句就走了。
梅远在大门口一直目送他的车隐没在夜色深处。
直到再也看不见车灯，梅远才在门口冰凉的台阶上蹲坐下来，双手抱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不知道蒋老什么时候又起来了，远远地默默站在他背后看着他缩成一团的寂寞身影抹了抹眼角。
韩镜澜看着后视镜里梅远不断变小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非常的不安起来。他突然想起，梅远已经很久没对他笑过了，而今天晚上却又笑得太多。
不知道想起什么他又掉了个头往回开，却看到大门已经紧闭，围墙里面也是黑灯瞎火一片。
第四十二章
蒋老病的突然，虽然他平时偶尔也会有些小病小痛却从来不像这次这样来势汹汹。
蒋老躺在病床上整个人突然老了好几岁，他看着同样憔悴的梅远温声道：“人老了总有那么一天，你不要伤心。”
“蒋伯伯……你会好的，医生说了并不是很严重。”
蒋老摇摇头，“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估计五脏六腑也没几块好的了。”
梅远抿着唇低头，想起医生说的话，眼眶也酸涩起来。
真正的屋漏偏逢连夜雨。
蒋老的一些朋友和学生听说他突然生病都纷纷赶来探望，梅远看着病房里依旧摆着和蔼安详笑容和他们聊天的蒋老，心里只觉恐慌。
梅远不到三十岁就送走了双亲，如今剩下的唯一一个亲人也虚弱地躺在了冰冷的医院里，他不知道如果连蒋老也没了他的世界还能剩下什么。
他好不容易才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好不容易才觉得未来有了盼头。
“小远。”
梅远回神，“嗯。”
蒋老从律师手里拿过那份遗嘱递给梅远，“我名下的财产不算多，那些书画收藏到时候你帮我捐给国家博物馆，在首都的几处不动产我已经让律师处理了转成现金捐给了红十字会和扶贫机构。”
看着垂头默然听着的梅远，蒋老叹了一口气，“现在我们住的那个四合院我已经转到你名下，在我死后我账户里为数不多的存款也由你继承。”
梅远这才抬起头，“不，我不要。您不会有事的，不要说这种话……”
蒋老只是拍了拍他的手，“我无子无女，活到这把年纪亲人也已经没剩几个了，我一直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你就不能接受我身为父亲的一点心意吗？”
梅远哽着喉咙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
“小远，其实我很高兴。”蒋老笑着，“他一个人在下面那么久……他是那么害怕寂寞的人啊。能下去陪他我很高兴，小远，所以你不用伤心。”
“蒋伯伯……”
蒋老闭了闭眼睛打断他：“你帮我送送杨律师，我要睡一会儿。”
梅远红着眼眶点头，服侍蒋老睡下才陪着律师出来，一直送到医院大门口。
没想到在大门口正好碰上韩镜澜。
韩镜澜看到他没有血色的脸有些心疼，走上去摸了摸他的脸：“蒋老病倒了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梅远只是愣愣地看着他，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简直温柔得让人想哭。
他一个人故作坚强这么多天早就有些撑不下去，看到韩镜澜疼惜的眼神就觉得一直支撑他的那股力量突然土崩瓦解。
韩镜澜见他一副脆弱可怜的样子，就觉得心脏都被揉作一团。这之前他从没有过如此揪心的感觉，这一刻他总算是能够确认自己的感情。
以前沈清就说过他有自以为是的英雄情结，总会下意识地去保护他所认为的弱者。
也许正是这种情结，让他看到可怜兮兮的梅远就忍不住心生怜惜忍不住想要靠近他照顾他。
直到这份怜惜终于潜移默化地转变成了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梅远突然抓住他的手臂，把额头抵在肩头，身体却到底不敢靠的太近。
“抱歉，就一会儿……”
韩镜澜却抬起手臂将他搂紧了，感受到怀里人的颤抖于是更加用力。
蒋老的病情没有恶化也没有好转，但是医生说注意饮食用药保持良好心态的话暂时来说没有生命危险。
梅远每天守在医院里，这种时候他也不敢对自己的病情掉以轻心，所以趁蒋老睡着的时候去别的医院检查拿药。
他实在无法想象如果蒋老知道会怎么样。
医生不止一次地劝他住院治疗趁早手术，现在手术的话成功率非常高，如果后期配合化疗中医食疗的话完全恢复也不是没有可能。
听到这个梅远还有些高兴，只是他去住院做手术了，又有谁来照顾蒋老呢？
他一天也没有忘记君琇莹对他说过的话，偶尔辛苦到不行的时候也想依赖韩镜澜，可是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警惕地提醒他，不可以。
如果他们真的在一起了，梅远知道他要面对的是比没有韩镜澜要艰辛万倍的局面。
吃不下东西，呕吐的次数并没有因为药物控制而减少，甚至呕吐物里出现血丝的情况越来越多。看着镜子里越来越消瘦的自己，梅远突然害怕自己比蒋老还要先走。
医生告诉他这些情况还算是好的，到了后期伴随他的就不是这样不痛不痒的症状了。
蒋老也发现他的异常，有好几次他偷偷吃药被刚好醒来的蒋老发现，他骗他那些只是普通的胃药。
蒋老有些不放心，所以趁着梅远不在的时候把藏起来的药瓶给韩镜澜让他去查查。
韩镜澜也早就注意到他最近瘦得有些不正常，之前一直以为是因为累加上心情抑郁所致，直到听到蒋老的话才恍然大悟。
他想起以前梅远有过胃出血，但这大半年看他气色好了不少还以为早就治愈。想到这里心底不安越来越重，但是在蒋老面前也不敢表露分毫。
他带着药瓶去找沈清，沈清看了眼他带来的药瓶顿时大惊：“镜子，你怎么了？我才出国两年怎么一回来你就病成这样？”
韩镜澜心头一紧：“这是什么药？”
听他这么问沈清才察觉自己失态，“不是你的？”
韩镜澜脸色难看地点头。
沈清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才说：“这是抑制癌细胞生长的口服药，一般是消化系统的癌症，比如说食道癌胃癌大肠癌……之类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双腿像灌了铅，整个人像是刚从冷水里爬出来凉得没有知觉。
回到蒋老的病房，蒋老焦急地问他怎么样，韩镜澜只是状若无事地说的确是普通的胃药，不过是进口药所以并不常见。
蒋老这才放下心，并说梅远去打热水好半天还没回来让他去看看。
韩镜澜正好也有话想单独跟梅远说，就点点头去水房找人。
哪知刚走到水房门口就先传来回荡在空荡荡的水房里的干呕声。
梅远一只手扶着水槽的边缘，一只手死死地按着胃部，正在痛苦地喘息。水槽里还残留着些殷红的血迹。他听到脚步声转过身就看到韩镜澜面无表情的脸，脸上的慌乱一闪而过：“怎么到这里来了？”
第四十三章
韩镜澜拿出那个药瓶，“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梅远愕然看着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就那一句话：他发现了！
“你就这么不想活？”韩镜澜脸色铁青，狠狠地瞪着他。
梅远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一时间有些被吓到。他想说我也很想活下去，可是怕蒋老没有人照顾，也怕被他发现。
“不是的……我想等蒋伯伯好点再……”
话没说完就被搂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甚至能感觉到搂着自己的人颤抖的有多厉害。
“梅远，我求你，不要放弃不要死……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情吗？”韩镜澜吻着他的发顶，“我知道你怕什么，在回避什么，我本来不想逼你想让你慢慢接受我信任我……可是我现在真害怕自己等不到那一天就已经先失去你了。小远，对不起我曾经那么自私对你那样残忍。我一想到你曾经是怎样过来的就后悔不已，怎么不让我再早一些、再早一些和你重逢呢？”
梅远觉得自己像做梦一样，有生之年还听到韩镜澜的表白他是不是可以马上死而无憾了？
真奇怪，明明他一点也不打算动摇的，他已经想好只要蒋老一好转就跟他离开这座城市的，他明明已经打算好彻底离开有韩镜澜的世界的。
可是，也许是病魔真的摧毁了他，也许是韩镜澜太轻易就打动了他，这一刻他不想拒绝。
像是辛苦跋涉了一路的旅人终于找到一件温暖的房子，让他可以安下心来休憩。
梅远被安排进了沈清他们医院。
再见到沈清时他依旧年轻俊朗，两年多的时光并没有留下太多痕迹。
“哎，真没想到你这么能折腾，胃癌，啧啧，怎么样跟死神近距离接触的感觉如何？”
梅远微微笑着听他朝自己喷洒毒汁，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这样的毒舌居然也有几分亲切。
沈清被他的态度弄得有些不上不下，他和韩镜澜的事大概也清楚了，只是私底下难免感叹，没想到油盐不进的韩镜澜也有被人吃定的一天。而且还是梅远这么个看起来没啥特点的温吞老好人。
韩镜澜提着保温瓶和水果进来，看见他们两个相处甚欢的样子挑了挑眉毛。
“沈医生你很闲？”
沈清合拢病例朝他翻个白眼，“老子每天要挽救无数生灵跟你这种俗人怎么能一样！”
韩镜澜懒得理他，转身打开保温瓶用小碗盛了一小碗粥拿勺子拌了拌就准备喂。
梅远有些不好意思避开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韩镜澜看了沈清一眼，还是把勺子给了梅远让他自己吃。
沈清懒得看他们秀恩爱，给韩镜澜递了个“你出来一下”的眼神就出去了。
韩镜澜跟梅远说了一声也跟了出去，两人走到医院的天台，沈清递给他一支烟，韩镜澜拒绝了，索性自己自顾自抽起来。
“他的病情不能再拖了，尽快手术吧。”沈清吐出一口烟圈，“你在的时候他装得好好的，可是他一个人的时候常常疼的冷汗直冒还不敢吭声。他一个一米七多的大男人，现在体重还不到一百斤。我怕他再拖下去连手术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