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云注意到他摩挲杯面的手指，中指上带着一枚婚戒，窗外的阳光反射到戒面上，镀上淡淡银光，本是十分好看，却让耿云下意识移开了目光，只觉得眼睛被刺得发疼。
“……抱歉。”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从何处开始解释，最后发现居然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赫连卿摇头，“该说抱歉的是我。”
何景看看这边，看看那边，心里被这气氛弄都有些窒息，蓦然起身道：“那个……不好意思，我去一趟厕所。”
耿云抬眼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
姚辉也跟着站起来，“我也去。”
于是二人离开包间，将空间留给了耿云二人。
门关上，房间里一时沉默无语，赫连卿突然笑了，“星河还是老样子，总是把别人的事看得比自己重……这些年，难为他了。”
耿云皱眉，“你既然知道，为何没有兑现当初诺言？”
他说过结婚之后还会回来，就算输了一次比赛，但他们还有三年又三年，之后他们会一直赢下去，权当做对当初拉众人下水背上众多骂名的补偿。
可炽夜众人等了又等，在各种骂名之中挣扎却始终没等到他回来，星河也彻底离开了，于是树倒猢狲散，一代英雄聚集地的炽夜就此彻底没落。
“我也想遵守承诺，可现实总不让我如愿。”
“遵守？”耿云不知道被触动了什么，难得脸上没了温和笑意，眼底带了些冰冷，又或者是多年的失望和忿恨终于后知后觉地汹涌而来，让他一时间有些控制不住，“我看不是现实所迫，而是你从没想过要遵守承诺吧？你本性就是如此，对不对？”
赫连卿一愣，抬眼看向他。二人隔着圆桌相对，窗外阳光大好，屋里却冰冷如寒冬腊月。
他勾了勾嘴角，“你终于愿意说真心话了吗？”
耿云一愣。
赫连卿道：“看你进屋时的淡定模样，我还以为你当真不再往心里去了，原来心里还是忘不了吗？”
耿云神色复杂地看他，“你是想我忘呢？还是不想？”
赫连卿看了他一会儿，轻轻笑道：“不想。”
耿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赫连卿却像松了口气，连神色都轻松了起来，“你要永远记得我才好呢，无论我是结婚了，有了孩子，亦或是我死了，你都要时时刻刻记得我。哪怕剩下的全是恨。”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胸口，“恨意越深，我占据你心里的位置也就越深。”
耿云呆呆地看着他，仿佛一瞬间不认识了，随即心中蔓延出无边的苦，“你是故意的？”
他突然恍然大悟了，这么多年的伤心，这么多年又想见他又怕见他的自己像个傻瓜被人玩弄在手掌心里。
“你是故意的。”他咬牙道：“你当初对我说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原本就打算结婚，根本没有什么现实所迫，根本没有什么家庭责任！你从一开始就是骗我的！”
他猛地拍桌而起，有些无法控制地急喘，“为什么……为什么？！”
赫连卿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那张向来稳重内敛的神色因愤怒而变得扭曲，赫连卿却笑得更加开心，仿佛看到了一直放在心头的珍宝，那种满心欢喜，内心因他而变得沉甸甸的感觉，就如同当初和他在一起时一样，是其他人给予不了的巨大的满足感。
“我对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我爱你，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比我更爱你。”他一字一句，声音恍若幽灵，“正因为我如此爱你，所以我们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
“如果我们因相爱而在一起，人生路那么漫长，哪一天你腻了或者我腻了，这段感情该何去何从呢？”赫连卿慢慢道：“若有一天我们互相埋怨，互相憎恨，后悔着当初为何会爱上对方，这样的折磨不是我想看到的。”
耿云彻底愣住了。
赫连卿站起身，走到耿云身边，手指轻轻从他面上拂过，声音轻柔，“这段爱情是我一生中最珍惜的宝贝，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遇到会给我带来同样感觉的人了。我不想毁了他。”
耿云拍开他的手，看着赫连卿精致的面容，他眼里带着的疯狂如一盆冷水，彻底将他浇醒了。
“你这个……疯子。”
他喃喃说出这句话，一时间脑袋发空，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梦境里这人温柔的笑容，枕着自己懒洋洋晒太阳的模样零碎了一地，再也拼凑不起来。
早知如此他宁可不来见他，宁可那段记忆永远珍藏心里，也不愿直面如此可怕的真实。
他神经质地拍开了赫连卿的手，头也不回冲出了门去。
狼狈逃离的不像那个总是游刃有余的暗夜炼金术师，反而像只可怜的落水狗。
站在外头走廊上说话的何景诧异看到他冲出门来，本想喊住，却发现耿云木然的表情和通红的眼睛，一时间话音全梗在了喉咙里。
姚辉看着耿云离开走廊，又低头看何景。
何景皱起眉，站在原地没有动。
姚辉叹口气，慢慢道：“赫连卿……炽夜里的ID是赫之连心。”
何景有些走神，闻言只点了点头，“恩。”
“他的传言我曾经听过一些，不过传言真假说不准，也没往心里去。”
何景抬眼看他。
“他是赫连老爷和情妇所生的孩子，从小不得家人喜爱，赫连老爷的正室因为身体受过伤所以不孕……”姚辉顿了顿，轻声道：“但他们两人一直是真心相爱的。”
何景一时愣住了。
一对真心相爱的夫妻，因为必须培养继承人，于是妻子亲自为丈夫找来情人。哪怕生下了孩子，他和他的母亲所能得到的待遇……可想而知。
姚辉轻轻揉了揉何景的脑袋，并没有多说，只道：“一个从来没被爱过的人，如何懂得怎么爱别人？”
何景低头不语，半响，靠住姚辉的胸口，喃喃：“你是不是想说，我也是这样？”
姚辉拍拍他的头，“你们有相似的地方，都是没有得到过家庭的爱的人，你们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也不知道如何接受别人的爱。但你们有一点不一样。”
姚辉抬起何景的下颚，看着他的双目，“无论你处于何种情况下，你永远不会选择伤害别人。”
何景一时鼻子发酸，拿脑袋在姚辉胸口蹭来蹭去，等恢复了冷静，才点头，“谢谢……”
等两人收拾好情绪进了房间，赫连卿还看着窗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杯沿。
“厕所很多人？”赫连卿笑问。
何景没在他脸上看出任何其他的情绪，坐下来，道：“我们还是别浪费时间了，说正事吧。”
赫连卿点头，应了一声好。
这一场谈判说了很久，姚辉需要赫连卿出手相帮，赫连家是世代做酒店生意的，其中也涉及其他的房产项目，和游戏虽然没有什么关系，但姚辉要的是他的资金赞助。
赫连卿起先一直没说好还是不好，只是听着，中途问了几个问题，姚辉耐心地答了。
赫连卿又问：“除了分红，我能有什么好处呢？”
“广告，宣传。”姚辉答：“镜片式全息如果成功，将会链接你们的所有酒店。”
赫连卿扬了扬眉，显然被这一条打动了。
“还有呢？”
“设计初期往来客户和合作商会很多，你们的酒店将会是我的第一推荐地。”
赫连卿笑起来，“姚经理不愧是广告部的，无时无刻不在宣传。”
姚辉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赫连卿最终还是同意了，他需要做出更多的成绩让父亲承认自己的能力。
离开前，何景终于忍不住问：“耿云……如果他当初告诉你他的真实身份，你会怎么样？”
耿云的身份之前姚辉已经通过电话告诉了赫连卿，赫连卿只说了一句知道了，没有表现出其他的反应。
赫连卿望着何景，问：“如果姚辉告诉你，他其实不是姚家的继承人，一年后他将会失去所有，你会怎么样？”
何景皱眉，“我不是看上他的钱才和他在一起。”
赫连卿点头，“那我的答案和你一样。”
等赫连卿的车走后，何景看向姚辉，“他的意思是，就算耿云很有钱，他还是会选择和现在的夫人结婚吗？”
姚辉搂住他，“或许吧。”
第82章
姚辉去公司安排后续事项，何景回家后一个人上了游戏。耿云已经在游戏里了，正帮着辰一卖东西。
何景想过去问问，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话在舌尖绕了一圈，变成问辰一的，“又在卖什么？”
“草药。”辰一将竹筐给他看，“去圣地歌贵族领地里采来的。”
何景有些无语，大概圣地歌那群贵族NρC万万没想到自家出来的人既没学会如何利用身份之便到处泡妞，也没学会如何花天酒地赖账不给，偏偏学会了挖自家墙角拿出去卖的家伙。
从某个方面说来，也是人才了。
尼海道：“这药卖得挺好，我让他拿了一部分去交易行，剩下的给公会自己人一个福利。”
何景点点头，辰一也一本正经，“还是尼海哥想得周到。”
尼海便揉揉他的脑袋，拉他起来，“我们去那边再转一圈。”
辰一闻言起身，背着竹筐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何景，“副会长，你是不是有话找尼海哥说？”
尼海看了何景一眼，移开目光，何景心里更是七上八下，活像是自己抛弃了他似的。但既然话都被辰一捅开了，又何必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于是深吸一口气，道：“尼海，借一步说话？”
尼海站在原地没动，还是辰一主动道：“那我先过去！尼海哥你们慢慢来不着急！”
说着背着竹筐跑了。
尼海好半天才叹了口气，哭笑不得，“别看那孩子平日呆呆的，观察力可不一般。”
“发现了。”何景点头，借着这个话题两人之间的气氛缓和不少，“中午的事……我能问吗？”
“如果我说不想说呢？”
“那我就不问了。”何景道：“以后也不会再多一句嘴。”
尼海终于抬眼看他，见好友脸上的担忧真真切切，犹豫一秒，转身道：“找个安静点的地方。”
公会领地后面的小树林，真是告白寻仇倾诉心思的最佳地点。从这里能看到公会会议厅的小窗户，周围安静的只能听到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
“其实也没什么。”尼海靠着一棵树道：“只是把很多以前不懂的问题问清楚了。”
“问清楚了你就不会是这么一副表情了。”何景也靠上背后一棵树，抱着手臂，“我听说了一些……会长的事。”
尼海沉默一会儿，似乎突然发起呆来，“以前，我和他很喜欢坐在会议厅后面的小房间里，从那个窗户看后面的树林，很安静。”
何景叹气，“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是啊。”尼海抹了把脸，笑起来，“没事，只是有些唏嘘。别那么一副表情，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怪自己当初打包票没问题，还做了牵线红人把我俩捆一起……没事，真的。那也是因为我把心事告诉你，你想替我做点事才自告奋勇去找的会长，我感谢你，真的。”
何景心里一软，表情也有些绷不住，蹙起眉头，“我不该随便插手你们的感情，我太自以为是了，对不起。”
“说什么呢。”尼海拍了拍他的手臂，“如果你是自以为是，这天底下没有谦虚的人了。我知道，你对兄弟们好，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别这样。”
何景点点头，“真的过去了？”
“过去了。”尼海点头，“我向你保证，这回真的过去了。”
“……”何景见他始终不愿说包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再继续问下去。他能感觉到尼海的情绪不高，对方木然的表情和通红的眼眶还在自己脑内盘桓不去，虽然担心，但……那都是别人的人生，他干预不了什么。
“我相信你。”何景一脸严肃，“恭喜你，重获新生。”
尼海笑起来，点了点头。
实际上他从酒店回来的路上想了许多，以前的回忆，包间里对方说的话。赫连卿对他说过一些家里的事，他知道他那个人心里上有些缺陷，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可以治愈他的那个人，可惜，他猜错了。
可他也不后悔曾经与那人的相处，哪怕满是谎言，但自己至少真心待过，也曾真心有那么一瞬，想要等他，等他回头。
去那么一家小面馆里打工也是出于这样的念头，哪怕知道对方永远不会走进这家面馆来吃个饭。
但因为那是对方上班必经之路，就算远远看一眼……虽然现在想起来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傻，算了，人不轻狂枉少年嘛。
倒是初次碰见顶着鸟窝头，一脸没睡醒样子来吃面的何景时，他吃了一惊。没想到居然能在那里遇到，给他煮了几次面以后倒觉得这人现实里有趣得很。
偶尔穿得正正经经，大概是要去哪里办事，偶尔就是一脸别人欠了他三百万的样子，面黑如锅底，偶尔又是没睡饱的痴呆模样，还有时候是熬了个通宵从外面回来，浑身的酒气和烟味。
骑士大人原来是这么个样子，一开始尼海也很吃惊，觉得三观有些不好。但习惯了，又觉得这样的他比游戏里沉默不苟言笑的骑士要来得有生气得多。
从这个方面来说，最先知道何景真实模样的，反而不是姚辉，而是耿云。
看着何景朝前面走去，尼海走在后头，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复杂。很难说在自己纠结于复杂心思里时，碰到何景算不算是一个安慰。
曾经并肩作战的好友，隔几天就会出现在视线里，以一种颠覆他三观的模样来来回回，他的注意力偶尔因此被转移过，心里的煎熬也缓解了不少。
再在游戏里碰面，他以为自己一瞬间有对这人产生过好感。大概是因为太过熟悉造成的情绪转移，也有可能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不管是什么，他承认自己有过想要近距离接触他的想法。
只是姚辉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切。
在姚辉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下，他所有的想法都只能是想法，而他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来试图阻止二人的感情发展。或者是比谁都先发现了何景的真心，又或者只是纯粹的放弃了自己那份复杂的感情。
他自己都说不明白那是什么，但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将视何景为一生的好兄弟。
比赛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在这段时间里，何景对比赛的队员进行了严格的训练。
姚家也表示，对于何景第一次正式“工作”给予了期待，虽然这种期待不见得就是好事。
比赛开始前，遥远星河终于联系到了何景。
之前遥远星河就发过一封信，说是在蓝树谷等他见面，有事要说。只是被何景忘了个干净，害遥远星河在蓝树谷等了整整一晚上。
后来何景又忙着训练队员，压根没工夫理其他事，终于在比赛前夕，何景才想起了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