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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戈——by火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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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以为是玩笑的时候,我就劝过了,但他铁了心,这一年来一直在甄选合适人选。”纪策面无表情地压住手下的笔,“他要做的事,别人真的拗不过。我争过,吵过,但现在想通了,他要是想云游四海,我,大不了跟他一起去。”

此话一出,连骆惊寒无咂舌。

要知道纪策从来不会说这一种话的,外人听来,难免耳朵要臊红。岑破荆打着哈哈说:“劝过,劝不住,他比牛都倔。那就先立一个皇帝吧,傀儡皇帝多的是,掀不起多大的浪!”

335、

在岑破荆等人说着或玩笑或伤感的话时,迟衡拿起绢巾捂住嘴,咳嗽了数声,拿开,紫红色的血浸染了绢巾,他抬起头,看着镜中的人,由眉心散开的黑晕已经到了人中处,他知道,很快就会笼罩整张脸。

别人看不到的黑晕,是宿命吗?

迟衡在断断续续的咳嗽中,忆起了一年前的巫医,他诡异地说:一命换一命,你愿意吗?

如果容越能活下来,我愿意。

无论信与不信,容越竟然活下了;而迟衡,也需坦然地面对自己的选择。当某一天,他的眉心出现了一颗黑晕,迟衡知道,知道挣扎的时光所剩无几了。巫医说,容越所受的痛苦,也将由他来承受。

日夜辗转,绕于腰际如火灼烧一样痛,验证着巫医的话。

后悔吗?

迟衡看着镜中的人,是陌生的自己。

当第一次迟衡要传位给钟续的秘闻传出时,满朝皆惊,被迟衡否认了,折腾了一阵大家悄无声息了;当第一次从迟衡口中说出禅让的字眼时,一片哗然,四个皇子轰轰烈烈或明或暗争夺一番后,消停了好些时日。当然,人皆有耳目,就算迟衡并没有切实地说,他的所作所为越来越证实传闻所传。

从岑破荆口中散布出确切信息,众臣已不再向最初反应那么强烈,除了劝谏之外,每个人最关心的就是:谁将成为继位者。

各种纷纷乱乱的传言再次四起。

二月初二,龙抬头。

迟衡领着众臣祭天归来,不等歇一口气,他当众宣布:要正式退位。

此后,他与梅元白、巫琛、颜景同、钟续等人一一长谈。

尤其是颜景同,这个年轻人在迟衡眼里仍然有些生涩,看着年轻人谈及自己的抱负时神情飞扬、谈及颜家的前途却谨慎应对,深恐一言不慎惹来灾祸,迟衡心里有些酸楚。

迟衡对皇位只字不提,但颜景同自己却提出,颜家已入仕的子弟恳请调任地方,好有另一番大的施展,他自己亦是如此。颜景同说得恳切,迟衡想,这个是睿智的人,知进知退,能屈能伸,且看清大局并能做出最恰当的牺牲以谋求长远发展。如果自己不退位的话,颜家和梅家,无疑颜家是能更长久的。

此后,迟衡频频召这四人觐见。

事已至此,无需再多言,大家已经都能看出迟衡属意此四人中的一人。

这四人在自己都始料未及的状态下,被卷了进去,不提朝堂又一场波澜起伏。而迟衡的态度日益明朗,始信,传言成真。

这一切都在迟衡的掌握之中。

看着年轻的四个人在风浪之中的表现,迟衡越来越笃定自己的选择。

二月初八,春气薰暖。

迟衡入睡很早,梦里,他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一开始,路两边开满了紫云英,紫红的一片片好看极了,这是夷州城郊的景色,迟衡心情很欢喜;

郊野变成了城池,满目疮痍,许多兵士手执长枪来来回回,熟悉的青砖、碧瓦、高墙,是元州城将军府,迟衡注目良久,心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蔓延,不是悲伤,不是眷恋,一种明知不可回去的怅然;

而后,路变得深林繁杂,看不出是哪里,仿佛是许多路的杂合,路上时而有马车驰过,不急不缓。迟衡站在路边,想起了一个陈年往事。曾经,他差点被一只老虎吃掉,而后有三个书生被杀死了——这是一个谜:书生不是他杀死的,也不是燕行杀死的,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有人祭奠他们吗,有人千里迢迢找他们吗——这些,是他和燕行的记忆,燕行走了,他不曾对谁说过,以后,这些都将成为永远的谜,解不开的谜。迟衡想:谜底不是那么重要,若能和燕行再见一面,也好。

天色暗了,迟衡无法行路。很暗很暗,暗得像瞎了一样,短暂的惶恐之后,他摸索着前行,前行中他闻见了浓烈的香味,是花香,是熏香浸染衣裳。谁孜孜不倦地为他种花,谁热情如斯,拥抱总是像被燃烧一样。对于渴求的人来说,被欺骗的关怀,也是美好的。尝过在沙漠中干渴的痛,才能明白饮鸩止渴的渴望。

迟衡闻见了鲜血的腥味,脚下踩到很硬的东西,他看不见,但他知道,是人的骨头,许多的人骨,铺成了他的路。

渐渐的,天色明了。

他的眼睛也清明,是一弯檐角勾起了初升的圆日,京城如锦如瑟如诗如画。没有一个人,但迟衡感到很多人走过自己身边,停了下来,温暖的手像风一样将他的心抚平了。他的嘴唇一软,仿若有人亲了一下,一下,又一下,熟悉的吻,甜的,甜如蜜,蜜入心间,像甘泉一样,迟衡伸出手微笑地抓住了虚空,什么也没抓住,但很温暖,很舒服。

一股风卷过来,尘埃幻化成了一个熟悉的模样。

是巫医,只见过一次的巫医。

“迟衡,你是皇帝,你不该那么早死的。你看看,你以前受了这么多苦,正是享受的时候啊。如今万人敬仰,人人视你为神,你还愿意去死吗?”

迟衡摇头。

巫医满意地笑了:“死的折磨很痛苦,你可以收回和我的交易。”

迟衡沉吟一下回答说:“还有一个地方我没去。”

巫医歪着头:“有吗?”

“泞州的罡明小城。”

巫医恍然大悟:“是他啊,你怕辜负他吗?生死有命,他会死因为这是他的命,以命换命是逆天的!也对,回去一次,你就放下了,就给你一次了结的机会吧,你不会再内疚的。”

只是一个伸懒腰的时间,迟衡就走到了二月底三月初的山间,那河水已经涨上来了,欢愉地大声欢呼着拍打着两岸。迟衡目不转睛地扫过每一个地方,心变得很轻很轻。

他脱下衣裳,浸入水中,水哗啦哗啦地奔流。

白色的石头还在那里,没有当时的那个十八岁男子,只一闭眼,华丽的龙纹就像要从水中一跃而起一样。迟衡睁开眼,却是巫医坐在那里,看着迟衡,二人静静地对视着,迟衡微笑:“跟我记忆里是一模一样的啊。”

“你舍不得让他死啊。”

“是啊,他是我用心最多的,无关情\爱。”

巫医点了点头:“我明白,就像一只小狗,你给它顺毛,给它捉虱子,给它洗脸,担心他会不会被别的小狗欺负,又怕他欺负别人太狠,还关心它按不按时配种……咳,话糙理不糙,它要是这么没了,你怎么能舍得呢。”巫医咧嘴一笑,与他沧桑的脸不同,竟然有狡黠的天真。

迟衡轻松地笑了:“可不是,我怎么舍得。”

“但这是他的命啊,收回你我的交易吧,随缘,随命。你虽然统一了元奚,但还有多少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无数的人,他们等待你给的太平盛世呢。”

迟衡怅然,良久低语:“他的宿命吗?”

巫医松了一口气:“对!只能到此为止!但又有何妨,他功名显赫,死而无憾。有一个人正在替你们写传,传记里,他甚至比你更飞扬、更鲜活、更像战神一样勇猛——而且他永远年轻。假以时日,你是流传千古的皇帝,有功有过;他却是明月白骏马,是万千女子中最倾心最渴望结缘的人,他甚至会成为像月老一样的神祗,无数的少女会在偷偷跑到他的神像前,求取佳缘,期望未来的心上人像他一样。”

“会吗?可他自己都没有佳缘啊!”

巫医不以为然:“可是他很英俊很勇敢而且功勋无数啊,人们的幻想总是以此为基准的,越年轻,这些越重要。所以,你既无需内疚,也无需悲痛欲绝,你还有很多人需要去保护,去疼爱!而他,会成为神祗一样的人,结局都会很好。”

迟衡笑了:“真的吗?”

巫医一摊手,调笑地说:“谁让写传记的那位正是倾慕他的人呢,只看行文都会情不自禁恋上他的——历史总由执笔的人篡改,你们都没有他运气好呢。”

“再好的言辞他都配得上。”

“你想通了?收回当初的交易吧!”巫医松了一口气,“你的命是你的命,他的命是他的命。尽人事,听天命。他有如此好的结局,你应该替他感到欣喜。”

迟衡凝望巫医,慢慢地摇头:“不。”

巫医的笑僵硬了。

良久,四周空空的,天空朗净,一群鸟儿叽叽喳喳飞过。一声轻轻的叹息,大河向下跌落,铺天盖地的水朝迟衡扑过来。

二月初九,迟衡再度将颜景同召入宫中正式说出欲传位于他。

颜景同目瞪口呆,如梦如幻。

传闻兴起之后,他自然也是奢望过,但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陪衬,最终的人会是钟续,所以,他惊愕不已。其后,迟衡与他长谈一日,半日说国事,另外半日,他叙说起纪策,说起骆惊寒,说起石韦等人,也说到了钟续……

此后,颜景同每每忆起这一天。

觉得那是一个梦,梦里是同一张脸,两个不同的人。上半天,是一个至尊的帝王,帝王只是随意的扫一眼,都仿佛要洞察人心一样,让颜景同无处遁形,又无比敬仰。颜景同想,从小就敬仰的人,就是这样的,分毫无差,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令人仰望,而自己此生,是追随,是超越,是不舍的攀登,只为与这样的人并肩而行。

可是,颜景同同样无法遏制的,会想起春日的夕阳下,一双忧郁的眼睛平静地叙述着期许,而这期许,无非是一生无忧、一生安宁。

直到若干年后,颜景同抚摸枕边人的长发。

安静得只听见春虫轻鸣。

春日的桃花李花的暖香薰薰袭过,沉睡的枕边人不耐烦地一皱鼻翼,喃喃一声,手却伸过来,掌心覆盖住了颜景同的手指。温暖在掌中蔓延,颜景同的心中漾起一种幸福,此刻,无比的安静,他渴望这一刻,成为永恒,永恒,停在这一刻。

就在此时,他蓦然忆起那双眸子,深邃,深情到令人心碎。

颜景同听过无数关于他的事。

他为之痴情的人、为他痴情的人,一双手数不过来。是啊,若是有这样一双眼眸,谁人,不心折?就算他是自己最敬仰的人、最嫉妒的人、一生都试图抹去存在印记的人,又怎么样,自己不也在对视的那一瞬间,心刹那如被揉碎了浸在其中,无法自拔。

颜景同俯身,亲了一下枕边人。

二月十一,诸事皆宜。

迟衡昭告天下:传帝位于颜景同。

336、

乾元七年的二月在群臣的手忙脚乱中度过,满城柳絮儿在风中把城池的上空占满了,纷纷灌进人的耳目,拂之不去。每一日都是好天气,柳枝翠了,杏花红了,打铁巷中有人卖米白色的栀子花,香飘得老远。迟衡站在城墙之上,看着百姓从城门鱼贯而入,熙熙攘攘,忙忙碌碌。有些年轻人激动地叙说着新皇上位,也有些老人咧着豁牙讲述着前朝旧事,唱曲儿的依旧脆生生,忙碌的小儿把毛巾往肩上一扔,声音带拐弯地喊了一声:“客官,里边请……”

帝位禅让之后的迟衡,蓦然变得精神。

不再咳嗽,也不再生病。

一袭淡黄色的衣裳悠然而立,清瘦了,但眸子炯炯发亮。

骆惊寒欣喜地抱着他,甜甜腻腻地说:“迟衡,年初你病得那么突然,我每一天都害怕得很,以为你……哈,早知道这样,早就不当皇帝了。等二月、三月……五月,五月朝廷就能全部定下来,我辞了官,咱们一起去容州好不好?”

迟衡一口应下:“五月啊,那我可以先溜达一圈。”

“去哪里?”

迟衡亲了一下他的脸侧,轻松地说:“我要去一趟曙州,去去就回,你们先备好。”

“曙州有什么好玩的,清丽的景色不如元州,富庶不如容州,繁盛不如淇州,人情淳朴不如泞州,诶,总之除了昭锦城还有什么好玩的!”骆惊寒不满地拽着迟衡的腰带,忽而嘴角一翘,“我也去,我们,是在昭锦的一个酒楼里,第一次,嗯,第一次你从了我!”

“……谁从了谁!”

“你,从了我!哼,要不是当初我霸王强上,你现在还不知道是谁的呢!”骆惊寒挑衅地上下打量,“我最悔恨的就是在炻州、元州的时候没下手,后来你就打仗啊打仗,黄花菜差点就凉了!”

迟衡笑得不行。

宫平牵着一匹马过来,骆惊寒好奇地一倾身,讶然道:“你连衣裳都准备好了?这么仓促干什么,京城还没定下来呢。至少,你得容我先把职务给别人一交吧!”

迟衡拍拍马背,笑颜灿烂:“饶了我吧,交权本来就痛苦,你还让我看着?”

“可是……”

“政务,都交给你和纪副使;军务,都交给石韦和破荆;我实在没什么可教的,难不成教他当皇帝?哈,那玩意,往龙椅上一坐自然就会了。我溜达一圈就回来,你们正好都忙完。”迟衡一捋短发,精精神神的,笑得也没有一丝负担。

纪策最是繁忙,本来疑心。

但看见迟衡扬鞭策马,精神气十足,满面春风,分明才是久违的真正的迟衡。纪策的心就放下来。颜景同初登帝位,忙得脚不沾地才三月天,一件薄薄的龙服,都汗透了好几重,无论什么事务都必然要找上纪策,故而纪策也忙得分不开身。

缠绵一晚,纪策问:“你要去裂云城吗?”

迟衡的笑容一滞:“什么都瞒不过纪副使啊!当年仓促间将他留在了那个地方,连墓都没有好好修,这些年也从来没有去看过。以后我要了无牵挂云隐天下,和他道别一下。纪副使,不会在意吧?”

“真的吗?”

“纪副使知道我放不下他。”迟衡闭了闭眼,弯出一弧笑。

这天,正好有人给纪策送来两只鸟。

鸟跟孔雀一样大小,羽毛极其华丽,颈弯有着青翠鹅黄的绒毛。两只鸟儿是一对,时时亲昵的啄喙交颈,来人殷勤地介绍:“这是鸾鸟,很难见到,尤其是一对更难得。这是野外逮来的,性子傲难养。”

纪策沉思。

迟衡上前一步,那鸟儿警惕地跳到一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极为惹人喜爱,迟衡凝思:“鸾鸟?看它们一个离不开一个,不如叫合欢鸟。合欢,名字俗了好养活。”

那两只合欢鸟果真活下来了。

后来,口口相传,合欢鸟的名字传开,原来的名字渐渐不为人知湮没了。

临行前的一天,迟衡让护卫召钟续入宫。

御前护卫跑了一趟,回来说正值钟续这天休息,一大早就去深林中狩猎去了,得晚上才回来。迟衡坐在安静的屋中,炉中一盘熏香袅袅,静静地等着,从中午一直等到夕阳西下。窗外的唐菖蒲开花了,笔直的枝抽得如剑,白色的花大朵大朵。

迟衡起身,挨个看过去。

看见长得特别挺拔、特别精神的,握在当中,弯刀一划,切口齐整。一支插一个花瓶很雅致,当三支挤在一起时花儿就显得急切且争芬一样茂盛蓬勃。迟衡就这么一根一根挑过去,将殿中所有花瓶都插满了,连只用来看的前朝宽口兰纹皴瓷三耳瓶都插上了。

侍者来帮忙,迟衡直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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