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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戈——by火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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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衡抬头,直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曾经那么好看,看一眼就被吸进去,现在像刀子一刀一刀把自己凌迟,凌迟得血肉模糊。迟衡挣扎着痛苦的呼吸,吐出一句:“恕末将,不从!”

“无视军纪,鞭一百。”纪策冷静地说。

梁千烈霍然起身。

眨眼间。

铁面无私的鞭子落下来。但不是一百,而是三十。

迟衡咬着牙齿一声不吭,他想狠狠地冲着颜鸾说:你为什么不罚一百!就算梁千烈求情,你为什么不拒绝!你为什么不干脆罚一个杖杀你留着我的命干什么!既然你不要它替你卖命,留着干什么!

可颜鸾已拂袖而去。

唯有噼里啪啦的鞭笞声,声声回应着迟衡的心。痛吗?痛,很痛!但都比不上颜鸾无情地说出“北牧城”那么痛!肉体上的痛,不及当时一刀刀割下来。为什么,这么伤心,为什么,还要伤心啊!

他似乎听见梁千烈的怒骂声,也听见池亦悔焦急的呼唤声,他想,这么死过去,还好!一了百了!

眼前一阵一阵的黑,最后一鞭子落下,迟衡闭上了眼。

十月,天寒。

在阵阵的疼痛涌上来时,迟衡睁开眼,很凄凉地看到,自己睡在了县丞府的房子里,眼前一盆草药。池亦悔把刀往桌上一拍:“醒了?你还真是有胆,不从就不从,私下也能调,非在那关口跟朗将较什么劲!这不是找打的嘛!”

迟衡咬着牙,不说话。

池亦悔往凳上一坐,挑着眉:“要不是梁胡子好说歹说,就不是三十,而是一百了!还有那行刑的也算长眼,没伤到你的筋骨里去。”

郎中给背上上药,惨不忍睹。

迟衡心如死灰。

“你是不是脑子坏了?平常的时候挺灵光的啊,怎么就倔开了,你倒是说句话!”醒来就没话,池亦悔都急躁了,生怕把脑子打坏了。

迟衡目无表情:“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池亦悔气呼呼地拿起刀:“你以为我愿意呆啊!要不是,要不是看你身边没一个人可怜,八抬大轿请大爷我都不来!”

迟衡心里凉凉的,再没说话。

池亦悔说得对,没一个人,没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多个新结识的将领都好奇地来探望,但迟衡冷冷地闭着眼,趴在床上,谢绝一切闲杂人等。

第二日,纪策才来,坐一边道:“长记性了吧。”

迟衡一言不发。

“早点挑明也好,别傻乎乎的非往火坑里跳,这下知道疼了吧?”纪策放下一碗疗伤的素汤,皱眉。

早就知道是跳火坑,烧死算了。

纪策叹了一口气:“你也是,不打你打谁,当面抗军令,本就是重罪!不愿意,可以商量,谁能压着你去?你怎么就转不过弯呢,难怪千烈说你这死脑筋,不撞南墙不回头。我这两天,尽处理你这破事了——到底让人省心不省心,早知道,让颜鸾就别把你招回来,还一点事情没有。”

梁千烈是第三天来的。

跟串门一样,把一盒膏药往桌上随意一扔:“左昭给的,说特有效,你上次用过。”可不是,被打过不止一次了。

看着梁千烈的一把胡子,迟衡的鼻子酸酸的。

“没啥,打着打着就皮实了,老子我当年不知被罚过多少,哈,现在皮糙肉厚,要什么紧!”梁千烈往床上一坐,“告诉你一个大好消息:岑破荆把垒州最后一个城池拿下了,不日就回。可惜没捉住骆无愚,据说逃向曙州还是玢州了。”

真是,好消息。

可惜自己是不能和他并肩作战了,

梁千烈摸着胡子说:“别是打傻了吧?好赖说句话!你真是,好起来什么都好,气能活活把人气死!老子不叨叨了,你不去矽州不去北牧,自然得有人去……叫老子怎么说呢。也好,让颜鸾这小子明白,含含糊糊,吊着吊着吊不住了,摔下来是什么样子。”

131、

虽然梁千烈说话没好气,十句里有八句是骂人的。

但谁对自己好,迟衡心里明明白白。

他现在真不想听到颜鸾的名字——都过了三天,他还没有来看自己,连叫人捎句话都没有,是当自己已经死了吗?或许是压根儿不在乎——无论哪一种,心都跟刀绞一样。

按理说,他应该很痛,实际上确实很痛,但又不痛,因为心更痛,抽着痛。

床是软的,被子是软的。

心是酸酸的。

梁千烈离开后,迟衡的疼痛变得钝钝的。迟衡想:要么是自己皮糙了,要么是行刑人手软了,好像没有第一次被打那么疼了。看来多打几次,这以后恐怕都不上药都能活蹦乱跳了。

将头埋在枕巾里,难受到窒息。

郎中临傍晚过来查看了一下伤势,讶然:“这是见鬼了怎么的,昨天还严重到几乎溃烂,今天竟然结痂了,你是抹了太上老君炼的灵丹妙药吧?起来走走,快!”

在郎中的催促之下,迟衡不情不愿起来扶床走了两步。

郎中抚掌,大为惊叹:“副都统真是天赋异禀,鞭成这样都能好得如此的快,实在让老夫叹为观止。”

迟衡想,一辈子不好,也不在乎。

浑浑噩噩又到了晚上。

同伴们像走马灯似的来过了好几个,脑海里纷纷乱乱,好容易都走了。四下静寂,他趴在床上,却听见有脚步声传来。

这么晚了有谁来呢?

来人推门进来,手提着一盏青丝灯笼,一灯之下,姿容美好神情自若。

正是骆惊寒。

“听说被打板子了?面色不错啊,哪里像被重打过的。”

灯下都能看出?

迟衡拍了拍床沿,有气无力:“我起不来了,端宁侯随便坐。”

“都说了叫我惊寒就好。”骆惊寒笑得雅致,“听说是你当面顶撞朗将的?他真狠心!我要去炻州,不行的话你跟我去,怎么样?守得一方安宁也是功勋卓着,比你在朗将旁边忽忽悠悠的好。”

迟衡苦涩一笑:“打我因为我犯了军纪,他是为了我好。”

“真死心眼,你看上朗将什么了?”

迟衡闭嘴不说。

“算了,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怨不得别人。我以为你是怨气冲天,想不到……哈,想不到你竟甘之如饴,这样忠诚的将领打着灯笼也找不到。”骆惊寒笑着,叹了一口气。

叹得迟衡心里悠悠的:“你别总叹气。”

“习惯了。”

迟衡想起梁千烈的话,愧疚道:“岑破荆胜了,但没捉到骆无愚,恐怕你的心愿要往后延一延了。但是无妨,你去炻州,任的肯定是要务,有人护卫的。炻州又太平,你无需担心。”

骆惊寒寥落一笑,眼睛垂下:“我都知道了。”

“……”

“你被罚的那天,我就与朗将说,期望能派你一同去炻州,却被拒了。唉,我还是想的太轻易了。”

“……等天下归一就好了。”

骆惊寒笑:“等到我满头白发吗?若以当今颜王军的攻势,是指日可待。但颜鸾受制于元奚王朝,他可以不攻,但只要想攻,都必须得王朝同意才行。如今佞臣郑奕挟天子以令诸侯,王朝被郑奕掌控,颜鸾寸步难行。”

迟衡沉默。

骆惊寒侃侃而谈:“你知道为什么颜王军不再进攻泞州以北吗?因为太师郑奕的势力掌控了京城及周边数个州郡,再攻下去,就威胁到他了。你以为颜王军会攻西南王吗?不,只有,让颜王军和西南王僵持,都不动,他才可趁机鲸吞京城以北以东的州郡势力——郑奕何尝不畏惧颜王军的迅猛之势。”

郑奕是当朝太师,两年前猛然兴起的,正在势上。

骆惊寒叹气:“数年前每个州郡都是松散的,各自为政。这两年一个吃一个,该是到了分久必合的时候。没有哪里能太平,炻州初定,我会尽力而为,至于天下归一,还是听天由命吧。”

“你又叹气了。”

二人聊了几句。

入夜了到处黑漆漆的,想来他也不是一人来的。迟衡知他心思谨慎心有畏惧,便说:“惊寒,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吧?早些回去吧,我的伤不要紧,很快就好了。”

骆惊寒一愣,眼神别开,缓缓起身。提起床边的灯,幽幽地说:“都下逐客令了,我就告辞吧。”

什么跟什么呀,迟衡苦笑:“是担心你走夜路不安宁。”

“怕黑你就不知将我留下啊!”

迟衡神情一僵:“那怎么行,我这一屋子的药味呛人,实在是不能……等我好了,上你那里道谢。元州有许多好玩的去处……”

“好,记着你的话!”

骆惊寒转身离去。

斯人离去,留下淡淡的风。

夜渐深,迟衡手抠着席子无聊地拨弄着席草,郁闷地想着元奚的大片疆土,风云变幻间,换了主人,何其的快。就像颜王军一样,曾经只在边关,如今蓦然席卷元奚。

一阵风吹过,门口的银铃响了。

伴随轻微的脚步声,一个人推门进来了。

心骤然一停,迟衡抓着枕巾的手也不动了,眼睛立刻闭上,假装睡熟了一样。那人停在床前,动也没动。迟衡觉得他的手应该抚上了自己炸起的短发,可是有没有,也许只是心底渴望的幻觉而已。

迟衡眼睛一酸。

睁开眼,眼睛模糊,是一片熟悉的红色。

颜鸾开口了:“非倔到让我抽一顿才甘心吗?如果不是梁千烈拼命拦着驳他的情面,我是绝对不会舍下那七十鞭的!”

迟衡鼻子一酸。

颜鸾抿嘴不再说话,唇是柔软的,但唇线抿得很硬朗,像狠狠克制一样,冷冷地说:“迟衡,以前,我只当你小,犯个错没什么大不了。想不到,你肆意妄为一点长进都没有。颜王军是军伍,我不可能一直纵容你。你若不愿听从派遣,谁都不能勉强,也会不会勉强,好自为之!”

说罢,转身离开。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十月的夜晚带着铺天盖地的寒气了,迟衡浑身寒意席卷,望着倏然关上的门,仿佛那红影从未曾进来过。

又过了三天,岑破荆回来了!

县丞符立刻就像烧开了的水一样闹腾开来,原在夷州时的属下、攻打炻州时结识的将领们一起都涌过来,热闹更不必言说。

一被热闹渲染。

迟衡心里的难受劲却郁结得更深了。他的伤,倒没心没肺好得很快,不要说走动,就是跑都没问题了,就是懒懒的不想动,每天索性趴在床上发呆……

人聚人散,特别快。

热闹过后人倏然各归各位,院子很快冷清了,岑破荆松懈下来,忽然对着迟衡笑了:“迟衡,你又被朗将打板子了?这不是挺活蹦乱跳的嘛!”

迟衡脸上挂不住:“你又怎么知道的?”

“别管怎么知道的,你是风云人物,有个风吹草动谁能不知道?”岑破荆诡谲一笑,而后迅速正色,“不过,你怎么还这么冲动,但当众顶撞抗命是大忌,何况因为这种小事。朗将再偏袒你,在这种事情上也不可能含糊抹过去的,不然以后都有样学样,谁能管得住?”

迟衡沉默了。

“方才我去拜见朗将时,他说,原本你我一个要封昭武将军、一个封定远将军。你这一折腾又掉下去了,我废了半天口舌,顶多只能封中侯——我就直说,虽然有功,你怕是别指望将军的位置了。”

本来,要封将军吗?

迟衡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反反复复的折腾,眼看着眼看着要跨过去了,又莫名地被挡了回来:而且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那里总有一个槛,他怎么都跨不过去一样。

虽然懊恼,可迟衡不后悔自己的坚持。

自私吗?

确实是很自私,可不得不自私。自己可以去开疆、去拓土、去出生入死,但无法忍受这种不明不白就被打发了。迟衡望着窗外,秋深,秋也斑驳,落了一地。

岑破荆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你傻了?”

迟衡苦笑:“中侯也好。”

岑破荆恨铁不成钢:“你真傻了!要不是上次一架,咱们就是中侯了;现在好不容易打下了垒州,可以一跃成为将军……你还觉得好。你看池亦悔,他无非就跟着段敌打打城池,都要升为定远将军——就是补你那个位——你可能还不知道,定远将军是跟在朗将身边的。”

迟衡再度一愣。

难道说朗将其实想留自己在身边,如今,又拱手让给他人了吗?

岑破荆又说:“池亦悔那小子有两把刷子,打战很机灵,他要坐那个位置比别人都合适。如今军职一调上去,成为贴身将领更要嚣张了。而且,我还听人说,池亦悔虽然嚣张,但动真格的时候从来没怂,对朗将也忠诚。”

“……”

“说起来,池亦悔也是没落的名门之后,天赋也不差。”

迟衡蓦然抬头:“是吗?我不在乎是中侯还是将军,我只想知道他的心思,我现在就去问明白。”

“喂……你冷静一下行不行!”岑破荆气得跳脚。

迟衡已大踏步走出县丞府。

天色犹早,朗将与纪策谈笑宴宴,抬头就看见迟衡在梧桐树下等着。

纪策笑得诡异:“颜鸾,这小子还真是,不抽一顿就不知道反省么?以后每次让他去哪里都要先来一顿是不是?”说罢,振衣先行离开。

迟衡上前,一言不发。

只跟在颜鸾后面,错个三步。

132、

见他一言不发,颜鸾有些困惑,停下来:“什么事?”

伤连问都不问一句。迟衡低着头:“岑破荆说,你将要封我为中侯,封他为昭武将军,封——池亦悔为定远将军,是么?池亦悔就是跟在你左右的唯一将军,是吧?”

“不错。”

迟衡抬头,望着神情坦然的颜鸾,眸子里看不出喜怒哀乐:“我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你说。”

迟衡咬了咬牙齿,下定决心说:“这里不方便。”

迟衡从未有过的静默,颜鸾从未有过的严肃,两人骑着马,一路向北,城池远去。暮秋初冬时节,村庄疏疏落落,炊烟袅袅,路上人烟稀少,黄叶纷纷坠落。山川秀丽,萧瑟而清净。云深处,红蓼艳丽,映入水波,恰与颜鸾的红衣相映。

迟衡下马。

颜鸾也下了马。那两匹马得了自由,便寻青草去了。

近一个月未下过雨,河边,地上有青草,也干燥,迟衡将红蓼踩平,坐在上边。颜鸾环视四周,微微皱眉,也坐下了,曲起一条腿,静默地听水声潺潺。

迟衡从怀里掏出一个葫芦两只酒杯,斟满:“这些话,我一定要喝酒才敢说出来。”

说罢,自顾自地饮了三杯。

颜鸾一闻,更皱眉:“白炉烈酒?”

白炉烈酒酒劲足。

迟衡将另一只酒杯举到颜鸾眼前:“朗将,我不该抗命,我不该那天那么冲动!迟衡这一杯,是谢罪的!”

颜鸾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迟衡往前挪了两步,与他面对面,眸子里闪着酒后才有的光芒。

眸子一对视,颜鸾移开目光冷静地说:“有什么就直说吧,对我安排军衔不满吗?你这次蔑视军纪,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任上将军一职的。”虽然这一次新任命的将军有四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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