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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戈——by火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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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衡抓住了纪策的手,手指削瘦,修长如修竹。

从不曾如此相触。

双手相握,炽热如火,迟衡的心一软:只要相触,疏离就会变得柔软,冷静会变得绵长。

纪策喜欢将书敲在迟衡额头,纪策喜欢揶揄,纪策喜欢轻描淡写就把重要决定做了——纪策,不是那么冷的人,声音总是疏离,是因为无法看见他面容上的微笑……迟衡轻拽了两下,缓声说:“纪副使,我要是发脾气了,你别在意。要是犯浑了,你一定要记得打醒我!”

“给我备一个大权杖才行。”

迟衡使劲拽了一下,这次,纪策很无奈地蹲下。

迟衡将他的手放在膝盖:“乾元军如今占据四分元奚江山,我无愧朗将,无愧于你,也没有对不起乾元军的任何一个兵士。纪副使,我的眼睛若是好不了,乾元军还是你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胡说什么呢!”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也没有遗憾。”迟衡忽然笑了:“每天晚上,我都梦见小鬼在糊我的眼睛。纪副使,是不是因为我造孽太多了,可我没法后悔,也绝不后悔!”

纪策很坚定地说:“你的眼睛一定会安然无恙。”

迟衡与纪策之间,总是忽而温情,忽而疏远,大部分时候是淡淡的。纪策的声音,比宇长缨的声音远了很多。迟衡不喜欢这种疏远的感觉,他从来不知道,微笑的纪策,原来声音是温润又清冷的。

看不见了,反而更能体悟到对方的情绪。

宇长缨张扬的另一面,是温和,是入骨的体贴和悲悯。而纪策温和的另一面,是冷酷,是决断是非的果敢和说一不二。这样的纪策,是被温和表皮掩盖掉的纪策。可迟衡并不那么喜欢,他喜欢那个满面春风的纪策。

这天早晨,迟衡才出房门就听见咯咯的笑声,银铃一样清清脆脆,竟是小孩的声音。听声音,有三个,约莫十来岁的样子——这地方除了兵士哪儿有小孩?

有多久没有见过小孩了?

迟衡并不喜欢小孩,唧唧咋咋的一刻不得消停,这又是哪里来的呢?迟衡才一踏进院子,嬉闹声骤然停了。

听见一个小孩低声说:“是不是他?”

三个人围成一团叽叽喳喳说了几句,一个孩子才吸溜着鼻涕,大着声音说:“子扬见过将军。”另两个孩子也争先恐后地说:“子温见过将军”、“子炎见过将军。”

谁家的小孩?

纪策的声音响起:“迟衡,这是我家远房亲戚的三个孩子,特地送来看看,过两天就回去。”

迟衡平静地嗯了一声,缓步走到院子,娴熟地坐在院子的石凳上。这时就听见子扬自以为低声地说:“不是说他瞎了吗?眼睛好亮,一点也不像瞎了。”

迟衡脸色一沉。

子炎立刻说:“你不想吃糖糕了!副使说不能提瞎字,一会儿他生气了怎么办!”旁边两孩子顿时噤声。

迟衡不怒反笑:“纪副使,糖糕呢?”

哇!三声欢呼声同时响起而后脚步纷乱,看来是迫不及待跑向了纪策,一个一个围着打转,声音着急得不行:“副使,副使,你说过,他笑了就赏我们!”

纪策哭笑不得叹了一口气。

三个小孩天真无邪,也不懂得看人眼色,吃过了糖糕就绕着院子追打玩耍,有个还非要纪策给他黏知了,纪策被缠着没办法甩手而去。迟衡一口一口吃着地瓜粥,不知不觉喝了三大碗。

迟衡喝完粥后说:“闲得无聊,逗个小孩玩玩也有意思。”

“天真无邪,自然可爱。”纪策欣喜。

迟衡令厨子做了好些糕点,摘了好些新果下来,三个小孩又惊又喜,绕在迟衡膝头争着抢着要,玩得不亦乐乎,他们胆子都打,也敢凑到迟衡面前撒娇撒赖。

“给将军耍一耍剑看……”纪策说完就悔了,忙改口:“背一段诗书给将军听。”

三个小孩摇头晃脑背起了《从军行》。

子炎背错了一段,子扬啪的打过去,子炎立刻嗤的一声重新背,很是热闹,迟衡慢慢浮起了笑。纪策见此情形也高兴,将三个小孩围在一起,讲前朝的趣史,讲前朝的贤相,讲乾元军征战千里的奇战——迟衡竖起耳朵听,因为他忽然发现,此刻纪策的声音冷静却温和,好像一片叶子沾染了尘世的雨露,变得沛实。

小孩先是听得津津有味。但到底是小孩,耐性有限,听着听着最小的子炎就开始走神,小短手到处翻腾,尤其喜欢摸案子上的东西。案子上刀剑多,有东西被扒拉住要砸下来,迟衡听见声响骤然出手,果断地把东西接在了手里。

纪策松了口气:“我先出去一下。”

说罢离开。

迟衡拍了一下子炎的小脑瓜:“你这孩子有意思!”

子炎啊的出声,高高兴兴地滴溜着圆眼睛,小手乱扒扒到迟衡的手心,稚声稚气地说:“将军好厉害!将军会玩飞刀吗?将军会射箭吗?将军会不会像六叔叔一样在马上一口气射下三只老鹰呢?”

迟衡一愣。

小孩玩着玩着就忘了生疏,子炎孩子不知是扑蝴蝶还是逮蜻蜓,一下子扑到了迟衡怀中。迟衡把他的衣领一下子拽了起来,子炎两脚凌空,顿时吓得哇哇两声要哭,见迟衡没有怒,遂大胆滴拍着迟衡的手说:“将军,放我下来!”

“说,你们是谁家孩子!”

大约是凌空的气势太强大,子炎讷讷两声,说:“我们是纪家的孩子!”

“骗人要打屁股!”

迟衡一巴掌拍了下去,啪的一声响,子炎顿时哇的一声哭了,哭得惊天动地:“放开我,唔唔唔唔我们是颜府的孩子!”

颜府?

迟衡心底一怔,慢慢把他放下来。

子炎蹭的一声跑远了,忽然又跑回来,哧溜着鼻涕说:“你是将军吗?你千万别告诉副使我说了真话!”

听着孩子们肆无忌惮的打闹声,像千万层乌云压了下来,又像逼仄的牢笼越锢越紧,搅得整个心透不过气来,眼前又是一片墨泼的浓黑,真想一刀劈开个清清静静,迟衡异常烦躁,走了两步,大声喊:“都出去!”

顿时一片安静,而后纷纷撒腿就跑,声音稚气惊恐:“副使、副使、副使救命!”

回来的纪策将小孩都支出去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个回转迟衡就变了天:“是我考虑欠妥,小孩不懂事,你要是不喜欢我就让他们再别出现。泞州有些事要处理,我先忙去了!”

“你等一下!”

242、

纪策驻足,窒息般的沉默之后问道:“迟衡,有什么事吗?”

难怪昨天莫名其妙提到颜家。为什么连纪策都开始沉默、开始闪躲、开始隐瞒、开始不愿意和自己单独相处了?他的声音,总是这样冷静,冷静到让人觉得陌生。迟衡心口的闷气几乎郁结发酵怄出一股酸味,可他根本没法对纪策吼出声,闷了一会儿,瓮声瓮气地说:“没事,你走吧。”

纪策犹豫了一下,踩着轻轻的步子离开了。

迟衡气得挥起右拳一拳击在树上,树干震了两震,树叶哗哗落下。宇长缨跑过来,急忙将他的拳头抓住,声音里满是焦急满是忧虑,和克制:“将军,怎么了,有什么事和我说就是了。”

迟衡咬牙:“没事,你也忙去吧!”

宇长缨紧紧抱住迟衡的腰,六月的热,炽热得相触的地方出汗了:“将军别动怒,有事慢慢说,有一个元州的老郎中专治眼疾,明日就到了。”

“郎中有什么用,一个一个,脓包!”

宇长缨一下一下抚摩迟衡的胸口,安慰道:“总是有用的,你现在的眼睛很亮没有丝毫损伤,一定不会有事!你坐下,我给你洗一个水桃,安州桃源的桃子又大又水,你一定喜欢。”

迟衡并不喜欢。

食不知味。他不喜欢被隐瞒的感觉,他痛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随之而来的手足无措,为什么纪策连这种事都要隐瞒呢,为什么纪策压根儿不愿意解释一两句呢。迟衡摸到茶杯,喝了两口,手抓着茶盖越想越气,忽然一下子砸了出去。

啊!

宇长缨痛呼一声。

竟然砸到他了?迟衡大步跨出,却一下子绊倒在石凳上,一个前倾全身倏然扑在石桌上,肋骨狠狠撞了一下,巨疼蔓延,迟衡又急又悲伤又痛恨——为什么,连跑过去拥抱一下的能力都没有了,悔恨从骨头缝中滋长。

宇长缨几步跑过去,扶起了迟衡。

迟衡一下摸到他的额头,一股黏腻流过手指。

自己的莫名怒火,伤的还是宇长缨,还有比这更后悔的吗?他一直不离不弃,相伴左右耐心地劝解,即使自己再发脾气他也默默受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伤了。迟衡抱紧宇长缨,两手颤抖,一遍遍抚摩他的脸颊额头:“长缨,长缨,对不起,对不起。”

迟衡对宇长缨越来越眷恋,眷恋到一会儿不见,就心慌。他不愿去想乾元军的事,所以任纪策去安排,但今日之事突如其来,他想,纪策的谎言,终究是要面对。

七月的这几日细雨绵绵不断难得凉爽。

东厢房多花木多假山石,荫气森森,迟衡以前就不太进去。如今看不见了,更是从没有推开过东厢房的院门。

天色已晚,夜深,迟衡坐在房中,想起白日莫名地冲纪策发火又没说开,心中说不出来的难受,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去问他把颜府的小孩接过来是什么意思。

迟衡摸索着走过去。

大院子能清走的东西都清走了,迟衡凭着记忆,扶着高过人头的紫薇树过去,磕磕绊绊的,自不必说,走得慢,也走得谨慎,走得轻。不过,进了东厢房的院子,听见纪策房中有人说话。迟衡想,还是等人都走了再进去比较好,遂依旧慢慢走过去,离得近了,听得清晰了。

“宇长缨,我的事不需要你来指指点点!”纪策的声音蓦然提高,异常愤怒。

“将军的事就是我的事!”宇长缨不甘示弱。

迟衡一怔。静寂之中,虽然两人的声音均有克制,依然听得一字不落清清楚楚。旁边是假山,离纪策的屋子只几步的距离,迟衡想了一想,慢慢地走到假山后面贴近窗子。

宇长缨语气激愤,激愤中难掩憔悴:“你明明知道他对颜鸾念念不忘,对颜氏家族的任何人都恨之入骨,为什么要将他们弄到院子来故意刺激他?他前些日子有多暴躁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他有多难受你看不出来吗?你非要一刀一刀地捅吗?纪副使,平心而论,他最尊重你偏袒你,你却这么对他,到底是为什么?”

纪策冷冷的说:“我没必要向你解释。”

宇长缨冷笑两声:“你最了解他,所以你针针见血,当初略施小计就让他在楚秋面前吐血了——我想,他也心知肚明吧?”

“那又怎么样?强取豪夺的名声好听吗?他是明事理的人,就是一时色令智昏了而已,属下也好,朋友也好,我都是为了阻止他犯下这种荒谬的错。他和楚秋若是两情相悦,我会莫名其妙插刀进去?”

迟衡的手指在石头上划下一道痕迹。

宇长缨道:“是吗?劝谏就好,何必出这么狠的主意一到划到他心里去!既往不咎,我也不在乎以前的事。只不过,颜氏的人,永远不要出现在乾元军,这是他亲口说出的话,纪副使,你该不会忘记了吧!”

“我轮得到你来教训?!”

“是我逾越了。听闻纪副使最识时务,果然名不虚传。颜王军颜鸾在时,你们珠联璧合,声名显赫;颜王军易旗易主,你辅佐迟将军,也是风生水起。长缨不才,只是将军虽然暂时失明,乾元军亦不可能大权旁落,纪副使不要做的太过火。”

纪策怒了:“你什么意思!”

“颜鸾的五兄长颜翦,听说也是人中龙凤,纪副使将他引进乾元军又是什么意思呢?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呵,颜家的人,总是有些手段的,我不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不过,将军若是知道了他会怎么想呢,纪副使好自为之!”宇长缨拂袖而去。

哐的一声,摔门而去。

迟衡站在窗下,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半天没有说话,只有宇长缨愤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而纪策房中的声响也没有停止,一个陌生男子声响起:“阿策,我来得可真不是时候,这可是我第一次钻人床底下。没想到他竟然……呵,区区一个知事也敢这么狂妄,是被迟衡惯出来的吧?你也是的,真能忍,要我,一个巴掌就上去还容他放肆!”

每一个词都铿锵有力,带着浓郁的京城口音,声音很有强势。

纪策自嘲:“这不是打不过么!五哥,见笑了。”

五哥?颜翦?迟衡屏住呼吸。

听了这话,颜翦笑了,拍了拍纪策的肩膀:“以前就让你习武健体你却总偷懒,现在知道苦了吧?早些休息,看你累得眼圈都黑了。别把自己往死里逼,迟个一天两天郑奕也翻不了天,你看你,非把自己累垮了不行?”

“五哥,不如,再等些时候吧。”

颜翦重重地坐在床上,苦笑一声:“我等一年多了,好不容易羽翼丰满,实在是一天都等不下去了。你知道,我们颜家上上下下近百口人,被压制得有多难受,好不容易现在……”

一旁听的迟衡慢慢蹲下,心口作疼。

好半天,纪策说:“五哥,你就在这里睡下吧,宇长缨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告诉迟衡。等我想清楚了再和他说,迟衡这人……唉,你大概也了解一点,固执的时候半点话都听不进去。现在军务又繁杂,我委实分身乏术,子扬、子温、子炎你明天就送回去吧,别叫孩子受罪。”

“唯有如此了。话说回来,元奚打不了几年了,与其习武,不如让他们学些经邦济世的学问以后能用得着。”

“……这可失了颜氏的传统。”

颜翦笑道:“难道一个一个为别人的王朝天下战死沙场就是传统?还不如平平淡淡一生来得好。有我们这一辈守着古旧传统就好,除了打战我也不会别的。”

“五哥,迟衡很固执,一时半会儿肯定不会松口——不过,以前他连颜家两个字都听不得,现在还能说两句,好多了。五哥,你也不要着急,英雄在哪里都有用武之地。”

颜翦豁达地回答:“他一直怨恨颜家,颜家也没什么可说,谁让事实正是如此。他能领着一支军收了这么大一片,我们却被人钳制动弹不得,不服不行!”

“他对颜鸾用情太深,所以对颜家越刻薄。”

“其实,并非如此,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六弟死后,迟衡屠了裂云城,听说彼时已丧心病狂神志不清了。纵然如此,他当时还是派了干将领千余精兵到京城与石韦汇合,夺回颜氏散落的家眷送到垒州;并运了许多银两衣物送到垒州颜家安置处,解了颜家的大难处。要不是如此,凭他如此敌意,我们颜家子弟怎么可能三番五次想入乾元军?”

纪策讶然:“我的确不知。”

“替六弟报仇、领着乾元军异军突起、与封振苍、郑奕等劲敌相抗——这些都是我们没做到的,所以我们颜家一直很感激。”颜翦笑道。

243、

替六弟报仇、领着乾元军异军突起、与封振苍、郑奕等劲敌相抗——这些都是我们没做到的,所以我们颜家一直很感激。颜翦笑道,我暗地里观察了一下,迟衡与传闻中的暴虐完全不同,龙章凤姿,又降龙伏虎之霸气,若没有瞎,我敢说,元奚国下一个皇帝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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