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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杀入命 上——by蒟蒻蒟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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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小六子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师祖说不定会挂念你呢。”

胡元臻按了按有些发痛的太阳穴,低声道:“不错,师父还在这,”他摸了摸徒弟的头,“等过年吧。”

谁料这年腊月,师母被诊出喜脉,将近不惑得子的消息几乎冲昏了胡元臻的头,整日忙前忙后地跟在妻子身后,一直到元宵节也没抽出空闲来。小六子素来识趣,也十分期待这个小师弟临盆,并未再提出去太虚宫的事,就连团练里的其他师兄问起,也只谈些祭祀宴席上的见闻,对于云弘和那夜的幽星飞瀑只字未提。

只有偶尔在无眠的夜里,他会攀上操练校场的旗杆,仰躺在横梁上,看着那些和太虚宫山顶无异的星星,将那场如梦般的记忆从心底深处翻出来细细咀嚼。

那时的安平县当真是安乐太平,每日集市上都能见到年轻的团练兵勇们嬉笑闹嚷,他们的胡教头则常常闭门不出,从那些并不熟悉的古籍里反复推敲着即将诞生的新生儿的名字,胡家内府的屋檐下已晾晒了为婴儿赶制的襁褓和肚兜,迎着春日里透过青瓦射进的阳光,仿佛一切角落里都是生机和希望。

而灾难总是降临得突然又猝不及防。

六月,两河水患,加上春季后新增的数笔苛捐杂税,一时民怨沸腾。安平县地处上游夹角,逃难入城的灾民甚广,而在这国难之时,却有人大发横财,哄抬物价,还低价从灾民手中强买年轻女子,置入青楼糟践。

七月初七深夜,这些钱庄、青楼的幕后大贾李惟仁的府邸被一伙蒙面人破门而入,随之冲入的是门外大批的灾民,他们将整个李府的金银钱财洗劫一空,而李惟仁本人则鲜血淋漓地死在自己床下,面孔被抓得稀烂,喉管被人生生咬断。待官府出动时,这些人大部分都逃出了城外,只落网十来人,没挨半日的刑便招了,原来这场暴动领头的几个竟是安平县内的团练民兵。

李惟仁被杀一案没过几日便报到了都城建墨,随之呈上的还有被吓得辞官的衢州州牧的官帽官印,整个衢州都陷入了大难临头般诚惶诚恐的气氛中,不为其他,只因这李惟仁是当朝摄政王景盛的妻家外甥。

景盛很快将这场暴动案拟了奏疏递给了年方七岁的小皇帝,那半大的孩童甚至还不会写字,只颤巍巍地用朱笔在奏疏结尾勾了个圈,他并不知道,那同时也勾去了千条人命。

从衢州团练使到安平县数千名团练兵勇皆被安上意图谋反之罪,就地问斩。小六子在集市上看到这张公告榜文时,脑中空了一片,飞也似的奔到了师父家中,而胡元臻正在堂屋里喝那坛窖藏十年他始终不舍得开封的好酒。

“师父!”小六子叫了一声,声调都变了。

胡元臻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白被酒精晕染得发红,指着他醉醺醺地道:“小六子,你知不知道你最幸运的事,就是我在两月前喝多了酒,忘记将你的名字写进上报的新兵名册里。”

小六子呆呆地望着他:“师父,你别喝了,我在外面听见人说……”

“快走!”胡元臻对他喊了一声,声音里有些绝望的意味,“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小六子仍未反应过来,被他吼得有些失神,眼角通红地站在堂屋门口。

“走啊!”胡元臻失去了耐性似的,将手中的酒杯狠狠掷向他,碎片溅了一地。

小六子倒退了一步,茫然地跑出了门,门外站着肚子浑圆的师母,这个素日温婉的女人双眼肿得不像话,颤抖着往小六子的怀中塞了一块碎银,哽咽着道:“好孩子,离开安平,离开……”

第三章

出逃的路仓惶而无措,那身昔日作为荣耀的兵服已是不能再穿了,小六子裹着一件半旧的土黄色布衫缩着肩膀走出安平县城门,天色阴沉,城门内外全是从下游逃来的饥民,几日的大雨连带着冲刷下的黄土淤积在城门外,四处皆是狼藉一片。

城外更是挤满了拖家带口的外乡人,大都赶着驴车或是骡车,牲口粪便的臭气混杂着淤泥腐朽的气味刺鼻至极,小六子停住脚步,怔怔地回头望了一眼安平县的城门,所看见的只有阴郁、破败和绝望。

跌跌撞撞地沿着道路走了大半日后,小六子渐渐慢了脚步,他并不知道还要走多久,也不知道前方是什么去处。暑热包裹了他的头脸和全身,双脚大约是被磨出了水泡,痛得难耐,他已无暇去顾,一路上看见倒伏在路边的尸体不少,他知道若是停下脚步,说不定很快也会和他们一样。

就在意识徘徊着将要模糊起来的时候,身后的路上传来马蹄溅过泥浆的声音,那像是一个大户人家的迁徙,零零总总连着有四五辆车马,前面两辆蒙着绸帐的马车大约载着主人,后面则是三乘堆满箱笼的骡车。小六子直着眼睛看着这些车马从面前依次跑过,到最后两辆的时候,他一眼瞧见车尾挤着几个衣着破烂的少年,看着是乞儿的模样。既然他们能扒上车,那我也能,小六子打起了精神,向着最后一辆骡车追了上去,那车跑得并不快,他很快就攀上了车后的横木。赶车的马夫似乎见惯了这些扒车的小鬼,连句呵斥也没有,就任他躺到马车后的阴影里去了。

车队在一个潮湿泥泞的小镇上停了下来,这车箱笼被卸下之后,小六子便被毫不客气地赶了下去。这兵荒马乱的时节,物价一夜疯涨,稍稍一顿吃食便花去了小六子腰间的铜板,他不敢去客栈住宿,小心翼翼地捂着怀里那块碎银跟着先前那些乞儿走进了镇外的破庙。

这庙宇大约是年久失修的缘故,一片断瓦颓垣,庙里已挤了十来个人,看模样都是乞丐,只有歪倒的佛像后的一个年轻人衣衫倒是齐整,半闭着眼睛端坐在那,从头到尾眼皮也不曾抬起一下。几个乞儿眼神怪异地看了跟在身后的小六子一眼,没有人搭理他,他也不多话,安静地寻了处角落躺下了。

夜半,小六子被惊醒了,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已探进了他怀里,他一把按住,低喝道:“你做什么!”

那手挣扎起来,黑暗中有人道:“你们快把他按住。”

四五双手立刻抓住了小六子的手脚,混乱中他已辨认出围住自己的正是那几个乞儿,其中一个正慌慌张张地去摸他身上的那块银子。小六子一个反手就把按住自己的那个手腕拧了过去,随着几声哀嚎,剩下的那几个也陆续被他踢了开去,这突兀的动静早把庙里的人吵醒得七七八八,有人喝骂着点起蜡烛:“大半夜的,吵什么吵!”

“这小子偷我们钱!”一个乞儿嚷道,其余的立刻附和起来。

“明明是你们!”小六子被反咬一口,怒火中烧,上去就要揍那乞儿,却冷不丁被一根棍棒击中了头。

“小兔崽子们,都滚出去!”被吵醒的乞丐们纷纷骂道,挨个扔了东西过来。

那几个乞儿立即挨着墙根溜了出去,小六子连挨了两下,也只得咬牙退了出来,按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斜坐在门外。

不知过了多久,几声骡马嘶叫把他从昏睡中吵醒,庙外有个马棚,几个喂马的仆从闲聊的声音隔着栅栏传了过来。

“这次安平县可是倒了大霉了,听说这次处决的那些人比以往十来年的人都多呢!”

“可不是,谁叫他们得罪了那位王爷,乖乖,一句谋反一下子几千条人命……哢嚓!”

“听说那个团练胡教头家老婆还大着肚子,安平县令都不敢去求赦令,也一并被斩了。”

后面,那人还咂着舌头说了些什么,小六子已听不见了,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却被草丛中的藤蔓绊了一跤,额角撞在碎石上被划了个口子,几滴通红的血落在苍白的石子上。他低头望着那几点血,忽然地嚎啕大哭起来。

“又是你这小子,”破庙大门被人推了开来,有人戏谑道,“昨个晚上见你打架赢了,怎么清早又哭上了。”

小六子揉了揉眼睛,莫名其妙地回过头,却是那个昨夜在庙中休息的年轻人,他不愿与他多话,只愤愤扭过头去,胸腔因为遏制不住的哽咽还在微微颤抖。

“哟,不理我?胆子不小嘛。”年轻人哼了一声,扬起右手,刚要从后面给他一下,就听栅栏外响起一阵凌乱的马蹄声。

“那贼人的马在这!”说话的人略有些气喘,声调却是振奋,“他定在这附近。”

“不错,”另个人接口道,“附近的客栈都没有影子,莫非他藏身在这破庙里?”

“师兄,进去瞧瞧么?”

“好,四师弟看着马,你们几个跟我进去。”

在这几个人说话的时候,年轻人脸色已变了几变,他推了小六子一把:“别哭了,帮我个忙。”

栅栏的门被一脚踹了开来,进来的几个人都是西北装束,佩着长刀,抬眼便对小六子道:“小子,这庙里有人么?”

小六子察觉肩膀上的手紧了紧,抬眼道:“有十来个人在里面。”

“哦?”问话的那个立刻就要走进去,却被同伴拦住,“小子,你身后那是谁?”

小六子一侧身就把身后的人让了出来:“我舅舅,他眼睛看不见,我正要带他去附近要饭。”

他身后那人身形瘦高,披着块破麻布,脸上脏得不像话,双目都是死灰,颤巍巍地把手按在小六子肩上,微微倾着身子用耳朵对着他们。

“去吧去吧小要饭的。”领头的那个兴趣缺缺地对他挥了挥手,“两位师弟,你们去堵住后门,别让贼人溜了。”

小六子垂着头,领着那人走出栅栏,便看见外面小路上立着五六匹高头大马,旁边站着个矮个子,与方才那些人一路装扮。那矮个子瞥了他们一眼,突然露出惊骇的神色,张大嘴巴还没叫出声便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身后的年轻人早掀去了那脏破的麻布,双手在眼皮上一揉,卸下那两片白翳,只有脸上还残留着些污痕,他上前两步拔下矮个子喉上的银叶飞镖,扬手拉过最近的一匹褐色骏马就骑了上去,随后伸手向小六子道:“上来。”

骑在马背上离去的时候,小六子还没反应过来似的望着后面:“你把那个人……杀了么?”

“不错,”年轻人毫不避讳地承认道,“杀了又怎么样,大不了等他们来寻我报仇。”

报仇,这两个字落在小六子耳朵里,仿佛响了个霹雳,把他从前几日就开始的混沌里惊醒了。师父、师母、未出世的小师弟、团练里那些亲厚的师兄弟们,一夕之间全都死了,他们的仇该由谁报呢?只有我,这血海深仇只有我来报。他心里暗暗道,手都不自觉拧成了拳头。

“怎么刚刚见你反应不错,现在又成了个聋子,”年轻人叫了他几声不见回应,不耐烦地拧了把他的耳朵,“你要去哪里,我不欠人人情,送你一程。”

“去哪里……”小六子喃喃道,他方才明亮起来的瞳孔又渐渐黯淡了下去,放眼这天下举目无亲,报仇无门,又该去哪里呢,“我……”

“快说啊。”年轻人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

有个地方,那里有他见过最美丽的景色,还有,他最想见的人。小六子张了张嘴巴:“我要去……太虚宫。”

“太虚宫?”年轻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还不如去普陀寺,这附近受了灾的全都往寺庙跑,都知道大和尚会舍粥。那些太虚宫的道士抠门得紧,从不给救济,你当真要去那?”

小六子只用力点了点头。

“好吧,那就太虚宫。”

第四章

隔了一年多,太虚宫山门前仍是旧景象,小六子却已不再是那个先前的懵懂少年了,同行两日的年轻人始终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名姓,一到山门前便毫不客气地把他推下马去,轻笑一声道:“小子,尘世中苟活不易,你好自为之。”

小六子一瘸一拐地爬了起来,他这些天受了暑气,两腿生了热疮,痛痒难当,连走路都有些困难,好不容易来到太虚宫门前,却见这里大门紧闭,门外连半个人影也没有。他强撑着上前拍响沉重的门环,过了许久,才有个道童开了条门缝,向他扫了一眼便道:“本道宫没有吃食施舍,你去旁的地方看看吧。”说完便要关门,小六子忙一手撑住:“我不是讨饭,我……我是安平县胡教头的徒弟,我叫……”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那道童便翻了个白眼道:“什么胡教头李教头,我不识得。”

“那天德道长呢!”小六子情急之下报出了师祖的名号。

“天德道长?”道童摇了摇头,“开春时患了时疾,如今已仙逝了。”

小六子双腿一软,几乎跪了下去,他从不曾料到,无望之中竟还能如此绝望。那小道童看他脸色惨白的模样,又要关门,却听身后有人道:“门外是谁?”

小六子听见那声音,登时退了两步,他如今身着破衣,满面尘土,实在不知该用什么面目再见他,心里又是胆怯又是期冀。

道童立刻道:“回禀云弘师兄,门外是个小乞丐,我正要打发他走。”

隐约听云弘“嗯”了一声,然后一片白色就从门后闪了出来,他依旧穿着素色的道服,如同记忆中一般的高洁沉静,那淡漠的眼眸一抬,正与小六子对视上。

小六子又退了一步,脚下一滑便跌坐到了地上,他不知此间重逢该说些什么,他甚至害怕云弘过来搀扶他时自己身上的泥土会弄污他的衣襟。

云弘却很快转过了视线,回身向道童道:“那乞儿看着可怜,把这个给他吧。”

道童走了出来,抬着下巴道:“哎,算你运气好,碰着我们云弘师兄,这串钱送你了。”他伸出胖胖的短手来,却迟迟不见对方来接,便赌气将钱扔到对方面前,转身回去把门狠狠关上了。

铜板挨个从串钱的绳口落下来,四散地滚了一地,小六子痴痴地捡起一枚,透过那铜板孔洞里看向太虚宫的大门,那门也渺小起来,仿佛只容得下方才那抹白衣,风一样飘回了那门里。这场只有他独自尴尬与期盼的重逢,云弘竟已是不认得他了。

小六子花了七八日的时间,一路走到了一个叫做黄桥县的小城,在路上,一个接一个地用掉了云弘给的那些铜板,当到达这县城时,身上只剩下怀中那块小小的碎银,但即使被捂得发热,他也不想把这个花出去。双腿上的热疮因为没有料理的关系,愈发严重溃烂,走走停停,最后只得无力地靠在一个铺子门口休息。

他身后是间规模不大的米铺,正值傍晚吃饭的时候,铺子里的伙计都聚在门口吃饭,饭菜的香味惹得小六子愈发饥饿难耐。他靠在门槛上踌躇着该如何张口讨要的时候,肩膀忽然被拍了拍,一个肤色黝黑的小姑娘端着碗热腾腾的米饭放到他面前,然后抿嘴一笑就走回了铺子。

小六子连谢也忘了说,几口就把那碗饭吞了个精光,这才稍稍恢复了些力气,他拖曳着腿走进米铺,将空碗放在低头打算盘的掌柜面前。

掌柜并没抬头,只微微点了点:“没吃饱让翠妞再给你盛一碗。”

小六子低低道:“不必了,多谢。”

吃饱了饭的伙计们已开始前前后后忙着搬卸货物,小六子杵在这也觉碍事,便默默走出门外,谁料一个伙计笨手笨脚不知撞到了哪里,两大袋米兜头向他撒了下来。小六子一把撞开了他,随即足尖一挑,倾过身将那两个米袋接个正着,他随胡元臻习的内功底子甚好,抗两袋米倒是轻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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