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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霞里——by巫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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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熙甫行走人世数年,多有见闻,人间的苦难,触目惊心,鬻儿卖女,所求不过一担米。苍氓饱受摧残,麻木不仁,即使刀斧加身,也曲膝受之。

物伤其类,何况乎人。

黄熙甫了解沈肖的感受,他懂得他的情感,在理解与痛苦中,也未免感慨,人类,生年不满百,蝇营狗苟之徒何其多,亦有这般任天理民彝之责于一身,与古贤冥契于百代之上的人。

他爱的,是这样的一个人,便该去承受应有的痛苦吗?

“沈肖,你可曾想过父母,亲人?若是你有不测,可曾想过他们的悲恸?”

还有我的痛苦,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人生之路可以抉择,可以变通,为何明知是死亡之途,仍奋不顾身,犹如飞蛾扑火般。

黄熙甫张臂从身后环抱住沈肖,他头枕在沈肖肩上,他喜欢这样抱着沈肖,似乎自己能成为沈肖的后盾,成为他的退路。他迷恋着这个人,他无法赞同他的理念,那是离去与死亡的宣言。

“伯曦。”

沈肖侧身,握住黄熙甫搁在他肩膀上的手,他们对视,昏黄光芒,从墙角的烛台发出,为帷帐遮挡,他看得不甚清晰,却还是见到黄熙甫眼中闪烁光点。

“我……与同侪,有生死之约。”

我无法许你什么,这一生,或许将是极短暂的一生,我未曾想过与何人厮守,而你,让我生出了期许,也成为了诱惑,造成犹豫与软弱。

“他们,大多像夏蝉一般,短暂生命消散于夜风中,化作晨露。”

沈肖忘不了那样一张张年轻的脸,他们彻夜长谈,慷慨豪气,击掌宣誓,而他们大多履行了诺言,碧血化黄花。

生死之约,我早已许予志同道合之士,那是一个唯有死亡,才能解除的祝咒。

“沈肖,他们死了,可是你也曾险些死去,足够了。”

黄熙甫抱紧沈肖的脖子,冰冷的泪水滴落在沈肖脸颊,他无法想象,如果他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他永远失去他,该是怎样的绝望。

“伯曦。”

沈肖捧起黄熙甫的脸庞,用拇指轻轻擦拭对方脸上的泪水,他伤害着所有爱他的人,对于怀中这人,他不敢有表达,未曾有许诺,然而,他为黄熙甫留情,黄熙甫为他动心,终究要走,要离去,要永诀,相处时日越长,也不过是将黄熙甫伤得更重。此时他的心已毅然如石。在数日的辗转反复后,他知道该离去的时候已到达。

“伯曦。”

沈肖的言语异常温柔,他眼底抑制沉痛,有力的臂膀将黄熙甫紧紧搂抱,仿佛想将他揉进自己的血肉之中。

“伯曦,你……”

沈肖终于放开怀抱,他扣住黄熙甫的手,将他白皙的手背贴在温热的唇边亲吻,他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脸庞。

沈肖记得,当初在栖霞里之外的木屋中养伤,在他发现栖霞里里门存在的那个夜晚,黄熙甫曾燃烧迷香熏晕他,那时,黄熙甫修长的十指贴在沈肖两侧的太阳穴位,迷糊中的沈肖,见到黄熙甫贴进的脸庞,竟亲吻了对方。

敏锐如沈肖,事后便意识到,那是黄熙甫试图取他记忆的举动,最终却被一个吻所困扰。

如果那时,清去了他的记忆,两人未有过深的交往,未必是坏事。如果那时,便分道扬镳,俩俩相忘,便不会有今日的局面。

“取走我的记忆。”

温热的唇缓缓移开,白皙的手背上,落下一滴冰冷的液体,那是沈肖留在他掌背的一滴泪。

把栖霞里的一切,属于你的点点滴滴,全都取走。即使我心如石,为你也会心碎,柔软懦弱。今生,放我离去,来世,如有来世,我加倍偿还你。

黄熙甫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眼中闪动着黑色而冰冷的光耀,他抽出自己被沈肖执住的手,举起,张开,放在眼前。

灵力凝聚于指尖,泛着微微的蓝光,他发动灵力时,带着一股怨恨与狠绝,却终是泪如断珠滚落,痛苦难自抑,抱住沈肖痛哭。

“你怎能如此残忍……”

夜中梅花无声零落,睡梦中泪湿珠枕,梦中所见的是当初与沈肖别离时的情景,多年来不时梦见,醒来恹恹卧床,终日不起。

这么多年来,黄熙甫爱着沈肖,却没有原谅他,或许想他想得快魔障时,将爱恨交织,深入灵魂,终是随伴终身。

秋日最后一场台风,将明镜荡仅存的树林摧毁殆尽,山体滑坡,泥流掩埋山脚下的工地。

泥泞的地面卧满树木的残根断枝,为立地基所挖的坑井,溢出泥浆,几日的清理后,工人在其中一口坑井中,掘出一辆黑色的奥迪A8,车头撞毁扭曲,车厢内空荡无人。

搜索队踩着松软的泥道,一寸寸行进,攀登上树林稀疏的土丘上,一览明镜荡西面萧瑟的景致,在这片曾经有过的绿色几乎要从眼前抹去的苍夷之地,风暴肆虐后的道道伤痕触目可见。日复一日,他们翻遍了四周,毫无所获。

阴雨茫茫,一双军靴踩在一朵白色的蘑菇上,他蹲下身,系结鞋带,顺便将鞋底的泥土蹭在地上的干木头上。反复磨蹭,黝黑的木头翻滚下坡,露出身下乌黑的一片。

双手用力拔挖,一块又一块的木炭;数十双手,一起掘取,一层又一层的木炭。他们脚踩在“炭山”上,仰头看天,晦涩的天空,飘着雨絮,远方幽幽的空谷,蒙蒙于雨雾中。

双手取下墙上的字画,每幅的边跋上,都钤有一个朱文印“羽觞”,那曾是它们主人的藏书印。

卷系装盒,托寄保险柜,日后再难见天日,它们的光彩和寿命自此封存。

空荡的墙壁,空荡的收藏架,空荡而硕大的书桌,窗外的海浪声仍旧咆哮,这栋海边别墅,再无主人。

谢苏妹走出阳台,燃起一支烟,象牙制的烟嘴,洁白如玉,烟雾中,看不清她沧桑疲惫的脸。

“有样东西,想给你看看。”

谢苏妹低头,单手在挎包里用力掏着,一向伶俐的手,好几次都取不出卡在皮包夹角里的物品,一只小巧的盒子——古老的胭脂盒,该是谢苏妹的个人用品。

赵卿甫打开这只精致的香木盒,里边俨然放置着一块半圆的暗色石头,举起放在阳光下,石头光滑温润,布满暗纹。

“这件物品,和他留下的信,放在一起,就压在信上。”

谢苏妹敲落烟灰,她说到信时,迟疑了一番,心中苦笑,那算遗书吗?

“他不收藏这些东西,也不是我父亲的物品。”

该说是女人的直觉吗?她第一眼看到这件物品,就觉得异样,这是否是谢羽觞留下的线索?

“我不曾见过这样的东西,等等……”

赵卿甫出于古玩商人的习性,将这块浑厚的半圆石头翻底,他看到石底部的铭文,暗红色的字拧结在一起,那不是现代的文字,赵卿甫还是认出那是一个“越”字。

似茫然似恍然,赵卿甫嘴巴张得老大,拇指和食指夹住的石头,在正午杲杲日头下,通体透亮,美丽的暗纹浮现,似空中悬浮的云雾……

章十 逋

木船上,赵卿甫沏茶,他对面坐着朱觐灵,他谙熟地为自己和对方各倒杯茶。两人孤独荡在明镜荡的水域上,四周寂寥。

“你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同?”

朱觐灵端杯呷上一小口,看着杯中琥珀色的残茶,又抬眼看向远处不起眼的土丘,初春种植下的一排排小树苗,正欢喜地在春日下摇摆,翠生生一片。在山腰上,还树立着一块硕大的警告牌,写着红艳六个大字:文保区,禁开发。

“为什么问我?”

朱觐灵摇着头,轻轻将茶杯搁下。

“羽觞他啊,本来都已经做好出国定居的手续。”

热茶的水汽模糊赵卿甫的脸庞,他手指执住茶杯,把玩。

“却像是有什么无法抵抗的因素,又将他拉到了这里。”

赵卿甫举茶,饮尽,眺望远方。

“树林,山丘,水域。”

朱觐灵说出三个词语,他在思考,他知道这样的地方孕育生命,当春雨哗哗洒落,晨曦爬上山丘,暖和树梢,光芒射落水波上,万物繁衍生息。

生之地,死之所。

“觐灵?”

赵卿甫看向对方,朱觐灵有超乎常人的直觉,他话中有所指。

“不,我只是……。”

朱觐灵摇摇头,触目所及,这空寂的地域,除了挽救似种下的树苗,可还有其他生灵的气息,除去人类和机械,那些隐匿在阳光之下,活跃在夜晚的生命,都早已消逝。

然而日后,当树苗长大成林,密笼天空,光影斑驳的林地里,又将焕发出生机。那大概得是几百年之后的事情吧。

“觐灵?”

朱觐灵提起茶壶,缓缓为自己倒上杯茶,手指触摸竹杯垫,抬头轻笑着:

“卿甫,你有一位逋客朋友,他所选择的,必是他心中所愿。”

船过芦苇丛,赵卿甫起身,朝船尾走去,后方悠悠荡荡的景致,远远逝去,他忽然想着,芦苇丛里,若是飞出两只白鹤,它们张开的白翅翱翔,在阳光与水域之间,一定美得梦幻。

逋客?

那日午后,在谢家别墅的阳台上,谢苏妹拿出一件年代古远的玉镇和一封“遗书”,“遗书”上仅有一句残诗:“留春不稳销尘土,今日空沾客子衣。”

谢羽觞,你这个不合格的商人。

竟真得这么遁世离去。

他乌黑的长发,披洒在白皙的背上,睡梦中呓语挣动,香色的被子滑落在线条优美的腰际。谢羽觞拉起薄被,掩盖住他裸露的身体,手指插入对方的发丝,柔顺的发从指缝滑落。他仍在沉睡,栖霞里的夜晚很长。

指尖从衬衣袖口探出,结扣领口,一字排下,拉扯衣摆,他用炭火熨斗熨过的衣物,一向挺直漂亮,衣服洗晾后,无一不是细心的熨好,平挂在古老的木制衣架上。难以想象,他还有做家务的特长。

瞥眼他露在丝被外的手指,修长白滑,像女子的手一般,没有明显的骨节,然而这双手,当它绽放出蓝光时,灵力缠绕于指尖,他的力量可以让枯萎的花卉舒展鲜嫩,赋予画中有形无魄之物以生命,亦能,取人记忆。

谢羽觞低头,执住他的手,温热的双唇,缓缓深情地在他手背上,印上一个吻。

当年,沈肖在他手背上留下了一个别离的吻,在他心上刻下了一道泪痕,成为两人永诀的记号,而今,谢羽觞解除它。

睡梦中的人呢喃,手指扣住谢羽觞的食指,捏着不放,拉揣怀中。谢羽觞坐在床沿,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抚摸他的头发脸庞。

黄熙甫睫毛抖动,遽然张开,一双柔情明亮的眼睛,端详着床头人——他已经穿戴整齐,却又带着宠溺纵容的笑意,守在床沿。

“睡不着?”

拉着他的手臂,缠绕在脖间,细腻体肤和柔软棉物间的温热传来,谢羽觞顺势贴靠在黄熙甫身上,手搭在黄熙甫腰间,隔着薄薄的丝被,感受着身下温暖的身体。

“天快亮了。”

谢羽觞的气息吹拂在黄熙甫耳边,他的声音向来金石般悦耳,此时分外深情低沉。

窗外晨曦初绽,东方欲晓。

“羽觞,这天,似乎比平时亮得早。”

黄熙甫歪头看着上方的谢羽觞,他趴在床上,神态慵懒自然,对着谢羽觞,眉眼不自觉流露出笑意,由心而发。

在栖霞里不知岁月,仅记得日夜更替应有百余次之多,再不知人间的时日。

可曾后悔?

愧疚有之,后悔绝无。

“羽觞?”

黄熙甫起身拥抱谢羽觞,他从谢羽觞凝滞的表情中,读出对方的情愫。他们身心相许,许多事情都无需言语,一个眼神,一个拥抱,足矣。

“伯曦,你看窗外的梅花。”

谢羽觞手指之处,是一株极其高大的梅树,朝霞映衬着红梅树,以往稀零飘落的梅花,一夜之间开满树梢,亭亭如盖,娇艳明丽。

晨曦逐走晦暗的夜晚,红彤彤的太阳爬上半空,雾气氤氲缠绕南山山腰,烟霭中的兰花,舒展枝叶,沐浴在难得一见的阳光之下。西亭水池内,枯萎的荷花,抽出嫩叶,石径两侧的山茶花,在晨光里绽开花瓣,花苞含蕴着寒夜的露水,红彤彤的花瓣上,水珠晶莹剔透。

鹅黄色的衬袍外罩上青质蓝缘的行衣,拉拢宽大的领子,系结腋下衣带,在行衣之外,加上一条青色大带,白玉的扣钮,缀在正中。黄熙甫一层层穿系衣物,谢羽觞站在一旁端详,他穿不来古人的衣物,繁复多带,宽衣大袖不方便。然而,这样看似复杂费劲的衣服,穿在黄熙甫身上,总是端庄儒雅得极致。

“羽觞,过来。”

黄熙甫从屏风一角的衣笥中,取出一件橘绿色纻丝氅衣,递予谢羽觞。

“清晨寒冷。”

谢羽觞原本穿在身上的西装外套,在进入栖霞里的那个暴雨夜里,于翻滚扯拉中,早已报废。在栖霞里的数日,御寒的衣服,都是这种宽大厚重的古代外衣。

见谢羽觞接过,胡乱套上,系带时,又打不好系结,于是便也就干脆敞开。

沈肖也有这样的穿衣习惯,端庄古典的氅衣,穿在他身上,简直像现代人潇洒利落的风衣。

谢羽觞在各方面,其实都很像沈肖,这漫长的时日里,黄熙甫发现了那些奇妙的相通之处。

然而他们不是同一个人,他们的人生也因此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如果重来一次,即使那一夜,黄熙甫不肯取走沈肖的记忆,沈肖也会离他而去。

沈肖势必要与他永诀,栖霞里留不住他;而羽觞,即使是已经关闭了最后一扇门的栖霞里,他的执念,也能将之启开。

“伯曦?”

谢羽觞拥有沈肖的大部分记忆,却不知道所有与黄熙甫无关的事情,不过他有种直觉,黄熙甫在想着他的“情敌”。

“羽觞,氅衣,要这样穿。”黄熙甫用手熨平衣服,弯下身,拉起衣摆,拈起两条细衣带,轻描淡绘晃动两下手指,系结好了。

抬头看谢羽觞,谢羽觞抚摸他的脸庞,亲吻额头,同时用另一只手扯开氅衣的系带。他时常敏锐如沈肖,或说,在同时拥有沈肖与羽觞的记忆和情感,他既沈肖也是羽觞。

紧闭的朱红里门,盘踞一头墨绿色的巨龙,一个六七岁的小娃娃,趴在龙头上,双手抓着一只龙角,红扑扑的脸上,有对笑得像弯月的眼睛。

“皋羽,载我吧,终日昏睡,多无趣呀。”

巨龙半闭着眼睛,不予理睬。它有着不怒而威的龙颜,只是这个小娃娃丝毫不害怕。

灵均不像族类终日昏睡,似乎有着无穷的精力,他不幸没能生在栖霞里繁盛的昔日,而他也不知道这里曾有过喧嚣与笑语。

皋羽浮上云层,在云中酣梦,灵昀坐在龙角上,透过薄薄云雾,俯视栖霞里。熙和的阳光,照射下的栖霞里,美丽宁静,高大的梅树下,坐着两个身影,即使看不清楚,灵均也知道,是伯曦和羽觞。

“皋羽,你从哪里认出他是沈肖?”

已经关闭的里门,即使唤醒栖霞里的里长,也无力开启,但是皋羽可以,也仅有它有这个能力。

那夜,谢羽觞的唤声,将皋羽从睡梦中吵醒,也让这头贪睡的龙,思忆起往昔,似乎曾有人站在里门外,用这两个字唤着他。

“皋羽。”

这两字,是一个张扬的人类,赐予它的名字。

沈肖?

不,不可能,他早已湮没于历史,骨肉化作黄土一抔,魂过奈何桥。

然而那人却不停地呼唤着,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烦噪的人类,皋羽盘起身子,摆动尾巴,像似要将这噪音扫去。

“皋羽,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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