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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霞里——by巫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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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邀请函打开,赫然夹着明镜荡别墅宣传单,林荫流水,翠绿潺湲,清新优美。谢羽觞看着宣传图上的幽深树林,心思飘远,一些景象出现于眼前,夜幕下的树林,灯火阑珊的木屋,风中摇摆的纸灯笼,是谁?到底是谁提着灯笼在暮霭沉沉中匆匆行走,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他半个身子融入夜幕中,越是追寻他的容颜,越是模糊,飘忽不定。

心焦躁如油煎,他到底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或人?为何就是想不起?

即是如此,去去也无妨,他多日前曾在明镜荡一带出事故,因此失去了部分记忆,想是再到那儿走走能思忆起。

把日期浏览,发现就在明晚,也不知道台风还会不会刮,抬头望窗外,天色昏沉沉,乌云浓浓,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在酝酿,说不准今日狂风起,暴雨骤,台风继续肆虐。

午后,谢羽觞处理完公司事务,下楼朝停车处走去,见外头雨水零落,并无下暴雨的迹象,也无风起的兆头,只是天冷得很,他将大衣扣上,雨水滴落在他手背,冰冷寒峭,他仿佛着魔一般,立在雨中,霏霏的雨,蒙蒙的雨,绸缪缠绵,如果万物有灵,这一场场秋雨,该是惆怅悱恻的。

似乎曾与谁有约,在亭林公园,蓝色的潭面,白色的梅花,淅沥沥的雨,仿若泪珠;似乎曾与人有约,在秋雨蒙蒙的菊圃,黄白的花卉,拥簇着他的记忆,幽幽的菊香,萦绕不绝。

手机响起,谢羽觞回过神来,接通电话,是吴明打来,他话语殷勤:“羽觞,最近都没空吗?我好想你。”谢羽觞没回话,他移动手机几乎要去按挂机,吴明已觉察了什么,又说道:“怎么不做声?”谢羽觞漠然回:“我没空。”随即挂机,手机捏在手中,未几电话又响起,以为仍是吴明打来,拿起一看,却是老赵。

“羽觞,你还记得朱老板吧?他在寻一幅吴镇的梅花图,你有印象在哪里看到过?这画本是他家祖传,百八十年前卖掉的。”

老赵是个冷漠的人,很少见他为别人的事操心,这回倒是特别。

吴镇,梅花图?

“并无印象,国内外未见馆藏,也不曾出现于拍卖会,只怕在私人手中,且无意出示外人。”

谢羽觞未曾收藏吴镇的画作,并非他没这个意愿,而是无处购买。

“简直是销声匿迹。”老赵在电话那头叹息。

“销声匿迹的画作何其多,不足为奇,倒是我书房中突然多出一幅墨荷图,却不知道是何人所绘。”

司机老林打开车门,谢羽觞进入车厢,雨水淋湿他的头发,冰冷的液体往脖子流下,实在不舒服。

“落款是?”

“伯曦,伯仲叔季的伯,羲和的曦。”

“伯曦啊,是个当代画家吗?也许你跟此人做的交易,你用从他那里买了墨荷图,但是你出事故后,便忘记了。”

“不是,这不是当代的画作,我也未查阅到以往有著名的画家符合。”

该花的心思,他都花费了,该做的调查也做了,失踪的仙臞,多出的墨荷图。等等,如果,墨荷图真是从它处购买,那么他用于购买字画的那张银行卡上,必然有笔转账记录。

“卿甫,谢谢你提的醒。”

“啊?”

谢羽觞笑着挂掉电话。

可惜,之后把银行卡的转账记录查看,他这个月内未曾转账——墨荷图并非购买来的。

这个查询结果并未让谢羽觞吃惊,只是略显失望。

深夜,狂风呼号,海浪翻滚,闪电撕裂苍穹,窗帘乍明乍暗,谢羽觞被吵醒,起床倒酒,他近来失眠,难入睡。枕边人睡梦中呢喃,伸出手想揽人,落空搁在被外,这人容貌端庄,脸尚带着青涩,像是位未出校门的学生。谢羽觞端酒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注视窗外风雨大作,海面巨浪翻涌的骇人景象。他住在海边,经历过数次台风,但记忆中,秋日的台风不该是如此猛烈,何况还诡异地持续两日。

这样的情景,倒是令人联想所谓的玛雅人末日之言,只是谢羽觞并不信有船票可买,也不信有末日。

闪电啪啪声下,刺眼的光将谢羽觞的眼睛晃花,他眼前呈现一条浑身闪耀的带状物,却就在海水之中嬉戏,再定晴一看,不过是一道闪电。

适才,险些以为是子虚乌有的龙。

灌下两杯酒,又吸了一支烟,谢羽觞回床睡觉,睡梦中,一只庞然巨物带着一身的海水腥味出现,它半个身子藏匿于密云之中,它在空中翻腾舒展,它舞动利爪,张嘴咆哮,它的声音如雷,却比雷声更为震撼,它呼出的气息,化为巨风,令它身后的竹林萧萧作响。

六 蝶叟

竹林七贤,绿裳翩翩,闻风张扬,领舞者有着张苍白秀美的脸庞,高冠博带,舞的韵律,因其修长优雅的肢体而体现。谢羽觞的目光从舞者脸上的惆怅,移动至细长的腰身,迷人且诱惑,他饰演的可是“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的嵇康?

“谢老板。”一个套近乎的唤声,陌生尖锐。

宴会中总会遇到熟人,何况是这种地产商搞的商业聚会。

谢羽觞默然回头,对上迎面而来的一位干瘦精明的男子,同时在脑中搜索这样一幅容颜的旧识。这不是他认识的人,谢羽觞他是个商人,但凡见过一面,有过只言片语,再次相见,他都能记起。

“你是?”

端坐在席位上,对于持酒笑脸相迎的陌生人,总不便拒绝。

男子利落递手过来,热情握手,嘴里说着:

“谢老板不认得我了,鄙人姓章,我多年前到府上拜访谢大师时,谢老板还是个孩子。”

男子递过名片,他的样貌不过四十多岁。谢羽觞并不大相信,他父亲谢时是个端正刻板的人,会有这种尖嘴猴腮,贼眉鼠眼的朋友。

“家父去世多年,他生平交好,确实不大往来。”

谢羽觞心里烦厌,并不流露言表。

“是这样啊,也不知道谢大师生前,和谢老板说过没有,当年曾有一人,打算用一幅蓝瑛的画作,换他收藏的一件范章恩。”

男子很自然地坐在谢羽觞身边的空位,翘起二郎腿,谈起了他的生意。

大凡找谢羽觞提起谢时大师的,往往都是冲着他生前所藏的紫砂壶而来,但至少态度会委婉些,不会这么直接。

“家父生前,对字画毫无兴致,紫砂壶却是他心爱之物,想来当时便拒绝了。”

父亲在时,虽然父子关系十分紧张,甚至中间断绝了几年,但是谢羽觞对于谢时心中仍是尊敬,父亲在时不舍得出售的紫砂壶,在他手上自然也不会流出。

“我听闻谢老板对字画方面颇有研究,何不抽空,赏析下蓝瑛大作呢?”

“见笑,并没有这样的事,我也就是个有点小钱跟风搞收藏的商人。”。072b030ba1

谢羽觞在古字画鉴赏能力,在本市中,排得上前三,但是他向来不扎堆,不爱显露,知道他的人很少。

“年轻人太过谦虚啦,前日马局长才在我面前称赞你,说你帮他鉴定的张大千,可还挂在他书房里。”

那幅张大千明明是行贿,何来鉴定一说,何况谢羽觞对近现代的国画,一向没兴趣。

“抱歉,范章恩的陶制,是家父生前所爱,不必说一张蓝瑛,三张也不行。”

这人提起马局长与张大千,谢羽觞心中便十分不悦,直接拒绝避席。

换座坐下,男子没有跟随,侍酒员端盘过来,谢羽觞取过一杯红酒,一饮而尽,他今夜来参与酒宴,其实与谁都不想交谈,他目的不在交际。

酒杯搁置银盘,谢羽觞起身朝画舫出口走去,明镜荡夜色迷人,何不到水畔走走。

唇角微淡的酒味,消散于风中,步下画舫,才留意起,夜幕下的水域,澄明如镜。夹岸均是老建筑,灯笼彤彤倒映,影影绰绰,仿若旧时空,恍惚之时,却又被画舫上飘来的西曲唤回真实。

船尾,几位穿晚装的女子欣喜交谈,目光移向前方一位步下画舫的高挑男子身上。

夜色下的盛装女子,精致性感,谢羽觞想起,他与其中一人有几面之缘,也难怪被注视。酒宴进行当中,自己独自离去,没与在场的熟人话别,只是他今夜之所以来明镜荡,并非为酒宴。

夜风寒冷,水畔灯火阑珊,难觅人迹,谢羽觞背风点烟,忽然似有所觉,回望身侧的林径,见莹莹的蓝光在幽邃的林中流动,仿若银河,他悬在嘴角的香烟掉落,因这般的奇景而吃惊。四周如此的寂静,以至能捕抓到扑楞楞的声音,却辨别不出,那到底是自己的心跳声,与或是这密密匝匝的树木汇集在一起的生命之声。不觉哑笑,怎么会有这般奇怪的联想。眼前的萤火斑斑四散,飘出林径,三五至身前,触手可及,指尖点触,似流水般洸洸耀眼,可也就在此时,谢羽觞辨认出这是蝴蝶,成千的蝴蝶,鼓动着点翠般的翅膀,在夜幕下流动。

虽是南方,秋日里也不该有如此多的蝴蝶,咄咄怪事。

宴会上饮下几杯酒,此时竟似微醺,眼前所呈现的这一切,为人眼所捕抓到的,憧憧绰绰,可是真实?谢羽觞未做多想,只觉这情景美极了。

微风徐徐,拂动树梢,群蝶振翅,飞往幽窎的夜林,谢羽觞随光彳亍,脚下曲径如藤草般蔓延,飒然蟾光消匿,扑棱棱声丛脞,止步顾盼,谢羽觞听到趵趵的脚步声,似有人前来,前方那本该为夜幕吞噬的身影,却像要激荡出火花般炫目,谢羽觞只觉心口紧揪,不觉握紧了双拳,粲然的脸庞,鼻眼眉唇,何等的熟悉!蝴蝶拥簇下,绰绰约约的身影,立于幽蓝林域之中。

庄周晓梦迷蝴蝶,此时的谢羽觞已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虚幻。

你是谁?

那人诧异之情一闪而过,蹙额凝视,似有千言万语禁锢于那两片柔软双唇间。

为何如此熟悉?

微侧的脸庞,忉忉郁结,粹白深衣窸窣,黛绿丝绦舞动,他似欲离去,却又迟疑。

谢羽觞匆卒向前,几乎抓住广袖,绸滑的质感,从指尖溜走,然而那人终是回头。

四目相对,他的眼神幽郁似秋潭

若不相识,何以有情。

“你是谁?”

谢羽觞的手,摸上对方冰凉的脸庞,那人并不抗拒,瘦削的双肩微微抖动,谢羽觞手掌心的温热,仿佛熨在他心窝。

“你……如何跟随至此?”

他的声音泠泠,字字清明,十分怀念悦耳。两片红唇,温润诱人。

谢羽觞轻笑说出两字:“蝴蝶”,温煦的气息拂在他脸上,谢羽觞低头吻住他,扣住他已举起细微挣扎的手。

为何你能见到“蝴蝶”?本非尘寰之物,人眼不可见。

许是真得醉了,才见到了如此怪异的景象,怀中这人,可是今夜宴会上表演竹林七贤的舞者?

“叔夜?”

他在舞台上衣冠博带,在众人中领舞,水袖挥洒,风流冠绝。是以记忆深刻,似是故人?

然而舞台上他一身翠绿,不是这般装束。

月皑蝶舞,衣物究n,谢羽觞臂膀搂住他单薄的腰身,胸口贴凑,谢羽觞听到的是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他清丽的脸上未见惊慌,分外的清冷,密密的眼帘垂下,修长的手指,放在胸口部位,压着衣领,他的胸口起伏。谢羽觞仍忍不住去吻他,这一定是酒的作用,向来神智清明的谢羽觞,此时已不管不顾。

似乎曾有那么一个人,能轻易让谢羽觞丧失理智。

在明镜荡林中数小时兜圈,不得其门而入。

解开他的丝绦大带,手探进衣领,指尖只觉细滑冰冷,耳边听得他呼吸凝滞,谢羽觞的手已探入他怀中,搁着衣物,沿着腰线细细向上抚摸,拇指移至胸口,轻刮揉弄胸前纤小之物,他身子战栗,指节泛白,扣住谢羽觞的肆意妄为的手。他仰视着谢羽觞,本已合上的眼睛绽开,澄莹透彻,他虽情动,却是无情。

“我喊错了你的名字。”

谢羽觞将他抱入怀中,紧紧搂束。

“你不是酒宴上的舞者,你是谁?”

大力分开他的双膝,他吃疼颦眉,谢羽觞俯身向他,指指相扣,谢羽觞压制住他的身体,他身体不似成人男性般结实厚重,清瘦得像个少年。

他身上的衣服复杂繁琐,脱去一层,却见还有一层,谢羽觞扯去腋下第二层的衣带,撤下他上身的衣物,也就在此时,皑皑月光之下,谢羽觞见到少年雪白胸口上的一株淡青兰花,三五修长的枝叶,衬托一朵淡雅的花卉。它浮现于肌理,非人力机械刻入,栩栩如生。

兰花……

谢羽觞摩挲着它的枝叶,如针刺般疼痛从指尖传递至心脏,他捂住胸口,冷汗沥沥,他记得这兰花,却不记得是在哪里见过它,他记得身下的这张脸,却不记得他是谁,这是他所深爱的人啊。

黄熙甫的手摸上谢羽觞的脸,月光下,那样一张刚毅俊美的脸上,流下了一道泪痕。黄熙甫搂着谢羽觞的脖子,将自己的唇贴在谢羽觞唇角,轻啄般的吻落在谢羽觞唇上。

“羽觞,这只是一场梦,是蝴蝶带来的梦,梦醒便会遗忘。”

黄熙甫忧郁低缓地话语像魔音一般,他的手覆盖住谢羽觞的额头,低头在耳边细声念着陌生的言语,渐渐,他的手指泛光,谢羽觞目光溃散,疲倦合起眼睛。黄熙甫让谢羽觞的头枕在自己肩上,他轻巧的手指,扣起谢羽觞衬衣扣子,一颗颗扣上至领口。

黄熙甫记得体肤相亲的滋味,即使已过百年,他也记得那夜过后便是离别——那个秋夜,在林中木屋缠绵悱恻的爱人,沈肖至死也没有记起。

枪炮声远去,夜雨淅沥,春熙中,沈肖洒下的鲜血开出了一簇簇黄花。

金黄花瓣随风零落,一只靛青色的蝴蝶扑翅飞舞,飞进了旧时光,落在衙外一株石榴树上,消逝不见。

盛夏蝉鸣,残破瓦屋之中探出一只病狗,耷拉脑袋,痛苦低吠,摇摇晃晃朝树荫跑去。衙门外,四个在站笼里曝晒的囚人,沉寂在自己漫长的苦难之中,第五个,是位孩子,虽然他同样有张灰扑扑麻木的脸,却还能从鼻眼看出稚气。瘦小的身子,勉强与站笼齐高,这使得他那颗长在细细脖子上的大脑袋,艰难地卡在站笼口上,而他那双肮脏的赤脚下,还垫着十来块砖头。他张大嘴巴,探出舌头,像树下那条栖阴的瘦狗一样舔着自己干裂的唇,日头旋目,他流下的汗水湿了又干,在脸上划出了几条碱痕,活像沧桑龟裂的大地。

夏蝉聒噪,童谣声声,随风卷沙土。

男童六七岁,穿着身色泽鲜艳的夏衣,脖上挂的长命锁在烈日下闪着银光,脑后勺的一串辩发于小跑中蹦跳。男童圆脸大眼,聪慧活泼,见大人驻足,他透过木伞,窥视杲日,急忙又用手掌遮挡,身子缩回大人身边。他的父亲是个高大的人,帽正上的青玉映着眉宇间的英气,有一张脸棱角分明的脸,男子做文人打扮,浑身有股武人刚直之气,矛盾协和。男子略作停顿,却又快步前进,男童似有觉察,他停下,指着站笼中的人问:“爹,他们可是十恶不赦之人?”

男子掠过衙门墙外那排站笼的囚人,缓缓说:

“如有老妇三餐断爨,无力自存,偷窃邻里一只鸡,可是十恶不赦?”

“不是。”

男童摇头,他想自家院子有好多鸡鸭,可以赠她几只

“如有秀才,平素自爱,因与乡绅有隙,被诬获罪,可是十恶不赦?”

“不是。”

“如有幼童,失怙孤零,翻墙摘了大院梨子解馋,可是十恶不赦?”

“不是!”

男童用力摇头,他望着身后立笼中的众人,嚅嗫:“爹,你说的可都是他们?”

男子蹲身看着幼子,摇头说:“并不是。”男童绽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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