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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霞里——by巫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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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括的衬衣,修长的西裤,谢羽觞步至柜台交回钥匙,转身离去时,听到身后女接待员喃喃自语:“谢羽……”

觞,殇同音。

羽觞,是种古代的酒具,对耳,饮时双手执耳。

阴雨,棉服,呢子大衣,街上形形色色的人,都为秋日的骤寒加衣,唯有谢羽觞穿件单薄的衬衫,引得路人侧目,他无视漠然。寒冷,似已迟钝,因风寒感冒,身体每个地方都在传达不适。拦下出租车,坐在车内,街上热闹的行人,渐行渐远,车往明镜荡。

步行过成排的汽车,昏暗的停车场里,谢羽觞的车位于最偏僻的角落。落座踩油门,驶上林路,晚霞相伴。

昨夜梦境中,他见到了一片竹林,葱翠茂盛;他见到了三五木屋,颓败残破。

他知道那是哪里,知道在数月前,这仍是陌生之地,而在前世,这是他魂牵梦萦之所。

林径幽远,汽车缓缓行进,雨雾霏霏,谢羽觞回想起异国他乡,拍卖场门口,黄熙甫抬起作揖的手,他声音泠泠,说的是:“谢谢先生的成人之美。”想起,木屋深晚,他白玉般的手指抚摸《祝海宁抚琴图》,哀伤说着:“这画遭遇诸多不幸,竟似画中的主人,真令人唏嘘。”也想起,破晓之时,晨曦隐匿,他微微侧头,俯身亲吻,怅然低语:“香草沉罗,血满胸臆;东山佩玦,泪渍泥沙。”

偏衣金玦,幽怨难亲诉,汨罗江畔,白华风摇曳。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百载年间,落落寂寂,彷徨悱恻,等候于里门之外……

车门打开,遥见蒙蒙林野之中,木屋残败,通往木屋的林道,落叶纷飞,积深数尺。这才是它的原貌,没有屏障,失去法术的加持,如此荒寂,与世隔绝。

踏踩黄叶前行,且行且停。

屈膝喘息,冷汗渗额,体虚疲乏,全凭心中一股执念驱使。

谢羽觞记起,他曾踏过这里的每寸土地,那时的他腹侧淌着血,即使伤口层层包扎着布带。他缓缓行进,霞光照在他的脸庞,他仰头眺望前方着急追来的黄熙甫,脸上带着温柔至极的微笑。

他虽因病痛憔悴,却又风神濯濯,他白色的衬衣典雅朴实,肩披的西服外套,排扣古拙。他不是他。

他叫沈肖,他叫谢羽觞。

仿佛两个时光的影像背身而立,黑白泛黄的是沈肖,彩色鲜艳的是羽觞。

他们一样剪着短发,一样的身高,一样的容颜;不一样的衣着,不一样的精神面貌。

曾经的人物,已逝去,曾经的菊圃,而今野草蔓延。

推动木门,空无一人,沿楼梯登上,夜风飒飒,吹开窗帘,在空荡的四壁间回流。

黄熙甫居住的房中,仅遗木榻旧席,手指摸过床沿,面窗而坐,见到一株高大的琼花长于窗外,谢羽觞记得这株琼花。花开时,大如盆,洁白似玉,红果玲珑,翠叶相衬。

那时的沈肖,日复一日躺在榻上,抬头望着琼花,低头对上身边看护的人。黄熙甫一身青色行衣,蓝色衣缘,腰间大带白玉纽扣,琼花洁白锦簇,将青蓝的他,衬托得分外端庄雅致。

黄熙甫没戴巾帽,黑发如堆乌,侧脸白皙精致,神情柔和恬静。他的手搁在床沿,压住被角,他的目光落在床下的炭炉,留意着室内的温度。他不看沈肖的时候,沈肖会注视他。日夜烧炭,室温暖和,沈肖捂出汗水,黄熙甫侧身向沈肖,他手揣棉帕,细细擦去沈肖额上的汗水。

衣物窸窣,两人鼻尖几乎要贴在一起,气息交汇,沈肖心绪缭乱,闭目镇静,黄熙甫的气息一滞,似有觉察,手缩回,端坐身子,慌乱无措。沈肖温暖的大手从被中探出,执住黄熙甫搁于床沿手,紧紧捏住。

无需言语,昼夜相伴,心意相通。

谢羽觞从木榻上醒来,睁开眼,床前何曾有黄熙甫,窗外,亦看不见琼花,空荡漆黑。

夜风寒彻透骨,病情似有加重,身体沉重如灌铅,曲肢下地,借着月光,缓缓步下楼。

想来,黄熙甫已离去,木屋被遗弃,他终是走了。

百年间,他所等待的,是永远无法回来,已经不存在的一个人。

一路趔趄,步行至竹林,羽觞想起,他还是沈肖的时候,也曾如此艰难地走在前往竹林的道路上,那时他身负重伤,逃避着官兵的搜索,误入了栖霞里。

这竹风萧瑟,幽深不可测之地,到底通往何方?

站在竹林前,谢羽觞缓缓伸手,指尖碰触到竹林,仿佛碰触着空气,虚无一物。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徐徐探入,手臂穿透林壁,侧身欲进,霎那间,风声大作,一股从竹林深处狂涌而出的的巨大力量,瞬间将谢羽觞弹飞,他的身子像布偶一般狠狠撞在数米开外的树干上,又重重被摔下地。“啊”一声闷叫,被狂风所吞噬,只觉喉中腥甜欲呕,耳中尖锐作响,浑身剧疼,四肢再不听使唤,谢羽觞摇摇晃晃站起,沉重如山般倒下。强大的气流阵阵袭来,屈膝俯地,步步维艰,漆黑中,已辨不清方向,那风暴的中心,想必是通往的入口。谢羽觞几乎要昏迷,却一再的挣扎,在此时,他忆起当年沈肖在竹林伤重昏厥前的种种情景,谢羽觞吃力地爬行,仿佛是当年的沈肖,终于再爬不动,谢羽觞释然般,用最后一丝力量翻身平躺,等待死亡的到来。他仰起头,恍惚中,见到空中闪动着金蓝的光芒,有着一对金黄巨眼的神兽盘旋在半空。

谢羽觞记起这远古神武之兽,也记起当自己闯入它领地,遭遇袭击时,是黄熙甫窜到他身前,张臂庇护他。

那生物身形矫健流畅,蜿蜒至头顶,它探下硕大的脑袋,根须生彩,对角莹光,锯齿银白森森,震怒摆躯,天地震动,它是如此庞大,以至大半的身子隐匿于云雾之中。

谢羽觞与它对视,自己渺小的仿佛是只蚁类,此时心中无恐惧,反倒是惊叹:这就是龙吗?

世间竟真有这般神武的生物!

意识很快涣散,谢羽觞不省人事。

身为守门之兽,不过数十载,这数十载间,鲜有人闯进里门,只因里门隐匿,寻常人难以窥见。它俯首查看,在月光下,五爪亮出,却又迟疑,只觉地上的年轻男子有几分眼熟,但思忆不起是何人。七百年来,它见过无数人类,又怎能一一辨识,何况它终朝昏睡,不记事。

饶你性命吧,伯曦不允伤人性命,你又似旧识。

龙收起锋利程亮的爪子,端详昏迷中的男子,看他情况,已受重伤,嘴耳均是血,大片的血迹,染红胸前的浅色衬衣,猩红可怕。

人类何其脆弱,却又受好奇心驱使,以身涉险。

虽是平庸无能的人类,又似有异能,能碰触到里门。

常人路过这片竹林,不过是穿过一片翠绿,哪有这般能耐,能扰它清梦。

它摇扶云层,舒展抖动,长尾摆晃,竹风呼啸不止,乌云聚拢,群星藏匿。天地之间,孤零零一尾,人间早已无同类,即是有这般那般的神武,亦十分无趣寂寥,还不如回卷轴之中,继续沉睡。

它游浮空中,穿越竹林,来到一扇高耸的朱门前,门楹上悬挂一轴绢本,木轴打开,泛黄的绢本,几近空白,只见右下角有泼洒恣意的墨迹,写的是:

扶普骑

河厥元

汉施气

触收游所

华成太翁

嵩功空作

它盘起肢体,逐渐缩小,像滴落在宣纸上的淡墨一般,洇入绢本中,飒然神龙呈现于方绢上,舞爪张扬,仰首做腾升状,徐徐如生,如立在目,这竟是一幅云龙图。

“扶河汉。触华嵩。普厥施,收成功。骑元气,游太空。”

何等的神武,豪气冲云天!这便是龙,也唯有龙,有这般的神武强大与逍遥自在。

卷轴缓缓向上卷起,归位,唯有下垂的系绳,显示绢本曾启开过,画中之龙曾出来过。

它出自一位旷世的画师之笔,那人赋予了它形体与灵性。它数百年中,一直以族类名称为名——龙,直到后来,一位人类,来到了它面前,为它命名。

雨后明月夜,朱漆门下,黄熙甫一袭天青纻丝氅衣,黑色方巾巾带乱舞,他伫立门口,抬头打量门楹上的画轴,似有所觉,怔忡不安,蹀蹀而行。刚跨出里门,便见黛绿林丛中,仰首躺着一位男子,粲然月光照在男子苍白的脸庞,与胸前触目的血迹上。仅是一瞥,心口揪紧,怵惕愣怔,再看一眼,人已奔至男子身侧,大力抱起他低温的身体,失声战栗,叫唤:“羽觞!”一声声,怀中之人毫无知觉。黄熙甫端详谢羽觞的脸庞,抬手缓缓擦去他嘴角未干涸的血迹。五窍出血,以致一脸的血,呕吐的大量鲜血渗透上衣,如果不是相熟之人,几乎要认不出他的模样。这哪是平素踌躇得意,风度翩翩的谢羽觞。

“羽觞……”

这是我的过错,不该递予你“兰花”,我只一味决绝,却未曾想过你的心情。

“羽觞……”

抖颤的手拭去他眉宇间沾染到的血迹,熟悉的眉目,鼻唇,熟悉得令人刺痛,这张脸,一生都无法忘记。

“沈肖。”

唤出这两字,是何等的痛苦与绝望。将谢羽觞紧搂入怀,黄熙甫再控制不住情绪地无声哭泣。

一百年前,他在这片竹林,在隐匿的里门外,抱住浑身是血,重伤昏迷的沈肖。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一百年后,他怀中抱着的是谢羽觞,同样一身的鲜血,命悬一线。

他们分明不是同一个人,他和谢羽觞不过是几面之缘,为何纠缠不清。

为何你如此执着,步步相逼。

昏迷中的谢羽觞,无法回答。

月皑星耀,林风萧瑟,空寂无边。

氅衣解下,裹盖谢羽觞,深秋寒冷,他却只着件单薄衬衣。他几时进入明镜荡,寻觅木屋,游荡在竹林里门之外?

谢羽觞,等你再次醒来,我会还你,取走的那些记忆。我也会永远将你拒绝在里门之外。你不是沈肖,我也不是当年的黄伯曦……

栖霞里,在里门之内。

凝重巍峨的古老建筑,曲径亭廊间似有似无的人声,琐窗镂门捕抓不到,飘忽不定的身影。

曾经的歌舞声已远去,唯有墙角的琴弦被风触拨;曾经熙熙攘攘,往来接踵的人群,已不见,唯有青色屋瓦,滴答着隔夜雨声。

残桓断壁,木石崩塌,阶梯生草,墙上攀藤。

千年故里,如同废墟。

这便是栖霞里。

它曾近不叫栖霞里,栖霞里只是别名,它的本名,黄熙甫只在年幼时听过,那已经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黄熙甫记得幼年时期,栖霞里的热闹繁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清寂?是从人类大力的开发砍伐吗?是从人类有了电力,拥有更高的科技,上天入地无所不在吗?

或许都不是,只因世间万物,都有其兴衰,没有永恒的昌盛。

逝去者,犹如这纷扬的梅花一般,零落成泥辗作尘。

犹如永远无法归来的死灵,犹如埋葬于心中的情爱。

脚步声沉重拖沓,回首,一脸病容憔悴的英俊男子,已站在身后,他穿着一件有着百年历史的老式西装外套——栖霞里除了这件衣服,其余对穿着者而言,大概都算古装吧。

“这是梅花树吗?”

他仰头,诧异望着数丈高的梅树,又低头淡然扫去落在他身上的红色花瓣。

“这是吴镇的梅花。”

黄熙甫说时波澜不起,他不会再隐瞒谢羽觞任何事情,只要他想知道。

果然谢羽觞的神色未改,喃语:“原来这便是梅道人的《梅花图》,卿甫托我找寻的那幅画,竟在栖霞里,难怪销声匿迹。”

在栖霞里数日,谢羽觞对这个地方的各种异象已习以为常。

黄熙甫看向谢羽觞,他从未听过谢羽觞说他帮人找寻这幅画,而又是何人在寻呢?

“是我朋友的一位朋友,说是百年前售出,后人几番求购,都无缘分。”

仿佛心意相通般,谢羽觞回答黄熙甫未说出口的疑惑。

“那人可是姓朱?”

黄熙甫问得平静,他还记得当年从一位儒雅士子手中购得,那人姓朱。

谢羽觞笑了,似忧伤似释然的笑容。

“百年前的购画人,便是我。”

黄熙甫云淡风轻的话语,仿佛说得只是寻常事。

这数日里,再石破天惊的话语,他们两人都对话过。

他缓缓走到梅树,修长的手指抚摸两人合抱的树干,他低头沉寂,陷入了追忆。

“你还有什么未告诉我?”

谢羽觞走至黄熙甫身边,每每黄熙甫神色凝滞,沉默不语时,他的哀伤便聚拢,仿佛要将他吞噬。他在思念,谢羽觞总是能感受到。

黄熙甫回过头,注视着谢羽觞的脸庞,每当他用炙热却又痛苦的眼神看着谢羽觞,谢羽觞都想别过脸去,因为他知道,黄熙甫透过他,看着那个人。

“他是怎么死的?”

问过许多,独独没有问过沈肖的死。

见他蹙眉,惙惙沉寂,几乎以为他不肯说,他终是噏动双唇,悠长的声音,如深秋的溪水般。

“那日,收购吴镇《梅花图》的那日,我有一种预感。我们族类曾有预知能力,然而小辈中鲜见。许是一种与至亲之人相连的感知,而与预知无关。”

红梅花落在他纯白的风衣上,与穿在风衣里的桃红色道袍相映衬。他没有戴巾帽,乌黑的长发披散,风中扬动,这是谢羽觞第一次见到他散发。

在里门之外的尘世,黄熙甫短发,在里门之内的栖霞里,他仿佛恢复了旧貌,或许是使用某种法术,咒语,谢羽觞不得而知。然而每次见到扎髻长发的黄熙甫,谢羽觞心口总是一股炽热冉起,这或许是沈肖的记忆在作怪。

“携画出城门之时,我听到了南冠草,从集市上等待行刑的死囚口中。他一身血污,有着毅然慷慨的神情,是一位志士。”

沈肖,当时,远远眺望,我几乎以为他是沈肖。

“然而他并不是,即是如此,我心中已有感知,我知道,他会永远离去,再也不会回到栖霞里,回到我的身边。即使他从未承诺过,但是那时的我,内心一直这样期许。”

谢羽觞苦涩一笑,可惜回到栖霞里的是我,并不是沈肖,我也不觉得我是。

“一月后,是个寒梅花开的时节,我行走在石道上,红梅零落在地,似血滴一般,蔓延一路。”

即使已过百年,悲恸仍在,黄熙甫停止诉说,他捕抓到空中的红梅花瓣,将娇弱的花儿放在唇边亲吻,仿佛亲吻着逝去的爱人。

谢羽觞静静地等待,而他的眼前,仿佛见到了沿石阶行进的沈肖,血液从他身上滴流失,滴滴坠落在苍白的石阶上,像一簇簇红花。

“他......因重伤,死于炮火之中。”

幽幽的话语,哀痛陈酿于内心深处,不动声色,失血的精致脸庞,有着别样的美感。

“他死去的第二年,是辛亥年,光复。”

八.胥山樵

谢苏妹一身黑色贴身的旗袍,碎步盈盈走进金碧辉煌的大厅,她身段曼妙优雅,清秀小巧的五官上画着淡妆,嘴角勾起笑容,却难掩眼角的疲惫。章平目光从她露出的一条修长的小腿往上至腰间,胸脯,放肆的目光,毫无遮掩。正要欢喜起身迎上,却见谢苏妹身后,走出一位高大年轻的男子,一幅价值不菲的眼镜,西装革履,绅士一般陪伴在谢苏妹身边。心中略有不悦,倒也不流言表,笑语亲切说:“谢老板,真是年轻漂亮,女中豪杰。请坐请坐。”

谢苏妹大方落座,她身边的男子,跟随坐下,沉默不语。他坐在谢苏妹身侧,两人坐得疏远,看来并非是谢苏妹的老公。

章平是个生意人,而且基于父亲的关系,他结识很多大人物,他对谢苏妹的老公有耳闻,只是未曾逢面。

“章先生,曾听家弟羽觞说,您找他问过范章恩的壶,他念在是家父的遗物,不舍得出让,今日我带了,您看下,是不是这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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