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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尽歇+番外篇——by慕小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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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

从不照章办事的沈大公子飘然而止,不偏不倚地拦在阿墨面前。且不论宫中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光看他们两个的架势,一副恨不得把对方大卸八块扔出去喂狼的样子。

这情景很熟悉,熟悉得让我青筋直跳。

迎头赶上来的喜官一语喝破迷局:“这个时候还斗什么气?谢相宫变了!”

沈约立刻把锥子一样的目光投向了阿墨,伸手就来扯我,“筠筠,你过来!”他冷笑着说,“焉知你身后的谢小将军不是他父亲的一着好棋?”

我回头看阿墨,他亦毫无保留地回视,眼神很清澈,让我想起在未央湖畔,第一次遇见的那个英姿飒爽的少年。

他说:“父亲糊涂了,他居然寻访到了先皇遗留在民间的血脉,纠集了几个王爷,闹着要持正皇家血统。”

当年父皇领我回来当太子时,只说我生母病死,姓名不可考,其他的也未多加解释,一句话就坐实了我的太子之位。但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储之位,怎么可能没有人质疑过?

谢丞相便是其中之一。这些年不过碍于他的宝贝儿子,没有发作。想不到忍到现在,还是出手了。

事情有些蹊跷,谢丞相若真有反心,早该趁我根基未稳时出手,如今我都坐了七年皇位,他这个时候才来这一出,是不是太迟了些?

还是,我非父皇骨肉的事情,泄露出去了?

这件事除了阿绿和沈约,再没有旁人知道,沈约绝不会这么做,那么唯一的可能只剩下阿绿了。

我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母亲”。

谢丞相是个八面玲珑的老臣,多年来对我一直不冷不热,他少年时曾伴我父皇读书嬉戏,后为本朝名臣,父皇失仪的时候,他一直支撑大局,没有让这个脆弱的王朝就此垮塌……我还是非常感激他的,如今他做这件事情,我居然也没办法挑出他的不是来。

毕竟,血脉亲疏是皇位传递的不二法门,我已经是这么尴尬的身份,怎好意思赖在宝座上不下来……父皇若泉下有知,能料到这一天否?

我淡淡地说:“阿墨,你走吧,回你父亲身边。”

他恍若未闻,不由自主地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陛下,为什么?”我注意到他握紧了腰间的那柄剑,手指有些发抖。

我慢慢退回沈约身边,几次鼓起勇气,几次半途而废,我不敢对他说出那个最真实最丑陋的原因,他一直……他一直是那样诚心正意的人啊!

要他怎么才能相信,怎么才能接受,他的殿下,他发誓要终其一生效忠的那个人,其实一直都不是他心中的模样。

喧嚣声一直传进宫里来了,凌乱的脚步声,喊杀声,还有兵器互相撞击所发出的那种冰冷的声音……

我不能给他一个真正的理由,沈约却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他对阿墨说:“谢丞相要这个皇位,满足他便是,筠筠待在皇位上这么多年,从来也没有真正快活过。你给不了的东西,何妨由我来给?”

沈约眉梢上扬,最后一句反问挑高了语调。

我没有去看阿墨的表情,只对喜官勉强笑了一下,到最后的最后我才明白,原来我身边的人不多,可就连这不多的几个人我都保不住。

“陛下,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阿墨答应你。”年轻的将军向后让了一步,霍然拔剑,与此同时大批士兵涌进宫闱,熙熙攘攘,平静了多年的宫廷,终于将迎来一次血的洗礼。

这洗礼之后呢?是焕然新生,还是日薄西山?

我突然挣脱了沈约,飞身向前,一把抱住了挥剑决浮云的少年将军,踮起脚,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话。然后我迅速地松开了他,我看见他的脸上流露出依稀的笑意。

沈约拉着我,闪身掠过前殿,我眼前回荡不去的,还是最后一眼看见的笑容。

有阿墨在,父皇的江山会稳固的吧,有了谢丞相,有了真正的继承人,这个王朝会有再一次的辉煌盛世吗?

“筠筠,你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性命。”沈约没好气地丢下一句,我们在蜿蜒的宫廷里飞奔,把厮杀声都抛诸脑后。

我抱紧了沈约的手臂,心满意足地说:“能活着最好,但有你陪着我死,还是赚了,你说,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沈约没再说话,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大概在想,自己能陪我的时间也不会很多了。我不许他想这些悲伤的事情,于是指着宫墙之外的天空说:“看,多么美丽的晚霞,我们一起死在这里,好像也是很不错的选择。”

沈约闻言抬了抬头,那一刻灿若云霞的光芒投射到了他的眼眸之中,他仰头注视天空,似真的在判断这里是不是一个很好的葬身之地。

“不——”他说,“自古以来,死在皇宫里的皇帝太多了,我不要你作其中之一。”

“没错,我的小阿筠怎么能跟那么多糟老头子的鬼魂成日混在一起?”有一个声音带着隐隐约约的风声响起来。

我与沈约惊诧对视,最后一起看向同一个方向。

朱红色的宫墙,上面铺着金黄色的琉璃瓦片,夕阳的余晖洒在上面,像一片片金光闪闪的鱼鳞。

其中有几片鱼鳞缺了角,那是因为有一个身影坐在墙头上。绿色的衣摆在风中飘荡,一头长发乌得泛蓝,丽色慑人。

48.等待是艰辛也是甜蜜

那端坐墙头的人影斜斜地转开了目光,“说个地方吧……只是,不要是北方。”

那是我第二次觉出他话里的某种忌惮和怀念。

有的时候,人们刻意要忘记一个地方,只是因为,记得太牢固了。

总有那么一个地方,你愿意与另一个人度过生命里的一些时光,白首不移。

我和沈约几乎同时脱口而出:“篁村。”然后我们看着对方笑了。

一个荒芜的小村子,我们在那里度过了童年时光,许过了懵懂誓言,尝过了最煎熬的等待,也等到了最幸福的依靠,最后还面临过最残酷的别离。一生一世的欢乐喜悲全都在那里,皇宫并不是我的家,我一直相信,那里才是。

因为,家里有我们最重要的人。

阿绿,或者殃,他露出了自我见到他以来最柔和的表情,“无论身在何方,家是最温暖的地方。那么,我送你们回去吧!”

我突然觉得我的“母亲”可以说是善意的了,虽然他做下了太多的事情我无法原谅,可这一刻让我明白——身处黑暗,心向光明。也许这不能改变什么,这实际上根本改不了他是个残忍嗜血的邪神的事实。

但是,也许有人曾在他心里播撒过善意的种子,即使这种子未能开出花朵来,但它存在着,始终如一地存在着。

我与沈约抓紧了对方的手,接着一片白雾弥漫开来,我们逐渐看不清楚,唯有手中的温度一直牵引着彼此……衣袖间掠过“呼呼”风声,像在一个广阔的空间里飘荡。

“筠筠,你怎么这样瘦?”沈约发出了大惊小怪的呼喊,他的手黏在我的腰上,“你的腰怎么可以变得这么细?”

我们到达篁村的第一天就开始相看两生厌,也许是我前面的期望太高了,沈约这家伙的差劲程度还是丝毫没有改观的迹象。

“是吗?”我冷笑,“我倒觉得沈大公子很是胖了一圈呢。”

“哦?”沈约一面微笑,一面拾起一颗葡萄,塞进我手里。

“大概是总吃筠筠亲手煮的饭菜的缘故吧。”他眯起眼睛,分明就是在讽刺。

我挑起眉毛,“那是我将你养得好,你没什么可抱怨的。”一把将去皮的葡萄瞄准他张开的嘴灌下去。

他举起手腕上的伤口,眼中波光粼粼,“但我明明每一天都将你喂得很饱,为什么你还是这么瘦呢?”

看见他不怀好意的眼神,我突然窘得说不出话来,再瞧一瞧他腕上那道伤口,我更加心虚,毕竟害它不能愈合的人是我……不,我不能再想下去。

纵然我用尽手段给沈约补血,他仍然不受控制地一天天苍白下去,手腕上的伤口也越来越深,我现在才明白,有些事情的结局虽然早已注定,但当那一天真的来临,你还是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接受。

正如我所爱的人终将离我而去。

那之后,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不清楚,也许,会像我的“母亲”一样,刻薄残忍,再不把这世间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因为那个唯一能让我看在眼里的人,已经不见了。

还远远不是感伤的时候,沈约猛地伸手揉乱我的头发,“我还没死呢,你做出一副哭丧的表情给谁看?”

我慌里慌张地将脸贴在他的胸口,沈约坐在藤编的竹椅上,散发披肩,我这样一靠上去,竹椅登时发出“吱呀吱呀”的抗议声。

夏季的夜晚有蝉鸣,所以竹椅的抗议声隐没在小虫子们的歌唱里了。

有一滴眼泪沾在沈约的衣襟上,我收起哭腔,闷闷地说:“你还记得,小时候我指使你去水边摸鱼么?”

沈约把手搁在我的脖子上,他的手是凉的,哪怕盛夏,都无法让他变得温暖。

“你脱得光溜溜,身上全是小肥肉,你看见小河就害怕极了,我问你敢不敢的时候,你还是拍了拍胸脯,让我放心,然后就一头扎进水里去了。”我继续说,“好半天我都没看见你浮起来,你就像个小称砣一样,‘砰’得砸进水里,消失了。我急了,哭着喊着叫路过的大人下水去找你,最后他们拽着你的头发把你拉上来,你喝了好多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小肚子挺得老高老高……我扑上去叫你,你不应我,啊,你居然敢不应我!”我仿佛沉浸到了幼年的回忆之中,情不自禁地去擂沈约的肚子。

沈约握住我乱动的手,仍然没有说话,但我贴在他的胸口,我感觉得到,他的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

“老师赶了过来,他把我拉开,从人事不省的你身边拉开,我眼睁睁地看着村里的人把你放在了牛背上,一甩鞭子,牛哞哞叫了几声,开始颠颠地走路,你跟着牛一起一颤一颤地,我的心也跟着一颤一颤地,我什么都没有想,只是盯紧了你,终于你哇一声吐出了一大口水,我就跟着你吐水的动作一起哭了……我真是够蠢的,为什么你活了,我还是要哭呢……”我说到最后,声音有些哽咽,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反正就感到有一股原始而浓重的悲伤不可自抑,珍爱的东西濒临失去,仿佛是半截身子探出了悬崖边,头晕目眩。

沈约突然“哼哼”地笑了几声,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记得呢,你那天把脸都哭花了,我反倒傻愣愣的,横竖肚子里的水吐光了,就从牛背上爬起来走了。你一路走一路哭,哭声能传出二里地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死里逃生的人是你呢。”

“我哪有哭得那么惨!”我忽而感觉到了他声音里的算计,急忙为自己正名。

“所以……不要哭。”沈约的手指刮过我的脸颊,“如果有一天,你叫我,我不能应你了,不要哭。那不是真的,只要是你在叫我,我永远都听得到……”

“你骗人……”我咕哝着,只知道不能让他这么趾高气昂地托付后事,“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不能应我?”

“筠筠,我还在那儿,只是你不能跟从前一样感觉到我了,我永远都在……”沈约很有些吃力地支起身子,苍白的面容上展露疲惫的微笑。

我才不管这些,我紧紧挟住他的肩,“你教我,教我怎样结束,等你不能应我了,我就跟着你一起……”

沈约摇了摇头,“没有结束的办法,筠筠,你是天生的神族,如果你愿意修道,就能位列仙班——”

“去你的!”我打断他,“你知道我最讨厌这个!位列仙班有什么用?”

沈约苦笑了一声,“这么说,筠筠,你真这么讨厌我吗?”

我有些迷惑,“怎么了?”

他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眼眸弯弯的,里头好像落进了一弯月牙儿,“嗯……你不愿意,和我相约来世么?你嫌弃我让你等得太久了?”

他这番话就像绝望里的一丝光芒,牵扯我走入从未想过的境地,吐然诺,定来生,这是多么缥缈的盟誓,又是多么深情的期待!

我扯下他在我腰间作祟的手指,大声道:“等!自是要等的,一个十年不够,就两个十年,两个十年不够,就三个十年,百年千年,生生世世,我等定你了,你要是敢不来……”

沈约一把将我拉到近前,以口唇封住了我尚未出口的威胁。

——正文完——

番外:春夜

这一切都开始于一阵风,风吹过摇摇欲坠的窗户,风扫过残破的墙垣,向生机勃发的野草送去问候,也调皮地绕着一个一个土堆打着旋儿。

黄昏日复一日地造访这片土地,使它的荒芜洒满了金黄的底色,在血色的余晖中,残缺的痕迹展现出一种沧桑之美,好像诗人口中称颂的神秘国度。

实际上这里不过是一片废弃的小村子罢了,世殊事异,人们总有更好的理由离开他们的家园。要知道,这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访客了,只有一群无家可归的野狼,在远离房屋残骸的地方歇息。

每当夜晚降临,明月升起,便是野狼们的世界了。

但是今天夜里,今天夜里显然并不寻常,因为在那从前唯一一条通向村口的大道上,有一个男人正从月亮升起的方向走过来。

野狼们谨慎地打量着这个男人,它们从不同方向聚拢而来,鼻尖耸动几下,绿莹莹的眼睛闪烁不定,男人略微停下脚步,看不清他做了一个什么样的表情,野狼们突然散开了,散开得无影无踪。

于是男人继续他的路程,他似乎十分悠闲,又止不住地焦急,因为他一直在四下打量着,目光像风一样,扫过断壁残垣,直到——他敏锐地发现了一点什么隐匿的踪迹。

四下依旧只有风的声音,这片土地一如既往的荒芜,但是男人的表情舒展开了,这一点能从他的步伐节奏上看出来。

男人抬头看了看今夜的月光,月光也好奇地回望着他,给他铺上了一层洁白的光辉,这是位年轻的男人,有着一张足可称羡的面庞,垂坠脸颊的发丝并不能遮挡他的气度,他降临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却好像正站立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

向着某个方向,他露出些许自然而然的微笑,突然对着虚空挥了一下手。

在这样荒芜幽僻的夜里,这种举动是十分诡异的,但是,男人挥手的方向产生了一点奇妙的波动,这让年轻的男人十分有兴趣地蹲下身子,再一次向同一方向伸出了手。

这一次有点儿不同的是,那儿响起了不满的控诉:“喂,你别摸我!”

男人可不是乖乖听话的类型,他挑起嘴角,又一次探手出去,伴随一阵响亮的“笃”,他的手指上现出一道浅浅的伤口。

“哦……你可真是一只坏脾气的鸟儿……”男人收回手,低低的气音回荡在草丛里。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话似的,白色的影子慢慢浮现在草丛里,初时只看得见白闪闪的羽毛,到后来,就连黑丢丢的小眼珠都看得一清二楚。

蜷缩在草丛里的是一只货真价实的鸟儿,一只白色的孔雀,有着和夜空一样颜色的尖锐的喙,大概就是这尖锐的小武器,示威性地啄伤了男人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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