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东别过脸去，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毛豆……我们之间怎么会变成这样？”
萧君故仰着脸，双眼渐渐湿润，视线也随之模糊起来：“我也不知道，天意弄人吧。”
张卫东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他甩手示意萧君故先走，自己却缓缓蹲在了地上，双手圈住膝盖，喉头一阵阵的发酸发痛。他很想放声大哭，却又偏偏哭不出来，只能动也不动地蹲着，在夜晚的街边默默流泪。
张卫东从前恨着萧君故，恨得理直气壮，所以无论对方想什么，做什么他都能无动于衷。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再没有了恨下去的理由——萧君故过于强烈炽热的爱意，如同一块有千斤重的巨石，压在他胸口上让他窒息，甚至产生一种“我也爱他就好了”的念头。
如果真的能如愿，即使他为萧君故做不了什么，也多多少少算偿还了一点情义。
但爱是什么？爱是老天说了算，让你爱谁你就得爱谁，由不得你挑三拣四。
萧君故走了，又回来了，脱掉西装外套披到张卫东身上，又走了。
张卫东呜咽了一声，把脸深深地埋进膝盖里。
第七十五章：最后一面
看见大虎笑嘻嘻地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水果篮，张卫东一愣，他双手沾满洗洁精的泡沫，下意识地在衣服上擦了擦。
“哟，你就住这儿啊，环境还不错。”大虎推开他，步入屋内巡视。
“小声点，我婶婶在午睡呢。”张卫东给大虎倒了一杯水，又问：“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呗。”大虎坐下以后，张口道歉：“东子，上次我把话说重了，你别介意。我一清醒过来就听说你摔下楼梯，没几天又听说你失踪了，当时我急得在医院里躺不住，后悔把那些事情告诉你，万一你要是想不开，我他妈的宁愿自己手术失败。”
张卫东踢了大虎一脚，把手洗干净，回到客厅拿起苹果咔嚓啃了一大口：“说什么傻话呢你。我没怪过你，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上。”
他说是实话，如果当初不是大虎找律师，他可能现在还蹲在牢里。
而且入狱以后，大虎每个月都来探监，向他汇报婶婶的情况，好让他能安心。大虎纵然欺瞒过他，可是在那几年，把一个朋友或者兄弟应该做的事都做尽了，甚至还为了他跑到乡下去看望安迪。
大虎牵强地笑了笑：“我真的后悔了，也许是药吃多了，犯浑了，跟你说那些事干吗。”
张卫东无言以对，最后只能说算了，都过去了。
两人沉默地坐了一阵子，大虎从皮夹里摸出一张存折来，递给张卫东：“拿去，是我们的唱片分成，税后，尽管放心花吧。”
张卫东打开一看，愣了愣：“那么多？这是除以四以后的数字？”
“不是，歌都是你写的，当然你得拿最大那一份，凭什么要跟那两个家伙平分。”
张卫东哑然失笑。
大虎这厮向来护短，过了那么多年，还是一点也没有变。
他们都很有默契，不再提过去的事，因为那就是一本烂帐，道不清算不明的烂帐。
“对了，我替那两个家伙问你，还有没有再出新专辑的打算？没有就干脆解散乐队吧。”
张卫东反问他：“那你呢？怎么想的？”
大虎懒懒往沙发一靠，点了根烟：“我无所谓，正想着给你嫂子补办一个婚礼，当年太穷了，连结婚戒指都没有买给她，更没有拍婚纱照。如果你还想唱歌，我就陪你，如果你不想了，我就回家带孩子。”
张卫东也点上一根烟：“我也无所谓了，等我把钱挥霍得差不多了再考虑。”
“好主意！记得叫上我，咱哥俩一起挥霍。”大虎笑着说。
张卫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以前拼了命想唱歌，现在有机会了，反而不着急了。最近他也有写歌，但是创作心态完全不同了，随心而为，没有了那种歇斯底里的泄愤和批判。
他接到了周丽的电话，那女人叫他回公司上班，张卫东想了想，拒绝了。
周丽告诉张卫东：“你怎么都得回来，否则老娘告你毁约！跟你说，萧君故已经把手里的股权转让了，切，为了把股权买回来，老娘把家底都掏空了，哪有钱再请一个音乐总监。”
张卫东啼笑皆非：“你说得好像请我不用花钱似的。”
周丽理所当然道：“你便宜啊，正货的质量a货的价钱，不剥削你剥削谁啊。”
张卫东无语，他想起那每个月五千块的工资，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掉价了，可恶的周丽。
“赶紧回来，给你配个助理和秘书，还给你配一辆车，年底有分红。扣掉你那几个月的工资，也够在市中心买套房子了，就冲着这些你也得回来。”
“我最近没空。”张卫东挂了电话。
他想象得到，周丽一定在咬牙切齿，可是他目前最重要的还是陪伴婶婶，其他先搁到一边。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就那么平平淡淡的过去了。
张卫东手里有了点钱，也有了自由，不忍心再把婶婶送回疗养院。
他在郊外买了一套小房子，带着婶婶搬进去，还买了一辆二手车代步，又请了个护工帮忙照料。生活方面安排好了，他的储蓄也花得七七八八了，必须得回到工作岗位，挑起养家的担子。
张卫东回到周丽的公司报到，继续担任音乐总监，他离开的那几个月，公司又签了好些新人，还有累积下来的事情，一时忙得不可开交。
等他终于有了些空闲时间，乐队的鼓手和键盘手叫他一起演出，张卫东对商演没兴趣，但是因为技痒，偶尔会到酒吧登台，唱上一两首歌助兴，生活也算得上多姿多彩。
张卫东对目前的状态很满意，一切很好，不缺烦恼。可是心里始终有一根刺，在午夜梦回的寂静时刻，会突然冒出来扎得他隐约疼痛。
这根刺每周都会来探望婶婶，张卫东总是避开对方，无法面对，只好不见。
他实在没办法心平气和的跟萧君故相处，无论是对方微笑的眼睛，灰白的头发，一如既往温柔的面孔，只要看上一眼都会有极大的负罪感。
所以他千方百计的回避萧君故，却避不开对方身边的人，比如——林之远。
张卫东接受了一份新的挑战，给一部悬疑推理电影担任配乐指导，而他后来才知道，这部电影恰恰是由林之远同名小说改编，所以在开会的时候，两人见面了。
林之远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既带着作家的温文尔雅，又不会故作神秘高深，一举一动都透出了活力四射，一言一行都充满风趣幽默，是一个深得人心的男子。
所以当他面带笑容，提出一起去喝咖啡时，张卫东没有拒绝。
张卫东在圈子里做幕后工作，难免会听到很多小道消息，具体情况他不了解，但是他能肯定，这个人跟萧君故的关系不一般。林之远对张卫东的了解反而比较多，毕竟他干过那么些轰轰烈烈的事，想不知道也难。
“没想到还有机会见你，很荣幸。”林之远这样说。
“我也是。”张卫东客气地寒暄，下一句又蹦出了毫不客气地话：“你和萧君故是什么关系？”
林之远愣了一会，笑了：“你看我和他像什么关系？”
张卫东摇摇头：“说不准。”
林之远眨眨眼睛：“用文艺一点的话形容，我们是朋友之上，恋人未满。”说着他笑了一下，故意使坏地凑到张卫东耳边，压低声音：“如果用粗野一点的话形容，我们是——火包友。”
张卫东一口咖啡喷了出来，傻眼。
林之远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边哈哈大笑一边递上纸巾。
张卫东觉得自己被人耍了，可是他又感受不到林之远有半点恶意，所以并不生气。
张卫东问：“萧君故要移民了，你们会怎么样？”
林之远说：“没想到你那么关心他，看你之前的所作所为，我以为你恨不得他死呢。”
张卫东无言以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把萧君故当成什么，何况外人。
“我打算也跟着一起移民，追过去当他的邻居，每当风高月黑兽性大发的时候，就翻墙过去把他就地正法，这个主意不错吧？”
林之远的话语很幽默，可是张卫东笑不出来，无语了好一阵：“那你爱他吗？”
林之远笑了：“喂，我和他加起来都快八十岁了，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太幼稚了吗？”
张卫东低下头，心里落空空的。
如果他说，如果我希望有一个人爱萧君故，用心好好对待他，这样的话会不会更幼稚？
所以他沉默不语。
“这边。”林之远忽然招了招手，又对张卫东说：“今天我有个朋友画展开幕，你要去捧场吗？”
张卫东看到萧君故正朝他们走来，连忙移开了视线：“不了，我要回家。”
林之远起身说：“那先告辞了。”
萧君故冲着张卫东点了一下头，当作打招呼，然后等林之远走到身边，一起转身离去。
张卫东目送他们，直到两人的背影都消失了，才端起冷掉的咖啡，一口气喝光。他不得不承认，这两个人真的很相配，萧君故稳重内敛，林之远开朗风趣，他们站在一起的画面怎么看都顺眼。
林之远上了车以后，冷不防冒出一句：“那家伙心里有你。”
萧君故嗯了一声，发动汽车，该干吗就干吗。
林之远又说：“可是他不爱你。”
萧君故又嗯了一声。
林之远笑了笑，重重地推萧君故一把：“所以你就将就一下，退而求次得了，我也差不到哪里去吧？追你追到了国外，还不够诚意啊？”
萧君故无可奈何地叹气：“随便你吧。”
林之远切了一声：“你也就这张脸还能看，性格一点也不讨喜。”
萧君故没答腔，专心致志地看着前方开车。
过完五月份，张卫东越来越忙碌了，一半是因为工作，一半是他自找的。
帝国乐队再次集合，开始录新专辑，因为他们不是签约艺人，所以这次是自己出资，再由唱片公司代售。张卫东很忙，家里公司乐队三个方面占满了他所有的时间，只有投入在音乐里，他才能真真正正的放下心中的包袱。
第二张专辑的反应极好，在歌迷的强烈要求下，大虎提议开一个音乐会。
简简单单的纯音乐会，没有噱头没有花俏的表演，为了唱歌而唱歌。
张卫东想了想，答应下来。他知道每个乐手都想有机会站在台前，真正参与到演出中来，而不是默默的在边上伴奏。经过了讨论，他们决定办一场慈善摇滚音乐会，扣除掉基本的开销，把所有的收益捐给山区儿童，地点就在广州工人体育馆。
因为是以慈善为目的，所以一切从简，只花了一个星期筹备音乐会，开唱在即。
很多歌迷都知道帝国乐队的情况，这样公开的大型现场表演，以前从来没有，将来也不一定会再有。门票早在三天之内被抢光了，网上的价钱翻几番，本来两三百的票，现在至少要上千块。
张卫东主动打电话给萧君故，他说：“音乐会我就不邀请你了，你也别来了。”
萧君故问：“那么不想见到我？”
张卫东答：“不想，如果在现场看到你，我会唱不下去。”
萧君故沉默良久：“好，我不去。”
张卫东低声说了一句谢谢，高高仰起脸，闭上了眼睛。
他记得好像有人说过，想要流泪的时候做这个动作，那么泪水会倒流回身体里。
在音乐会举办的当天，非常非常的热闹，歌迷们响应网上的号召，把体育馆的外场布置成了嘉年华，张灯结彩，穿起了各种各样的奇装异服。
体育馆门外安装了大型的ied屏幕，能让没有买到票的歌迷观看现场直播。现场已经架起了一道道分流的铁马，还有义工在现场维持次序，以及募捐善款。
七点五十分，屏幕亮了起来，镜头环绕了观众席之后，对准了舞台。
这时候表演还没有开始，台上空无一人。
场内外的歌迷自发性的高喊起来，一开始只是小部分人带头，后来越来越多人加入呐喊，他们呼唤着张卫东和乐队的名字，声浪一波波传开。
张卫东至死都记得这一天。
七月十九号，在这个日子，他失去了生命中重要的人……
第七十六章：死别（上）
在音乐会的后台，四个大男人围成一圈人墙，肩并着肩。
大虎拧头左右来回看了看，说：“今晚舞台是属于我们的，大家玩得开心点！”
“好！”众人齐声答应。
张卫东率先伸出了右手，接着另一个人覆上他的手背，又一个人效仿，他们的手掌层层重叠起来。他大声喊：“一、二、三、加油！”
踏上简陋的铁板阶梯，张卫东登上了舞台。
一个同样简陋的t形舞台，主台三面封闭，正面有一条横贯场馆的走道。
张卫东穿着和往日一样满大街的装扮，率领乐队走到舞台中央，在涌动的欢呼声中，他抬起了右手竖起食指放在唇间。整个会场立刻的安静下来，观众都以为他有话要说。
而张卫东抬高话筒，只吐出了一个字：“嗨。”
两秒之后，场下的观众齐声回应：“嗨！”
张卫东翘起嘴角笑了笑：“嗨。”
台下响起比刚才更响亮的声音：“嗨！”
张卫东似乎很满意，他大大地张开双臂，仰起脸来，一动不动地傲立在台上。
霎时，场下的欢呼尖叫绕耳不绝。
不知是谁起的头，观众们起身呼喊：“张卫东，张卫东，张卫东……”
大虎一手握住贝斯，另一只手微微地颤抖着，此刻他和其余两个乐手都有这种感觉——张卫东就像一个伟大的圣人或者帝王，正昂然接受世人的朝拜。
不，正确点来说，张卫东正在享受才对。
最让他们惊讶的是完全跟彩排不一样了，原本张卫东应该先打招呼，再感谢歌迷的善心，然后顺其自然的开唱。可是张卫东没有这样做，歌迷却自发自觉的响应他，形成了现在仿佛事先排练过似的场面。
大虎侧过脸，跟其他乐手对了一下眼神，心底了然。
他们都明显察觉到张卫东跟平时不太一样，台上台下是两个人，不知是自信过度还是自傲过度；反正一上舞台，瞬间从骨子里散发出高高在上的傲气，仿佛谁的帐都不买，低头看谁一眼都是恩赐。
大虎笑了，露出两排白牙。
东子这家伙，比起以前好像越来越嚣张了，不过他喜欢。
那副模样摆明了告诉人们，老子上台来就是为了让你们崇拜的。霸气！
今晚所有的歌曲都是摇滚为主，张卫东却唱得非常轻松，没有用那种澎湃爆发怒吼山河的唱腔，他重新编曲，完美的掌控着表演风格，多一分力量则狂野，少一分力量则抒情。
然而这两者都不是，连资深的音乐会策划人兼音乐人都佩服不已，原来摇滚也可以如此收放自如；用不着激愤反叛，也可以唱出理想世界和现实世界的矛盾，以另类的方式演绎摇滚精神。
张卫东轻轻松松地歌唱，轻轻松松地走下舞台，把空间留给乐手们炫技耍酷。
他拿起矿泉水喝了一口，看见策划人走来，恭敬地叫了一声：“洪老师。”
垂暮之年的策划人摘下眼镜，近距离审视张卫东，好一会才说：“好好干，你的未来无可限量。”
张卫东一愣，不好意思地笑笑：“能得到您的夸奖我很高兴。未来会怎么样我不在乎，哪里有人愿意听我唱歌，哪里就是我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