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世事无常，没多久叔叔就自杀了，他为了生活和赌债焦头烂额，还得时刻提防收债的人伤害婶婶，根本顾不上追求自己的演艺事业。原来这一眨眼，已经三四年过去了，台下的那位男人还认不认得他？
张卫东不由的想，如果可以重来，他会不会改变当初的选择？
他思索了几分钟以后，得出一个很肯定的答案：不会。
他没办法站在舞台上，却不唱歌，变相用另外一种方式表演作秀——脱掉尊严的外衣，像乞丐一样卖弄偏体鳞伤的肉体，然后暗示观众，你们看啊，我有多么凄惨，有多么可怜，怜悯我吧，同情我吧，为我掉眼泪吧！
然后接下来他要告诉观众，我是在一个不幸的家庭中长大，我叔叔是病态赌徒，我婶婶是人尽可夫的娼女支。想必观众一定惊讶极了，他们一边看电视，一边心想，这人真可怜，我投票支持他吧。
这样的比赛有什么意思？比的不是选手的实力，而是比谁更悲惨，谁更值得同情。
从前他不懂，现在已经想明白了，游戏规则就是这样，首先这是一个节目，其次才是比赛。
想到此，张卫东摸着下巴，不合时宜的发出了一声自嘲的轻笑。
因为太不合时宜了，甚至有点神经质，赵妤和主持人的谈话中断了，一起看向他。
张卫东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突然发笑，他靠进沙发里，两手一摊：“你们继续。”
在录影结束的时候，赵妤挥手跟观众道别，同时又凑近张卫东，用只有他听得见的音量说：“你真的没救了。”
张卫东又笑了，满不在乎地回答：“谢谢夸奖。”
赵妤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随即摇摇头，再看张卫东时，眼里明显多了一分鄙夷。
通常人们叙旧，都会去从前经常去的地方，看以前看过的风景。
但是广州的发展一日千里，时隔十年，要找回以前熟悉的景色已经不是那么容易了。
百年老字号的荣华楼重新开业，内部装潢焕然一新，以前在这里喝早茶都是公公婆婆，叔叔阿姨，晨运过后来到茶楼叫上几笼点心，聊聊八卦说说家里长短。而现在荣华楼已经不做街坊生意了，走上了高档路线，美则美矣，却少了一分老广州的人情味。
大虎给自己和张卫东把茶水斟满，摇头叹气：“连折子戏的台都拆掉了，以前还能听别人拉下二胡唱个小曲，现在到这里来，纯属坐着发呆。”
张卫东从前因为家庭经济原因，只来过荣华楼两三次，倒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他笑笑说：“这世道，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呢？”
“也对。”大虎看了看手表：“毛豆怎么还不来？啊哈，贵人事忙。”
张卫东把菜单递过去：“先叫东西，我们边吃边等。”
“这不太好吧？”
“没关系，不就是老同学聚会而已，用不着那么讲究。”
大虎翻开菜单，眼神却落到了别的地方，意有所指：“你跟他倒是一点也不生分。”
张卫东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讽刺，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扔了一根烟到大虎面前。
直到点心都上齐了，茶水也换了一壶，萧君故才姗姗来迟。
他西装笔挺，打着定靛蓝色的领带，从头到脚都收拾得利落妥帖，直接就可以上台领奖。
大虎放下筷子，招呼他入座，打趣道：“哟，你这家伙逆生长啊？”
“抱歉，路上堵车。”萧君故大大方方坐了下来，除掉领带，脱掉西装外套，挽起衬衫衣袖：“瞧你满脸的大胡子，嫉妒我皮光肉滑就直说，哥下次送你一套玉兰油，让你白里透红人见人爱。”
大虎忍不住拍桌子：“哈哈哈，你这张嘴也没变，削人都不带脏字，东子，是吧？”
张卫东嗯了一声，端起茶杯，没用过正眼去看萧君故。
萧君故又叫了瓶天地一号，三人开始吃吃喝喝。
没多久，大虎就发现张卫东有点不对劲，变得沉默寡言了，脸上缺乏表情，自己说的话他还会回应两句，而萧君故一把话接过去，他马上就闭嘴了，默不吭声。
这时张卫东的手机响了，他一看来电显示，是周丽打来的。
通话结束以后，张卫东面向大虎说：“工作有变动，我得先回公司了。”
大虎放下筷子：“靠，你丫的也太不够意思了。”
张卫东也很无奈：“人在圈内身不由己，我走了，你们自便吧。”
他说走就走，起身离席。萧君故支着下巴，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路上小心。”
张卫东当作听不到，走得利索。
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以后，萧君故侧过脸去，似笑非笑地看着大虎，眼神一下冷了。
大虎往后一靠，叠起脚，坦然迎着萧君故的目光，也像变了个人。
两人对视了片刻，萧君故先开口：“我不喜欢你缠着东子，说吧，怎么样才肯离他远点？”
大虎转动着手中的瓷杯：“瞧这话说得，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只要接近东子的人，在你眼里就没一个是好东西，真他妈好笑，你又是他什么人呀？管得还真多。”
“你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可以用钱打发你，但不会下次。”
“我操，牛逼轰轰的贱人样，有钱了就不起是吗？”
“没什么了不起的，可你接近东子，也不就是为了钱么。”萧君故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笔和支票本，写好数字，龙飞凤舞的签上大名，递了过去：“如果你真的那么重情谊，这钱你可以不要。但是提醒你一句，我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上次那三十万，你私吞了多少，别以为我不知道。”
“要，有人白给我钱，为什么不要？”大虎拿过支票，看了一眼，愣住了。
支票上面有六位数字，整整一百万，他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萧君故啊萧君故，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用钱砸人爽吧？你这副嘴脸真难看。”
萧君故冷笑一声，拎起外套，站了起来：“这钱，可以买你的狗命十次，买下你全家都还绰绰有余，别当我开玩笑，不怕有钱没命花，尽管再接近东子试试看。”
大虎心里生出了一点怯意，但很快，仇恨占了上风，他对着萧君故的背影说：“呵呵，你这叫打发我？恐怕是用钱封住我的嘴吧？你是怕我告诉东子，当年是你开车撞死小虎，对不对？你这个狗娘养的杀人凶手！”
萧君故离去的脚步一顿，他闭了闭眼睛，没有回头。
第二十三章：心动（上）
因为接到周丽的电话，张卫东匆匆赶回公司，他推开了休息室的门，一脸不爽。
“急着叫我回来，到底有什么事？”
周丽在一堆文件里抬起头，不冷不热的看了他一下，随手抽出一份稿子丢到边上：“因为商业上的原因，这个电视广告明天就要开拍了，你赶紧把稿子背熟。”
张卫东翻了翻白眼，坐到她旁边，打开稿子大声念了出来：“只要九九九，真的只要九百九十九元！国际知名品牌红宝石吊坠，二十四k白金镶嵌，厂家直销，每人只限购一套，机会难得，请马上拿起电话……”
“吵死人了，闭嘴。”周丽打断他。
张卫东用力摔下稿子：“你就不能给我接点像样的工作？”
周丽无语，这事她又不能做主，凡是张卫东接的工作，无论大小，某人总要仔细审查一遍。
其实，突然把张卫东叫回来，也是某人的意思。
具体原因周丽不清楚，一个小时前接到了萧君故的电话，对方吩咐她这么做。
张卫东心烦气躁地敲敲桌子，片刻后，又把稿子捡了起来：“妈的，我跟你说有屁用，你也就是个拿工资的，我该谢谢你老板全家！”
周丽见他心情不好，决定先避一避风头，收拾好文件捧在怀里：“我什么都听不到，你尽管骂，但是今天要把稿子背好，我只是个工薪阶级，别给我找麻烦。”
“骂他简直浪费口水。”张卫东收敛了脾气，认真应付工作。
周丽知道张卫东心里憋屈，但也只不过知道而已，对此，她爱莫能助。
是金子总会发光——这话在娱乐圈里根本不管用，人为的因素太多了，如果萧君故肯捧张卫东，无论他是不是金子，即使是一块废铜烂铁，也能抹得闪亮照人；反过来，也是这个道理。
张卫东用了两个小时，把冗长的稿子背了个大概，再多看两遍，明天录影应该不成问题。烟瘾发作了，他起身离开休息室，穿过办公区的走廊，来到一处敞开的窗户前，坐在窗台上吸烟，
因为公司内禁止吸烟，他行为不端，引得路过的职员侧目。
张卫东才不管别人的眼光，他将烟灰弹到窗外，眺望前方广场的喷水池，心中烦操略微消散。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声音从虚掩的木门内传了出来。
有人在唱歌，是首快节奏的粤语歌，每唱一两句总要停顿一下，显然，这个人对歌曲的控制力不足，张卫东不用看歌谱也听得出尾音飘掉了。他判断唱歌的是个年轻男人，不到三十岁，音色清朗动听，应该没有受过专业的声乐训练。
没过多久，歌声被打断了，房里传来另一个人的责骂声：“你怎么搞的，都一个礼拜了还没把歌练好，声乐老师不是教过你了吗？怎么还总是走音？”
刚刚唱歌的人解释：“对不起，老师说的太复杂了，我记不住。”
“记不住？你不会拿笔写下来？我不管，明天你就要上节目了，再唱不好谁也帮不了你。”
“是，知道了，我会努力练习……”
“我还有那么多个新人要带，不可能只顾着你，自己想办法搞定。”那人拉开门走出来，看到张卫东一愣，然后招呼也不打，直接扭头就走。
张卫东认得他，是公司的其中一个经纪人，刚入行不久，听说比较势利眼。
新人跟着这样的经纪人，是件比较倒霉的事。
房里那位倒霉的家伙又开始唱歌了，张卫东闲来无事，便抱着手臂靠着墙壁偷听，然后，他摇了摇头。心知对方肯定是照着歌谱一板一眼的练习，如此下去，别说明天，就是明年也毫无起色。
张卫东不知抽了什么疯，开口多管闲事：“副歌，第一句第八拍换气，第二句开始降一个key，憋气唱完。”
房里的人愣住了，喃喃地说：“可是歌谱上面……”
他只愣了一小会，摊平了歌谱，指着副歌那一行音符，照着对方的提示唱了起来。
原本只是打算试一试，没想到副歌最后的高音部分竟然唱上去了，一口气唱上去，游刃有余。
他立即起身追出门外，左右张望，只看到一个高大伟岸的背影。
张卫东已经走出了老远，都快走到休息室门口，才被人追上来拽住胳膊。
“请问刚刚教我唱歌的是你吗？”
张卫东低头，看到一只白皙的手，分明的五指正攥着自己的衣袖不放。
那人也察觉到自己失礼，一下缩回了手，但仍不放弃地追问：“是你对吧？我追出来只看到你一个人，那个……我没别的意思，就只想跟你说声谢谢。”
张卫东转过头去，看向这个年轻的男子，他张开嘴，“不用”两个字卡在了喉咙里。
站在他身旁的人是混血儿，肤色比一般的亚洲男人白净得多，因此更衬托得眉毛乌黑，一双眼睛更是明亮的黑曜石，里面透出热切而诚恳的光芒。张卫东下意识咽了口唾液，觉得自己一颗心怦怦狂跳，不知道是为什么，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同时又有点恍惚。
“你好，我叫贝淼淼，艺名安迪，是刚刚加入公司的新人，请多关照。”
张卫东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别开视线，轻声说：“张卫东。”
“我认识你。”安迪眼睛弯弯笑了起来，翘起嘴角：“你真人可比电视上帅多了。”
这是一句很俗套的客气话，可是从安迪口中说出来，却不带半点虚伪的成份，真挚无比。
张卫东生平第一次感到不好意思，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他挠挠后脑勺，另一只手已经推开休息室的门，动作完全不经过大脑，所以自己都怔了。他只好假咳一声，故作淡定地说：“我在背稿子，进来坐吧。”
安迪说句打扰了，便大大方方的尾随他进门。
两人坐下来以后，张卫东其实一直不敢看对方的脸，目光有意无意的乱飘。
安迪的长相并非十分出色，鼻翼两侧还有点点的褐色小雀斑，肤色雪白五官秀气，给人一种自然而然的亲切感。但是张卫东看见安迪并不感到亲切——这个人让他莫名其妙的心慌。
“多谢你刚才的指导，可是这样擅改歌谱的唱法，真的没有问题吗？”安迪问。
张卫东微微摇头：“快歌节奏感强，配上音乐，就是编曲的人也不一定听得出来，即使听出来也没什么，这种细小的改动，并不影响整首歌的连贯性。”
“你太厉害了！”安迪交握双手，眼珠晶亮，满是崇拜的看着他：“声乐老师说了一大堆鼻音气音混音……乱七八糟的，我完全都没搞明白，更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唱好。”
张卫东又不好意思了，笑笑：“我只是半路出家，还是按正统的唱法比较好，不伤嗓子。”
安迪点头，很用心记下了他的话。
张卫东从未试过第一次见面，就跟对方说了那么多话，既然两人投缘，索性就当一回好人吧。
他对安迪说：“你去把歌谱拿来，这歌的旋律不算复杂，今天就可以练好。”
安迪连连摆手：“怎么能再麻烦你，不早啦，你赶紧背稿子吧，我自己能行。”
张卫东总算把目光落到安迪脸上，只见对方表情真真切切，没有半丝客气推辞的样子，想必是个脸皮薄知进退的人，也就不再坚持。安迪这样的人无疑是招人喜欢的，看着顺眼，态度也谦卑，微笑的时候嘴边露出酒窝，使得他多了几分俏皮的孩子气。
安迪做足一个后辈应有的礼数，再次道谢，连握手带鞠躬的告辞，弄得张卫东脸都红了。
张卫东看着他轻手轻脚的把门关上，长吐了一口气。
人和人之间，最好不要拿来比较，因为两者的差别可以有十万八千里。
酒也是这样，上万大洋一瓶的茅台国酒，张卫东喝进嘴里，只觉得辛辣呛鼻，还带着米糠发酵的异味，比沟里的臭水好不了多少。他还是喜欢廉价的啤酒，微苦，冰凉，一口干下去让人神清气爽。
所以张卫东没再碰白酒，他双腿搁在茶几上，身体后仰，挺尸般躺在牛皮沙发上。
萧君故从浴室走出来，没有穿衣服，腰间裹了一条白色的浴巾，整个人沾着水汽，湿漉漉的黑发粘在脸庞。他坐到张卫东身边，伸出手，摩挲对方冒出胡茬的粗糙下颚，晚灯下气氛暧昧。
“东子，这瓶酒我特地买来送礼的，你开了又不喝，可得赔我。”
张卫东打掉他的手，疲倦中带着不耐：“你要做就快点，我困了，要早点睡。”
“今晚你睡不成了。”萧君故扯开他的浴袍，抚摸结实烫手的胸膛，很色情的捻着他乳尖把玩：“明天我就要出差了，起码得去十天半个月，今晚得好好的和你玩上一场，我们大战三百个回合。”
张卫东无比厌烦，偏偏又拒绝不得，拿起白酒瓶咕嘟的狠灌了自己几口，恨不得醉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