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东的面貌和十年前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肤色深了点，多了几分硬朗刚强的气质，右边眼角上方小小的黑痣也还在。从前张卫东也是这样躺他的腿上，他们说过很多很多的话，他们曾经在学校的天台吸烟，一起吃小布丁，然后把雪糕棍插在水泥缝里，整整齐齐排成一列。
还记得张卫东当时的模样，眯起眼睛，直指着湛蓝的天空，雄心勃勃：“我会变成太阳，让所有人都看到我，听到我的歌声——我要当全世界最棒的摇滚歌手！”
他仰头来，将两只手拢在嘴边，对着天空呼喊：“东子，加油！”
后来，白云苍狗，世事无常。
张卫东的身体康复以后，也开始正式复工了。
不管他怎么不情愿，都必须面对现实——他是东娱文化传媒公司的艺人，被长达五年的合约束缚，经纪人……不，萧君故要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没有拒绝的余地。
当张卫东踏入片场，原本嬉笑相谈的声音戛然而止，在偌大的场房里，包括场记、杂务、道具师、灯光师以及一众演员等等都看向他，然后又几乎同时移开视线，沉默。
自从他上次把导演打得满脸是血后，消失了整个礼拜，大家都以为他不会再出演这部电视剧了——无论张卫东有没有后台，当众实施暴力行为，公司都应该按照规章制度对他进行处罚，最起码该删了他的戏份。
可是张卫东不仅出现了，还大摇大摆、面色如常的出现在所有人眼前。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张卫东不用为自己的行为负上责任，难免让其他员工和艺人感到不忿和心寒。
然而，更让人心寒的事情还在后边。
小八像感受不到现场低迷尴尬的气氛，挪了一张塑料椅子到张卫东面前，说：“东哥，你先坐会，化妆师都在忙，等下他们有空了我叫你。”
张卫东一屁股刚坐下，导演就来了，看到他以后愣了愣，赶紧走了过来赔罪。
“东哥，上次是我嘴贱说错话，是我鲁莽，请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张卫东无语，默默看着脸上瘀伤未散的导演，没料到他的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导演见他不吭声，只好把姿态放得更低，又说：“东哥，你就原谅我吧，虽然我真的有错，可是我为这部戏投入了很多心血，你就当做一次好人，拜托了。”
张卫东攥紧了手中的剧本，沉声问：“上头是怎么跟你说的？”
导演看张卫东脸色发臭，支支吾吾答：“制片说如果你不肯原谅我，这部戏就会被……腰斩……”
制片人确实叫他跟张卫东道歉，但没有叫他当众道歉——导演是个有心眼的人，并且心里很不服气，是张卫东工作态度不好，还率先动手打人，凭什么道歉的是自己？
但是他不能不给制片人面子，于是将计就计，把这场戏做大一点。
他低三下四的丢点脸面，把张卫东捧得越高，就越能证明自己是弱势的一方。
张卫东霍地站起身，把剧本一摔，伸手对小八吼：“手机！”
小八吓一大跳，连忙从挎包里摸出手机，用两手递了过去。
张卫东拿过手机掉头就走，急匆匆地走出了片场，拨通电话大骂一通：“萧君故，你这个万年王八蛋怎么不去死？你他妈的怎么不去死！”
骂完以后张卫东挂了电话，一脚踢翻垃圾桶。
上次的事导演固然有错，不该口无遮拦中伤他，可是他已经把人家暴打一顿，这事就当扯平了。偏偏萧君故多此一举的插手，还向导演施压，这下好了，别说旁人，就连他自己看待自己也觉得恶心。
张卫东脾气坏性子急，但他不是个小心眼的人，他不追求光明磊落，可是也不屑仗势欺人。
木已成舟，他只有端出最认真的态度拍戏，不然还能怎么样呢？难不成让他揪着全剧组的人一个个解释，说他没打算为难导演，都是公司某个高层多管闲事？
张卫东倒是有心想好好工作，可是导演反倒对他没了要求，只要他在镜头前把台词念完，把该做的动作做完，也不管他做得到不到位，统统都说ok。
除此之外，整个剧组的人对他的态度都转变了，不敢明着得罪他，所以就暗地里排斥他。
张卫东渐渐也感觉出来自己被孤立了，除非是工作上的事需要沟通，否则没人愿意跟他多说一句话，不只如此，连休息的时候聊天也避开他。女一号过两天生日，准备举办个聚会，把所有演员都叫上了，唯独没有告知他。
当一个人被排拒在集体之外，被众人刻意忽视，那种滋味肯定不会好受。
然而张卫东只能压抑着自己，除了拍电视剧，他还得赶其他通告，拍平面广告，参加公司的宣传活动等等乱七八糟的事。好不容易把通告赶完了，为保持健美的体形，他还要到健身房锻炼两个小时，在激烈运动以后，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上了保姆车以后，他一闭眼就开始打瞌睡。
这时小八把手机放在他耳边，低声说：“东哥，萧总找你。”
张卫东靠在后座上动也不动，他累坏了，连思考也变得迟钝了，甚至有些恍惚和呆滞。他听到萧君故的声音，但没有注意对方说了些什么，下意识地回一句：“去你妈的。”
然后就夺过手机扔出了车窗外，眼睛一直没睁开过。
萧君故看着手机发呆，十秒之后，他抬起头对周丽说：“刚刚说的那部电视剧，我不希望看到它播出，这事就交给你去办。”
周丽愣了愣，这部电视剧可是由他们公司主力投资的，并且制作已经进入尾声了，即便是现在喊停，投进去的资金也收不回来了。她很快掩饰住自己的惊讶，面无表情问：“老板，您的意思是腰斩？”
“不，跟广电总局那边打声招呼。”
周丽细心观察萧君故的脸色，只见他面无表情，眼神却是冰冷阴鸷，立刻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做为一个好下属的基本准则——是多做事，少过问。
第五章：崩溃
张卫东特意请了半天假，开车来到位于郊外的疗养院，探望他的婶婶。
他已经三个月没有到疗养院了，张卫东对自己婶婶的感情很复杂，既爱着她，又恨着她——爱是因为婶婶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并且曾经养育过他；恨是因为婶婶是个女支女，成天带不同的男人回家厮混，让躲在床底的他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
直到今时今日，他仍清楚记得床底下幽暗逼仄的环境，让他连腰都直不起来，每当听到类似“咯吱咯吱”的声音，寒毛会竖起，不自觉的想到那张破旧的铁架床。
当然，更让张卫东忘不掉的是那些男人们的粗言秽语。
他还不到十岁，就听遍了各种腔调、各种南北口音的下流话。
张卫东帮不了婶婶，他无法阻止那些男人，他也帮不了自己，他甚至需要这些男人养活自己——这是怎么样的一种滋味，没有经历过的人，根本无法想象跟体会。他从悲痛到无奈，再从无奈到麻木，最后终于绝望了。
所以张卫东有严重的心理障碍，不单单是排斥性行为，凡是和别人过于亲密的接触，都会让他浑身冒起鸡皮疙瘩、反胃、恶心、飙冷汗……
可是他也知道，这些都怪不得婶婶，怪就怪她的命太苦，嫁了一个赌鬼当老婆。还有就是怪他的父母短命，怪那一辆失控撞死父母的卡车，怪他自己为什么要被生下来。
听护工说婶婶在睡觉，张卫东便没有进入房间，只是隔着窗户远远看着她。
婶婶看上去好像又瘦了，面向墙壁弓腰躺在床上，盖着白色的薄毯，背影佝偻。张卫东默默看了一会，心中满是酸楚，他把皮夹里的现金全部掏出来，塞进护工手里，叮嘱他多买点营养品给婶婶。
张卫东这辈子恨的人有两个，一个是萧君故，另一个是他亲叔叔。
这两人之间毫无干系，可是都对他造成莫大的影响，十年前，萧君故毁了他的人生，十年后，他叔叔输得倾家荡产再跳楼，间接的把他推入了火坑。
当得知他叔叔从国贸大厦跳下来的时候，张卫东不但没有半点怜悯，反倒大松了一口气。
这种害人害己的赌鬼早就该死了，这男人已经逼疯了他婶婶，再不死，连他也要疯了。
他叔叔死得倒是潇洒，可是留下了一大笔的赌债，连本带利，数额高达两百万！
地下钱庄的人可不会讲道理，为了收回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家门口经常被泼红油漆，写大字，堵钥匙孔，这些行为都算比较温和的了，还试有动物尸体从窗户丢进来，最过分的一次，有整个血淋淋的猪头吊在门框上面，把张卫东的婶婶吓得当场失禁了。
那时张卫东已走投无路，又一次被逼债的黑社会暴打以后，他好不容易才弄到两瓶小小的氰化物——这东西含有高纯度的剧毒，张卫东打算灌婶婶喝一瓶，自己再喝一瓶。
张卫东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做出如此沉痛的决定——婶婶已经痴痴傻傻，自己不能丢下她不管，如果他死了的话，讨债的人是不会放过他的婶婶，与其这样，倒不如一起死了干脆。
反正除了音乐，他没有别的梦想，除了音乐，他也没有别的遗憾。
可是萧君故出现了，并且改写了他的人生。
那时萧君故刚刚回国不久，主动找到了他，并且向他伸出援手。
对方一身休闲打扮，戴著名表，踩着耐克限量版的运动鞋，连发型也潇洒清爽，两鬓剃得只剩下青根，碎发张扬。反观张卫东，别提发型，连人形都几乎没有了，脑壳裹着绷带，脖子上挂着一条骨折的手臂。
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一个曾经背叛和侮辱过你的人，并且把你害得前途夭折、痛不欲生的人，竟然以一副好兄弟的模样对你说：“东子，我只是想帮你，让我帮你吧。”
张卫东当即一口痰吐到他脸上：“心领了，不用客气。”
更可笑的是，萧君故还一边擦脸一边叹气：“你总是这么骄傲，骄傲得近乎愚蠢。”
接下来萧君故不再扮演好兄弟了，他换了另外一个面目，咄咄逼人：“当然，你想死也不是不行，死了确实能解决一切问题。但是你对得起你婶婶吗？她可是给你饭吃，给你衣服穿，供你上学的人。这些钱再肮脏，都确确实实花在你身上了，你却连一个女支女都要辜负，还是人吗？”
“闭嘴！”张卫东抡起拳头，冲上去就打：“我的事不用你管！”
还和从前一样，萧君故实在太了解他了，总能一下找准他的死穴，然后对症下药。
萧君故一手抓住了他的拳头，轻佻地笑笑：“东子，操你的滋味真棒，我在外国漕了那么多屁股，没有一个比得上你，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如何？张卫东根本别无选择，他不甘心去死，也不忍心让婶婶死——他被命运逼进了一口死井里，无论抛下绳子的人是谁，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他都只能抓住这根绳子不放。
背负着一条人命，他没有骄傲的资格，更没有宁为玉碎的资格。
所以他把自己卖了，还卖给自己最憎恨的人——萧君故。
在这五年里，他不但要忍受另一个男人的性侵犯，还要事事听对方安排，毫无自由可言。
离开疗养院以后，张卫东直接开车到片场。
今天他还有最后一场戏，拍完，这部电视剧就正式杀青了。所有的前期拍摄全部完结，接下来，只剩下整理、剪接、配音、策划等等后期工作，主要交由幕后人员负责，出演的艺人无需再参与。
这部电视剧他拍了两个月，被剧组里的人排斥一个半月，已然变成头号公敌，现在终于快熬到结束了。张卫东努力调整心态，不让自己受到其他人的态度影响，一心把戏拍好。
他仍然不喜欢演戏，甚至算得上讨厌演戏，这么做只是为了问心无愧。
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没有胃口，就躲在洗手间的厕格里吸烟。
为了保护自己的嗓子，他以前很少吸烟，最近这一两年，随着精神压力越来越大，烟瘾也跟着大了。张卫东坐在马桶盖上，双脚伸直顶着门板，背靠抽水箱，有一口没一口的吞云吐雾。
烟燃到一半，他听到外面传来了副导演的声音。
“导演，那张卫东根本不是演戏的料，情绪不够投入，表情也很生硬，这么不自然的表现会影响整部戏的口碑，真的不想个办法解决？”
导演啧笑了一声：“人家后台可硬了，我哪里敢删他的戏份，先照着本子拍吧。反正公司总不会一直盯着，后期制作的时候能删都删掉，等到播出以后，就算他有天皇老子撑腰也无济于事了。”
副导演也跟着笑：“哈哈，高明！真想看看他到时候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活该，以为勾搭上老板就会大红大紫似的，也不想想娱乐圈是什么地方，就他那样的素质和能力，还好意思出来丢人现眼……”
张卫东听着两人离去的脚步声，丢掉烟蒂，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正在颤抖的手。
突然，他攥紧了拳头，一下打瓷砖上。
他最不能忍受的事，就是被人看不起，可是因为萧君故，他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张卫东咧开嘴，自嘲地想：“原来我白忙活了那么久。”
无论如何，这部电视剧即将杀青，张卫东不想在这种时候找事——所以补完了剩下的两个镜头，导演一喊cut，他便头也不回地走出片场，身后响起了众人的欢呼声。
下午的时候张卫东转到了一间新开业的商场，担任活动嘉宾。
现场除了他以外，还有其他两个小有名气的明星，台下的观众很热情，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在主持人的安排下玩了两场小游戏，以及和幸运的粉丝合照，张卫东都不太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他只知道噪音很大，吵得他脑袋开始隐隐作痛，还有，他笑得脸都快僵了。
好不容易熬到活动结束，他逃跑似的窜上了保姆车，长长舒了一口气。
张卫东还没坐稳当，小八又把手机放到他耳边，让他听到了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东子，礼拜五、礼拜六，也就是明天和后天，你陪我到度假村去，我已经让周丽安排好了，到时会有司机去接你。”
张卫东气得眼睛都发红，对着手机大吼：“周六也要陪你？你他妈的能不能讲点信用？”
萧君故在电话那头笑了一下：“东子，你见过有不用加班的工作吗？连我都得经常加班，相比起来，你的待遇已经很好了。”
“不去……”张卫东还没说完，那边的人来一句到时见，就挂断了通话。
张卫东习惯性地咬住了手指，把脑袋一下下往车窗上磕，头痛欲裂。
这一刻，他又不想活了！他毫不怀疑，自己迟早都会被萧君故逼死，这日子太难熬了！每到这种时候，压抑在心底深处的暴戾就会涌出来，张卫东开始琢磨怎么样弄死自己，又或者弄死萧君故——因为没有自由，没有空间，连属于自己的时间也没有，他简直要崩溃了！
“东哥，东哥……你冷静一点。”小八看到他把自己咬得满嘴是血，惊叫起来。
张卫东听不进去，仍是不断地用头去撞玻璃窗，撞出“咚咚咚”的声音。
小八一个人制止不了他，连司机也扑了上来，两人合力才把张卫东按进座椅里，可是他仍咬住手指不肯松口，差点咬下自己一块皮肉。后来，司机直接把保姆车开到医院，张卫东右手的食指，缝了整整二十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