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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兮 下——by路人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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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跑去入了承天教,跟随烈云几年,难道是两手清白?看烈云贪恋过深,又才突然良心醒悟?不过是怕伤及己身。”谢欢尖刻地说,“以为烈云死了,就能心安理得地回来一辈子做个万众敬仰又无所事事的武林前辈,谁也不知他还带着魔教教主的儿子。你怎么不学学你师父。”

烈云之子当初年幼,何其无辜。若是告知别人,岂不枉送一条性命。许多年细心维护,这也是师父一点仁心。

原是知道可以和谢欢争辩下去,但是谢欢这不过是些气话,又非是真不明白,争辩无益,梁徵闭了口。

他长久不言,谢欢也不好一个人不断地说下去,气闷难解,偏开头不理会他。

想下去的话,梁徵自然有他的道理——梁徵不做没道理的事。

但是被刺痛时就没法不反击。

就是因此才总是与父亲争执不休。

谢欢仍然是要走开,梁徵不让,伸出双臂把他压在一旁的树干上。

“不说你爹。”梁徵做了退让。

谢欢抬手遮住脸。

“你看过我给柳宫海写的信么?”

梁徵对这个问题犹豫了。

谢欢从掌中露出眼睛来,“我以为你不会看。”

“只有最后一封。”梁徵说。

也许因为是最后一封的关系,信封没有留下,信纸在柳宫海醉中留下被揉搓的皱褶,似是曾要撕毁,却又被留下,重新展平放好。即使不特意拆看,从他胸前摸出来时,一眼就扫见了。

但看信是实。

“你担心是我有什么阴谋想要害死柳宫海?”谢欢猜道,“如果真是如此,被你发现是比被别人发现好。”

“若真是如此,我不会包庇。”梁徵垂下目光去。

“你还会为我求情。”谢欢嘲笑道,“所以梁大侠,结果是什么?”

信里并不算过于露骨,但也是意思明确误解不来的缠绵情话,梁徵说不出口,斟酌之下,道:“你只是想从他那里知道武林寻找魔教余孽的进展。你在欺骗他,帮助烈云,但并没有想害柳大侠。”

“我骗他,没错。”谢欢说,“怎么,手段如何?我骗过不知道多少人,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骗你?”

这越说越远了去。

梁徵也记得自己看信时的心情。明知他是对人欺瞒,假意虚言,但原来无需真心也能如此动人,字字柔情。显然谢欢擅长。

当然不可能是高高兴兴地扫完那封信。

想来其中内容,确实只有探听消息,没有诱敌害人之意。

“我读人信不对,抱歉。”梁徵说,“而虚情假意欺哄旁人,也是不好。若你是华山门下弟子,我自然会重重责备,玩笑也不是这样开来。但你与我们不同,我没法说你的不是。”

“你要怎样?”谢欢一扬下巴。

“对不住,看了信件。”梁徵再次道歉,“你也答应我,以后不要做那种事。”

谢欢冷笑出来。

之前还是忐忑的,生恐梁徵看信误会,也自知这不是梁徵所能认同的手段,原本是惭愧。但此时有气,便把惭愧都去了七分。

梁徵弯曲双臂,往他更靠近了一些,“以后也不需要那么做了。”

我不需要你为我做那些。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哄你?”谢欢又一次问。

梁徵皱起眉来。

谢欢要推开他,被他压过来,抵在胸膛与树干之间。

“你欺哄我又是何妨?就是假意,只要瞒我一世,我也是当真的。”

说话时低笑,有意要解他怨怒。

又不是要争个什么是非黑白,只是一时失言而起,到底谢欢心中不顺,又才引出这些来。再说全都是气话,还是该好言抚慰,

何况这也是字字真心。

心软之中,抬手从谢欢前额抚下,及至唇边,换了嘴唇落下一吻。

比料想中更容易地,谢欢放松下来。

“……柳宫海死前,已知我瞒他。”他说,“我想他做鬼也不会放过我。”

这么说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恐惧,而是痛快,好像感到理所应当,罪有应得一般。

但梁徵猜测他此时仍在疼痛。

谢欢说:“我不说了。”

他仰起头看头顶上的树冠,有落花飘下,迷人眼睛。

“我不会一直做掌门。”梁徵说。

谢欢为他忽然转入此题而惊讶,可仍然没有看他。

“临危受命,不便推卸。但只是一时。”梁徵继续说,“此事一毕,我会将此位交予师兄。我饮过烈云之血,未知往后能否自控,以后,我想再不言武功。”

他没有提过这件事。

谢欢对着落花眨了眨眼睛,突然抓住了他领口,“不能自控?怎么可能,你师父是地鬼,不也和你一样,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师父几乎从不动武。”梁徵说,“不仅是他,二师兄也是如此。”

谢欢抓住他领口的手松开了,“不动武功,你要如何在江湖行走?”

“你要行走江湖的么?”梁徵问他。

这不用回答。

“我和你一起。”梁徵说,手臂伸到他背后,隔开他后背与粗糙的树干,便能抱住他,“你什么都别担心。相信我。”

担心的是在那之前。

谢欢坐在日月坪边上看梁徵与乔子麟、连羽比剑。虽说从他眼中看不出套路,但梁徵能同时与乔子麟、连羽两人相斗,不落下风,果然是近来突飞猛进。

水瑗正从山下阶梯上来,扫过一眼,笑眯眯地往谢欢身边坐下。

谢欢以为他只是来看看,但水瑗传音过来:想过最坏的可能么?

虽然不解水瑗为何来找自己说这个,谢欢点了头。

你猜烈云这些时候在哪里?水瑗又问。

谢欢转头看了看他,“有他的消息了?”

“断断续续,一直都有听说,只是不怎么在华山附近。”水瑗说出口,“与我们交好的好些门派,他都有露过行踪。但是这几天没有听说什么了。”

“之前怎么没听说。”

“你们之前在京城,消息自然要迟缓些。”水瑗说,笑容不改的看着场中剑光飞舞,嘴里说着与目光所及不太相干的事。

“他在试图自己寻找。”谢欢说。

“这回下手比从前轻了不少,虽说有些伤亡,可不曾听哪里被灭门。这就是你告诉越岫的,他还能借助外物控制是么?”水瑗说。

真的跟谢欢讨论江湖事,可算难得。谢欢不动声色,“想来是的。”

水瑗暂时不说话了。

谢欢想了想,“你说近日没听到他消息?”

“是。会是他金针用尽,不能继续么?”

“不应该。怕他太快察觉,我只偷他一枚。青皇没必要欺我,烈云一定还好。”谢欢继续考虑着,“他恐怕很快会出现在这里了。”

“一月之期未到。”水瑗不意外他的答案,却还是说。

也许终于留意到他在和谢欢说话,那边梁徵已经停了剑,与乔子麟解释什么。水瑗因此加快了说话的速度。

“一个月只是他失控前随口说出的时间,真要等到那时候,离他死期太近了……他不会按时前来。”谢欢随他开始说得快,“他既然不在别处……”

“多半是要来了。”从他这里确认自己了判断,水瑗颔首轻笑。

梁徵已经站在他们面前。

“师兄。”梁徵瞧着水瑗,“你们在说什么。”

“说点笑话。”水瑗毫不犹豫地笑着。

谢欢非常配合地也笑了笑。

要追问水瑗说出他们讲了什么笑话水瑗一定也编得出,梁徵就不问,直接不甚赞同地道:“谢欢和这些事无关,不该拿这些去叫他胡乱烦心。”

水瑗忽然大笑,去搂谢欢的肩膀,“你们两个,还分什么你我。你拿我玩儿呢。”

梁徵还要说话,谢欢先开口了:“烈云应该很快就会出现。”

梁徵没问这话的由来,“我知道了。你不要担心。”

“我不怕什么。”谢欢说,又招招手让他再靠近些。梁徵靠近了,谢欢从水瑗手臂间脱开站起来,抬手去他脖子上勾出挂了承天玉的丝线。

被他摔过玉,梁徵心有余悸,按住了他手,“怎么?”

“烈云当初随随便便就把这个给我,因为那时他不需要。但是如果他迟迟寻不到人,他还需要活下去时,就会需要了。”谢欢说,“他知道这个曾经在我手上,你要去和他硬拼的话,他可能猜我把这个给你保命。别让他看到这个。”

梁徵放开手。

谢欢本要去解丝线上的结,临了忽然改变主意,踮足低头,在他颈边咬断了线,将承天玉接在手里。

虽是瞬间的事,可知道师兄正在一旁看着,梁徵脸上腾地红了。

谢欢手上扣着承天玉退后。

“收起来就好,别再毁了。”梁徵徒然地偏开脸想要遮掩几分面红,毫无作用,水瑗已经无声笑得后仰。

“我知道。”谢欢说。

“它救你几回。”梁徵再次强调,“别再轻毁。”

谢欢手指间夹着断线把那极小巧的玉石晃了晃,“当然。”

“这几天你在房里多歇着就是,不必出来。”梁徵还要不放心,被谢欢摇着头往日月坪中央推回去。

“也就为着看看你了。”谢欢微笑说,退回边上坐下。这略去半截话,但梁徵听得明白。我活着,也就为看看你。

把那枚金针给我。水瑗的传音重新响起。你说了,这也是梁徵能赢的唯一可能。

第一个念头想到的当然是他会转交越岫,但梁徵说过越岫不会做那种事。

水瑗说的是给我。

谢欢心里一动,才是明白。

既然私下来和他说,大概是不想叫几个师兄弟知道。这是当然,若是知道,起码梁徵和越岫决不会同意。

但谢欢脸色不变。只向下垂了眼神,代替点头。

金针滑落指间。

水瑗起身拍了拍他,启齿说:“多谢。”

像是就刚才谈话的简单谢意,但谢欢已知自己指间一空,金针已被他拿了去。

梁徵或许因怀疑而回头,但水瑗已往山下离去。

乔子麟也怀疑地望向水瑗背影,到梁徵走回来,便开口问:“阿瑗和你那公子说什么了?”

“烈云随时会上山。”梁徵说。

“哦。”乔子麟也不吃惊,想想还是说,“你留意些阿瑗。事关我们这么多人,阿瑗可是会无法无天的。”

连羽插嘴说:“还有比大师兄更无法无天的么?”

“小连不懂。”乔子麟笑他,但笑意一发即收,还是看向梁徵,“阿瑗与我不同。”

我全无所谓。哪怕此刻丢下华山落跑,于义自然有差,于情却并非全然不可放。但若是水瑗,事关华山上下,只怕别的事尽可不顾,也要拼死保全这一山。

梁徵示意知道,重新提起剑来,“烈云对师父有恨,但终究是为寻师兄,不为屠山。要是如师父师兄所料,寻不得,还能拖上一阵,寻得了,反而更不会罢休。”

“怕就怕在他一念之间,便能血洗江湖。”乔子麟跟着道。

“所以无需和他争什么输赢。并不是与他比武,是拼命。”梁徵说,“他的弱点不好利用。而且……他可一点都不想死。”

“几成把握?”乔子麟在说话间挥剑攻来。

梁徵稍稍偏开头避开这剑,手指已经搭上他握剑手腕,乔子麟抽手不得,顿时进退两难。

“一成。”梁徵说。

连羽从另一边刺来的剑被他手指一弹,剑身剧震,握之不住,只得脱手。

“不考虑活下来的可能呢?”乔子麟继续问。

“这就是没考虑。”梁徵说,松手让乔子麟再来,“活下来,基本上不可能。”

连羽听到,吃了一惊,“四师兄!你之前怎么没说!”

“说与不说,有什么不同。”梁徵说,利落地从乔子麟手中夺下长剑,又顺手抛还给他,“我要是有福成功,也算为华山尽心。不过谢欢若没说错,我就算失败,他也纵横不了几时。总会江湖平静。就是不知华山……能保全多少。还得你们操劳。”

“这个不用说。”乔子麟对他越来越快的取胜颇为惊奇,手上也尽力更快地再次攻击,“倒是你的小公子,你要是有不测……”

“我不想死。”梁徵说。

“可是……”

“对他,做不出如果我死了的打算。”梁徵侧身挥袖,震开连羽。

哪怕只是做此打算,就是有负前言。

不管多么微末的,几乎不存在的可能。

我想为他活下来。

夜深三更。

水瑗在荀士祯榻旁伏低睡着。梁徵始终忙碌,实在抽不出闲暇,但除他以外,几个师兄弟白日里通常都轮流看视着荀士祯些。夜晚时,则是水瑗照料。

兄弟几个,就他与越岫在山时间最长。荀士祯为人并不热心,简直算是凉薄,唯他摸得准荀士祯脾性,山上大小事务代为处置妥当。平日里因自己心热,颇看不过荀士祯一味避世,背地甚至对师父不甚尊重, 可毕竟情分都厚。

但水瑗此时也撑不过,已在梦中了。

一只手拍在荀士祯脑上。

荀士祯僵硬的筋骨猛地瘫软下来。

“想好了么?”有人问。明明声音低不可闻,可在耳边竟然清晰。

声音起处,阴影里是烈云站在床榻边,他足下无声,不知何时进来。分明近在咫尺,而水瑗毫无察觉。

荀士祯的嘴唇抖了抖,唯一发出的声音却是低哑而短促的呻吟,甫一出声,或是恐惊醒水瑗,立刻竭力忍住了。

烈云的嘴角勾出冰冷的,显然是讥讽的弧度来。他的手掌悬空在水瑗头顶,好像荀士祯说一句不中听的,水瑗一条命就要登时断送。

教主怎知不是他?荀士祯传音而来。

“你别跟着谢欢学。要是我儿子,哪里会顾你死活。”烈云毫不在意。

荀士祯张大口喘气,胸脯剧烈起伏,偏偏不敢发声。在刚刚烈云的一拍之下,大半月来持续的周身剧痛都骤然消失,但五脏四肢还是一样的麻木僵化,被痛苦透支过多的精神,心内一片混沌,好似都被之前的疼痛挖空了记忆,千条万绪,理不清到底能从哪说起,就只能沉默。

也许是从多日间寻之不着中得到的经验,烈云保持了难得的耐心。

“当初你能把你来自华山的事一瞒多年,怎样迫你都没承认,连我都信了你。”他说,“我也曾为此服你是个好汉。这点苦楚,你哪会经受不起?”

……我老了。荀士祯想,连自己都不确定是不是传音送出。

年青时曾受师命去探始起不妙苗头的关外承天教。承天教教主是武功超群的高人,高傲可确确实实的不凡。这景仰之心实有九分是真。若只为师命,怎会在这诡异的教派中一留七年,连门派弟兄,都已尽知他其实倒戈。

教主所向无敌。逢我有难,必然相救,我不能解之事,在教主手中皆轻而易举。我视教主英雄,情愿一生追随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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