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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兮 下——by路人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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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宫中所制金针,大约也只能保他几日清醒。

有一时,就是一时了。

水瑗取针坐起。太近,很少要这样面对敌人,越岫低头看他时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要出掌,但水瑗仍然比他更快,已丢下长剑起身来拥抱他,手臂环过他脖子,投身怀中。

越岫本要向他天灵盖拍下的一掌,却拍到了胸口。

后颈已是刺痛。

水瑗在他耳边喊出来,师兄。

犹如穿过风沙与荒漠,直达地底,在胸中最深最远处的,他赖以生存的甘泉,他无论如何也不想伤害的人。

他掌下顿了一顿,力道只倾吐了本能中的一半。

但是察觉的时候,已经感觉掌心下破碎的胸骨。

“……然后呢?”梁徵艰难地问。

连羽讲得平淡干瘪,刻意得要隐藏自己的难受。但是只需要这个事实就足以伤人。

“然后就是二师兄带他走了。”连羽重复之前说到的地方,“我追不上,何况你们都伤得不轻。大师兄说,三师兄受伤严重……应该,应该是活不下来的,但是你也伤得很重,你不是还活着吗?”

梁徵不能言语。

他不想死,一生一世也不曾如当时那样不想死。何况看看房内某些物品及伤口包扎的方式也能知道,他这里一定还有容松在。

但水瑗……他不知道。也许乔子麟会比他和连羽更了解一同长大的师弟。

“……其他人呢?”梁徵问。

“姓扈的说了些不好听的话,我气得不行,和他骂了几句。”连羽愤愤道,“不过其他门派也各自损伤惨重,我们一起倒是忌惮我们,忙着收拾场面先离开华山去了。我没封闭山门,他们要敢来惹事随便来,谁怕他们!”

像是为了赶走刚才的过分伤感,连羽比正常的程度显得要更加气愤不少。

梁徵没有劝说他消气。

但连羽所知的也差不多到此。

希望梁徵尽快地休息以恢复,连羽并没有对他说太久话。

在连羽出去后,梁徵本以为谢欢会很快进来。但是没有。

既然有等待谢欢的间隙,他试图去想越岫的事,但门外细微的徘徊踱步声让他静不下心来。谢欢就在门外而已,不知为什么不肯进来。

时到如今,谢欢原来还是不能对他足够坦诚——这样的认识压在他心里,滋味有些复杂。

刚刚他还在设想如何共度余生。

门开时进来的是容松。

因为连羽刚去报给他说梁徵已经醒来,容松就兴冲冲地来查看他。进来打过招呼,上上下下把梁徵打量一通,又循着穴位脉络伤口位置到处按他一按,一一相问,还算满意。

梁徵等他停下来转身去桌边不知道鼓捣什么东西,才问:“容兄弟从京城来?”

“对,就是来的时候没想到你们这里这么多事。”容松擦了把汗,“不过梁大哥没事太好了。”

“凌姑娘有消息带给谢欢?”梁徵只能这样想。

“咦,你也知道了啊。”容松不提防他问,马上就一口气地说,“我觉得谢公子是要回去做官,他还说不是。梁大哥他不会骗你,你说他回去要做什么?”

回去做官?

梁徵一愕。

房门被人敲了两下。

“门还开着呢。”谢欢懒洋洋地在门边说,“你不要在我听得到的地方胡说八道。”

容松要不服气,“反正你不是要回去么?不是当官去还是什么?”

谢欢看梁徵,“总之不是去做官。我只是得去接一个人。”

“接人?你……”容松心虚地说,“你们全家不是死光了?”

谢欢横他一眼。

“你外甥?”梁徵问,记得离京前凌微所说,关于了非的儿子,青皇的弟弟,巽阳王。

谢欢踌躇了一下,“还有我弟弟。”

梁徵因为讶然而微微朝他睁大眼睛。

“……查抄捉拿谢府中人时,我弟弟还被青皇藏匿,也就没能一起处置。青皇说,我救过他,他也给我多留一命。”谢欢往梁徵床边走过来,看着他的眼睛解释,又是自己失笑,“我想青皇只是那几天忘了这事,事后为难我那话还说不好的弟弟有什么意思,索性卖我个人情。”

“他哪里需要卖你什么人情。”梁徵摇头,不希望听到谢欢说还要回去为青皇做事。

谢欢凝视他,“在朝中,我是已死之人。绝不会再为官的。只是他们人在宫里,我不得不回去走一趟。”

“我先出去了。”容松在后面说了一声,匆匆收了杂物,出门后顺便掩上。

谢欢只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管他。

“等大师兄找二师兄回来,我陪你去。”梁徵说。

谢欢沉默了一会儿。

如那夜一样,谢欢一身素白。带孝之色入眼使人伤悲,但梁徵也心下觉得安慰——若他是开始把自己作为被留下之人去怀念,起码好过想要随人而去。

至少他不再表示他会选择死亡。

“我爹娘……你帮我葬在哪里?”谢欢轻声问。

梁徵说了。但荒郊野外难以描述,又是他特意避人耳目地找无人处埋葬,只靠描述实难寻找。因想到时候亲身带他去就是,说不明也不打紧。 但谢欢问得极细,梁徵觉出来,因此皱眉,“你要一个人走?这么急?”

“并不急。”谢欢靠近他坐下来,“我也可以过几天再说这件事……”

梁徵想他在门外踟蹰时,或许就是这样纠结中的表情。

他如此语焉不详,但这样神色并不是什么好的征兆。梁徵紧紧闭了口,无法说那就以后再说,也无法说出没事,就告诉我。不该怂恿谢欢隐瞒,却又担心他会说出的话。

谢欢犹疑半晌,终于是说:“我该离开了。”

也许是他的神情已透露太多,这句话说出来时梁徵居然没有感到惊讶。

“为什么?”能问的只有这个问题。

这也是唯一能说出来的。

如他所料的,羞愧与坚决同时浮现在谢欢脸上。

“我会去京城找我弟弟和巽阳王。”谢欢说,垂下双眼盯着梁徵胸前的衣物褶皱,“然后扶灵还乡……我出生京中,父亲所谓故乡,倒是没去过几回。我家牵连甚广,倒好在这时回去,一定没人认识我的了。随身财物,我也有些。你不用担心。”

梁徵伸手托着他脸庞逼他面对自己,“你的意思是离开我,为什么?”

如果不是,当然可以反驳。

谢欢没有反驳。

甚至那点愧疚也隐去了,转成恼怒来。

“我不会和任何人在一起。”

姑且当成发泄的气话,梁徵想要拉他过来亲吻,谢欢已经抽身站起来,退了几步离开床边。

“没有比梁徵更好的人。除了你,我更不会需要任何人。”他说,“但我无法……我不想要美满地活下去。”

我想要闭上眼时想起并未亲眼目睹的满街哭号。

我想要深夜惊醒仍沉迷刀锋血影的幻象。

我想要孤独一人。

我不够好,不足以得到你。

迷惑与怒气同时上涌,梁徵没有从刚才的悲切中回过神来,实在无法全意体贴,咆哮了出去:“我不值得你对我好一点?”

“你不能从我这里得到快乐!”谢欢回应给他同样的喊叫,“你担心我吗?你不能够担心我一辈子!我能做给你看我还很好,我这几天够好了是不是?不,我只是想随时随地流泪给你看!我只想和在京城一样,再也不理会你!因为我知道即使我无理你也只是会安慰我。可这些与你无关,我就算痛苦一世,我罪有应得,你为什么要陪我?好不容易你活下来了,我好歹没欠下你一条命,你就当帮我,好好活下去!我……”

他背转身去。

梁徵愣了愣,诧异与之前的情绪搅在一起,几回翻涌,欲说难言,紧闭了口要咽下冲之欲出的咳嗽,挥拳击在背后的墙上。

砖石墙上陷成深深凹痕。

在他移开手后,又被垂下的柔软床帐遮盖了过去。

谢欢被这沉闷响动震住,连双肩的颤抖都停止。

“你还是这样……怎么不问问我?”梁徵怒极反笑。还是这样,自顾自地做一切决定。

“你应该……”

“我应该怎样,是我说了算!不是你!”梁徵吼过去。

谢欢有瞬间的畏缩,但接着像是辩解:“你自己不知道,你在昏睡的时候听到我的名字,也只会难受而已。你应该安享世间一切之福,不是受困于我。”

“我是怕失去你!你只是因为我害怕失去你就要离开我?你恨我吗?为什么?”梁徵怒火更甚,“受困?你如果不想,为什么一开始要那么对我!”

为什么爱我,为什么抱拥,为什么亲吻,为什么贴身缠绵。

“我没想到会有今天。”谢欢说,维持了自己的平稳,“我需要你保护时,就要讨好你。需要你爱我时,就要爱你。但我不能利用你一世……你还能遇上别人。”

“你过来。”梁徵说。

谢欢没动。

“你怕我吗?”梁徵皱眉问。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经不起激将,谢欢总算走近。

梁徵突然伸手把他拽上床来,翻身把他压在身下,“你就那么看我?”

从谢家出事以来,简直不知道和谢欢争吵了几回。

谢欢像是拼了命地把自己仅有的几处讨人喜欢的部分无情地磨掉,只剩下一个愚蠢的,固执的,阴沉的半死之人,连以往清澈的少年气,果然都是被扯掉的伪装。

陪伴这样的人一生?

也许确实是件不愉快的事。

但如果能控制的话,一开始他就不会选择他。早在他独自纵马长笑之前,早在同衾共枕谢欢言语挑弄之前,早在谢府桃林花开满枝之前,早在醉湖之上满月初现之前,不知多之前的之前。

他选择了,就只有这一个,再没有别人。

“早知道有今天,你会如何?”他笑着问谢欢。怒气之至,反而忘记其他能有的表情。

谢欢不答。

“早知今日,”梁徵自己回答,“我宁愿和你一起死。”

把他拽过来,也许是想更清楚地看到他痛苦,也许是想亲吻他,甚至强迫地占有他,但这只是短暂地怒火,在凝视他如画眉眼时,就已下不去手。

居然舍不得他难过。

梁徵放弃了,从他身上移开自己,靠床去咳。稍微放纵,就咳得胸口剧痛,呼吸辛苦得难以坚持。

谢欢抱住他,恐慌地要阻止他咳下去,但是不行,他几乎含着报复地快意悲伤地想,你有没有真的考虑过如果我要离开你,你会怎样?

是不是享受着这痛苦,数落着你自己的不是,然后安然地把我封存心里,留在每一个噩梦的结尾。

你是想要被惩罚么。

他终于咳出血来,并且仍然无法停止。

谢欢跳下床奔出去大喊容松的名字。

这么大张旗鼓地惊慌。真不像是谢欢,谢欢在得知全家尽亡之后,仍是清晰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你居然这么容易失去冷静。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么离不开我。

在你其他离不开的人,都已离开之后。

容松几根恰到好处地刺入他穴位的银针使梁徵暂时平静下来。

不用再剧烈地干咳,呼吸就容易不少。

梁徵睁眼看着为了不挡住容松而坐在地上,仍旧是满脸惶然地谢欢。

只是还能再看到他一眼,竟都有些“太好了”的心情。

梁徵深深地呼吸。

容松正在数落谢欢,谢欢一句没反驳地听了。

“不要说他了。”梁徵说。

容松住了口。

“谢欢,”梁徵低头看着谢欢,“如果你愿意留下来,等我几日,我陪你去京城。如果你一定要走,都这么多回了,你也烦了,我也不能再去寻你回来了。”

谢欢不说话。

“等大师兄回来,我不会再做这个掌门。反正我也只是为了不辜负师命,了结这件事而已……托你的福,我没有死,你不欠我的。”梁徵继续说。

容松被他说话的口气好奇得看看他又看看谢欢。

梁徵突然一笑。

“我想起来,”他说,“当年我送你回京,你说着以后你我再无干系就送我走,要是你不叫我回去,我那时便已不会回头……你果真舍得我么?”

我不需要你挽留。

你只需要,呼唤我的名字。

谢欢仰头看着他,显而易见的难舍,“梁徵……”

“……我在峪珈山等你。”梁徵开口,“我还有我不得不做的事,你也有你的。在那之后,就来找我。要是不来,你也不必担心。我不会怎么样。我只是……反正其他事,也无所谓了。”

谢欢向前倾身,把额头靠在他膝盖上。

“好。”

这不知道算不算答应。

要辞去掌门的事,梁徵对连羽说了。

“我做不了!”连羽在听清楚的时候立刻高举双手声明。

考虑范围内的下任人选,不用梁徵说也就是他和乔子麟。

梁徵说:“这个等大师兄回来再谈。”他想了一想,又说:“就算我们都不在时,你不也很好?”

“三师兄在才是很好。”连羽说,从来山上诸事水瑗料理,他们从来不用烦心,谁想有今日。

三师兄……梁徵数了数日期,“大师兄这几天也该回来了。”

话音刚落,有少年弟子匆匆跑近,上气不接下气地报说:“大师兄,大师兄在正厅,请掌门和连师兄过去!”

梁徵与连羽交换了眼神。

“他一个人?”梁徵问。

年少的华山弟子拼命点头。

梁徵起身快步走过。

乔子麟神态安然地坐在厅里喝茶。

看到他这样平静,梁徵有些意外,几乎以为能够听到什么好消息。

但乔子麟抬头看到他,像是随随便便就问了句:“你要不要去看看越岫?”

“他在哪里?”

“就在山中,”乔子麟往外胡乱挥手一指,“果然是越岫嘛,下山还不知道他能到哪里去。早知道我就直接搜山了。”

“他在华山?”梁徵失色。

“有那么吃惊吗?他和阿瑗,除了华山还好去哪里?”乔子麟放下茶碗,“你要见他的话,记得你那位谢公子往山崖下丢承天玉的地方吧?越岫就在那下面。”

登时明了。

“师兄是去寻承天玉……”梁徵感到五味杂陈,“找着了么?”

“万丈悬崖,什么东西掉下去能不粉碎?”乔子麟并不沉痛地道,“不过反正都是没办法。他留在那里也好,别人找不着他,他也碍不着别人眼。只是他也就剩下一两天了,你要是想,可以去见见他。”

梁徵在乔子麟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又站起,“三师兄呢?”

“葬在华山,我觉得也不错。”乔子麟说。

把“他已经死了”的事实跳过,说得更为轻描淡写。

梁徵跌坐回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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