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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兮 上——by路人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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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昼夜。

树林外泥泞的土地上残留着蹄印,那是连羽的马。梁徵对此马甚是熟悉,某年他偶得良马,念及师弟比自己更常下山办事,于是转而赠与连羽。只是连羽得马后过于得意,背着师父,与三师兄拿马做赌,不幸将这马输给了三师兄。好在三师兄长年侍奉师父左右,极少离开门派,还是把马长年借了连羽。

几年下来,三师兄没事就算给连羽看他到底欠了多少租马钱。

这蹄印尚新,想必是去而未远,梁徵从昼夜徒步奔驰的疲劳中终于获得一丝欣慰,仿佛已经听到蹄声,转眼就要见到他们。

但他忽然意识到这蹄声并非出于想象。

林中受惊的马匹奔腾而来,高声嘶鸣,快如疾风。

梁徵认得清楚,由远及近的确是连羽的马无疑。

梁徵看定那马经过的瞬间,迅速出手拉住了马头,沉息宁气,用上几分千斤坠的身法,将马硬生生拖住。待阻住了它狂奔的势头,又连连抚摸马耳长鬃,一阵安抚。

等马终于冷静下来,梁徵一跃上了马鞍。

“走!”

他提缰下令。

不知连羽,或者再加上谢欢,遇上了何事。

林中,连羽向下趴伏在地面上。他身边没有第二个人,周围的草根落叶看来是被刚刚惊慌失措的马蹄踏乱。

梁徵跳下马来靠近他,忐忑着试他的鼻息。

还好,他还在呼吸。

全身除了可能是猝然昏厥倒下带来的一点摔倒擦伤外,没有其他明显的伤口,只有印堂青黑,是中毒之兆。他这样完全不省人事,应该中毒不清。

梁徵猜测是另有人为夺走谢欢下了重手。但这手段如此干净,连羽似乎全无反抗便已倒地,以连羽如今的功力,多半是被暗算。

暗算。这手段让梁徵感到恶心。

在谢欢与连羽之间徘徊了一瞬,梁徵决定把谢欢的事搁下,先带连羽去再找一趟容氏姐弟。

他唤了马过来,要将连羽的身体托到马上。

“我的建议是,最好不要移动他。”

被熟悉的声音惊动,梁徵拔剑回头。

谢欢站在树旁,把目光落在他的剑上。无双剑,华山掌门第四名弟子“披云剑”梁徵的佩剑,与青绡刀一样是莫家庄名器。剑身是银白发亮,因为薄,仅仅因为一个拔剑的动作就微微发颤,抖落霜华,精美得如同装饰品。

宝剑出鞘,是为杀人。

然后他抬起眼睛去看梁徵,“你来得好快。”

即使看清是他,梁徵也没有收回剑去,“我一路在找你们。”

谢欢笑了,“多谢挂念。顺便一说,你的师弟是中了我一针。”

梁徵见过那个,凌微交给他的东西之一,“不可能,你没有武功。”

谢欢抬起手来给他展示手指上看上去像是指环的东西,梁徵记得那个,那是芙柳堂中凌微给他的一堆物件之一,“当年暗器大师成三公亲手所制。”

“就算是用机括带动,师弟早在你手指一动之前就能发觉了。”

“我不用动手。我还能用一次,你要试试看吗?”谢欢问,仍然维持伸开的手指,但一个指头都没动。

他话音落下时,梁徵已有防备,激射而出的银针在眉心前两寸被梁徵手指一弹针尾,缓缓落地。可是谢欢说得没错,如果不出言提醒,他也未必避得了这一针。

谢欢手上确实没有任何动作。

“发动的机关在我口中。”谢欢很好心地解释,“左下靠里第二颗牙下面。”

“解药。”梁徵觉得没必要废话了。如果要好奇他那些奇怪的随身物品都从何来,多半是和青绡刀与承天玉一样的解释。

谢欢的表情只是像在考虑。

“看我一分薄面,解药给我。”梁徵尽量客气相求,“师弟他并没有想置你于死地。”

谢欢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同样来自芙柳堂凌微还给他的东西。他拿在手里上下抛了两回,如同对之前的夜明珠一样不在意,眼睛看着梁徵。

“那是解药?”梁徵问,为他的轻佻感到难受。

“是。梁大侠救我不止一次,我不能杀你的师弟。”谢欢说,继续抛着那小瓶玩,一直盯着梁徵的脸,“但是梁大侠要陪我上京。”

梁徵不答。

“你讨厌接受威胁。”谢欢好像为发现他的习惯而高兴。

“闭嘴。”梁徵说。

谢欢当然没打算听话,“不好意思,这个命令的话,即使是圣旨我也没法做到。”

梁徵纵身提剑刺出。

谢欢这才大惊失色,脸上的自得刹那间全化为不可置信,恐惧与遗憾同时浮现,却又闭了眼,将所有表情散去,留下释然的空白。

但在他表情变化的时候,梁徵的剑已经擦着他的颊边掠过,把他背后什么一挑,一个沉重的兵器在惨叫声中远远飞出。

谢欢猛然回头,梁徵已把他护在了身后,冷冷一笑,“对手无寸铁之人暗中偷袭,好高手段啊,阁下。”

刚才正要从背后袭击谢欢的蒙面武人并不理会梁徵的嘲讽,沉默着挥舞剩下一只铜锤重新扑来。

谢欢被梁徵一推,站立不住坐倒在地,眼看着他挥剑与突然出现的蒙面人斗在一起。明白他不是要杀了自己强夺解药,谢欢重新拾回笑意,索性就坐在地上看他的打斗。

梁徵的身姿非常利落。

那日梁徵从胡小七手里想救他出来,就在他面前打过一次。可那一回梁徵不愿拔剑,自不如这一场,身似行云,剑如流水,因全然掌控了场面而自在优雅,以轻灵的身姿将对方沉重的攻势压制。

舒展灵动,有如仙人。

梁徵没有谢欢看起来那么轻松。

这人武功路数明确,硬碰硬的打法,一招一式毫不含糊。铜锤虽失了一只,单个也一样舞得密不透风。

梁徵的剑与之相比,有些过于轻巧了。

四两拨千斤,以快、巧、准攻人家的笨重,这原是梁徵师父对他的指导。但比起徒有一把宝刀,功夫学得零散的胡小七,眼前这样的拥有正经师承门派武林中人显然不可同样轻松地对待。

当然,他的修为不如自己远矣,只需要一点专注,护住谢欢还是游刃有余。

如果此刻对谢欢说:“交出解药,否则我就此不管你。”谢欢会怎样?

但这个想法只是飘忽过去,消失无踪。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在逼得对方左右漫加挥舞铜锤,几乎耗尽力气仍对他无可奈何后,梁徵清喝一声,持剑下斩,对方手中的铜锤应声而裂。

趁这时对方茫然无措,梁徵左手捏剑指,乘机点出,指风如刀,将蒙面人用以遮面的黑布割裂开来。

那人连退三尺。

“聚龙顶楚左车。”梁徵直起身来,说出对方的名字,“蒙面背后偷袭,我不知聚龙顶原来是这等门风。”

那人闻言冷笑,“庇护女干佞,无双剑梁徵原来也只不过是谢氏门下走狗。”

梁徵锁眉不言,反倒是被他推在一边的谢欢出了声:“徐门犬吠。梁大侠,他叫个什么,我们自然都听不明白。”

楚左车一来就下杀手,谢欢不认为他是冲悬赏而来,那么自然是徐仲酉那边的意思。这么一说就算梁徵不懂,楚左车也该懂是骂他了。刚才偷袭险些成功,已经确认谢欢是真的毫无武功,因此只注意着梁徵手中剑,原本没把谢欢放在眼里,不想他还有胆骂人,楚左车心头顿时火起,也不顾梁徵了,手掌高举纵身一扑,便要往他顶上拍去。

谢欢镇定自若,梁徵怕他又有什么精巧机关,楚左车来自江湖名门聚龙顶,如果伤了楚左车性命,恐怕为之后徒惹是非。因此梁徵飘然上前,伸手硬接了一掌,以免他靠近谢欢。

楚左车一击不成,后退落地。

“你是护定了这个女干人?”楚左车怒火更甚,却已知不是梁徵对手,不敢再来。

梁徵冷哼了一声,“滚。”

“华山派梁徵,竟庇护谢铭之子。”楚左车不阴不阳,虽不上前却还不肯走,死死盯着谢欢,叫出梁徵的名字就像是威胁。

谢欢脸色一寒。

梁徵只是重复一次,“不知羞耻,滚。”

话音中不耐的口气已经加重,楚左车还要不死心,梁徵提剑往上指向他的咽喉,他才受惊一退,再退,往梁徵与谢欢两人脸上来回看了几眼,终于一转身飞奔逃走了。

谢欢从地上爬起来,拍掉衣服上的草叶,“又蒙梁大侠相救,感激不尽。我果然有福识得英雄。”

梁徵还四处看着,提防楚左车突然杀回来。

“你早就知道了吗?看上去不太惊讶的样子。”谢欢在他身后问。

“你说什么?”

“我是谢铭的儿子。”

“那又如何?我救你的时候,你并没把这几个字写脸上。”

不想得到这样的回答,谢欢哧地一笑。

“刚才那是聚龙顶的楚左车,以前曾有一面之缘,原来是这等卑鄙之徒。”梁徵慢慢把剑收回鞘中,“不是每个人都像师弟那么光明正大的,你也多少小心些。”

“光明正大?”谢欢简直不明白这个词了,在把他点穴带走前连羽确实先正面打了个招呼自报了家门,但是反正他也不能反抗,他不觉得有什么实际意义。但这一声嘲笑之后,他把刚才手中的小瓶抛过去,“里面白色的那颗,碾碎了用水给他服下去。半个时辰之内他就醒了。”

梁徵接住那瓶解药,脸色一时有些复杂。

谢欢正打量着他骑回的马,“我很想借马一用。”

“那不是我的马。”梁徵说,走到马旁取了连羽的水囊,再往连羽身边走去,“你等一等,我师弟醒来后,我可以送你回秀城县。”

谢欢看上去没有因此感激,“不用。秀城县的事我都交待下去了,办得了也就办了,办不了我一个人在那里,也不怎么顶用。”

“你什么时候交待过?”

“你光明正大的师弟声称了要绑架我之后。”谢欢说,“他给了我点时间,稍微处理了些事情。”

“这么说,秀城县知道你被人绑走了?”梁徵感到不可思议。

“我出来的公务在你见到我就已经办完,微服出关是为了点私事。跟秀城县说不必上报我去过,对我方便,对他也好。”

“……你不撤他的官职了?”梁徵淡淡问。

“回头跟吏部打声招呼,也不需得什么正经理由,他们自然懂得办。”谢欢轻描淡写,简直像是故意要惹他不悦一般。

但梁徵只是低头重新检查服药后连羽的情况,对谢欢叹了口气,不想再搭理。

谢欢蹭近他身边,就地坐下来。

“我爹是当朝首辅谢大人,我奉旨出京巡查三省,名为巡查民生,实为查探边关兵将是否有谋反之意。”他自顾自开始说,“你在那强盗窝子见过徐仲酉,他父与我爹同朝为官一向不睦。如今皇上年幼,太后欲把持朝政,总被我爹所阻,而徐氏正是与太后一党。徐仲酉与我同年考功名,我曾连中二甲,他却名落孙山,此后总说我是靠我爹的关系……虽然他也没算说错。他恨我入骨。我考中后几年,官运亨通青云直上,徐家看得起我,觉得我日后对我爹大有助力,这回难得我出远门,正好除掉我。一为重创我爹,二来泄些私愤。”

“和我解释这些做什么?”梁徵本不想专心听,但不知怎的也就听进去了。

“但是悬赏要拿我回去的是另外的人,我不知道是谁。”谢欢越发往他身上靠去,“我知道有人想要我的命,但也没想到那么多。你若不肯帮我,我是活不到京城的。”

梁徵默然。

“不过是白银千两,回去之后,我也可以付。”谢欢更殷切了一些。

“不用。”梁徵感到为难,“若此地危险,我送你进城,之后你自己上路。你就当没遇见过我。”

“梁大侠!”

“我不知救你对是不对。”梁徵坦白说,轻轻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

谢欢闻言笑了一笑,缓缓道:“即使知道我是谢铭的儿子,你也来寻我了。”

被说中事实,梁徵闭上眼。良久,但说:“让我想一想。”

不到半个时辰,连羽就睁开了眼睛。

第一眼看到的是近旁坐着的谢欢,他神智一清气愤犹存,因佩剑还在原处,一拍剑袭向谢欢面门。

梁徵连忙出手,所幸连羽中毒刚醒,又因知晓谢欢不会武功而未用全力,竟被梁徵五指指尖按住剑身,将剑势生生停在了半空。

“师弟。”梁徵语带责备。

不想梁徵在此,连羽吃了一惊,忙撒手撤剑,翻身相拜,“四师兄。”

竟被没有武功在身的人暗算成功,这已是惭愧,又还是冲这个没有武功在身的人举剑,更是有违门规,区区愧字不能解。

梁徵还没有说什么,谢欢已经冲梁徵得意起来,“你看,他好得很。我没有真的害你师弟吧。”

梁徵看着连羽,“还有什么不好吗?”

连羽试着运了运全身真气,一切无恙。拾剑站起,动作自然也一切自如。

“多谢师兄解救。”连羽忙道谢。

“……也不用谢我。”梁徵认真地想方才谢欢给出解药并非由于自己的要求,至少那一瞬间可算是主动。

连羽不明他的意思,但也不说什么了。

“你要绑我去要银子,我暗算你一回情理上也无有不妥。”却是谢欢望着连羽说,“不过为区区白银千两,便加害于无辜之人。华山派不过如此。”

“谢欢。”听他侮辱到门派,梁徵横眉冷目看去。

谢欢小幅度地耸肩,“本来如此。”

“师弟,你若复原无碍,便速回山去。”和谢欢纠缠无用,梁徵当听不到他,重新对连羽说道,“见到师父,别提谢公子一事,往后我也为你遮掩些。若师父问起我,就说我发现魔教踪迹,追往京城去了。”

“发现魔教踪迹了?”连羽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沮丧。

谢欢明白得快,愉悦地举手示意:“他是说我——不是说我魔教余孽,是说陪我去京城。”

“师兄!”连羽指着谢欢,“怎可以……”

“有事等我回山再说。你知道师父面前怎么讲就行。”梁徵把马牵来,“我和谢公子先行一步。转告三师兄,我借马一用。”

梁徵把谢欢托上了马,自己再翻身上来。连羽虽然把不乐意都写在了脸上,但梁徵既然已经决定,他也无法再劝说,只眼睁睁地看两人一马绝尘而去。

连羽觉得这些年对四师兄的认识有很多显然都是误解。

“你的伤怎么样?”梁徵问谢欢,还记着他几天前的伤势。谢欢似乎不擅长骑马,因为胸背相抵,能够感觉到谢欢的些许可能由于紧张带来的僵硬。梁徵有点担心,松开一只拉缰的手弯过来护住谢欢的腰,只怕他坐不稳掉下去,也顺便托他一把免得他不熟练的骑马姿势把自己弄伤。

“还疼着。”谢欢毫不意外地回答,“不过我想已经愈合大半。”

梁徵点头,“那就好。”

“天快黑了,我们赶得及进城?”谢欢仰头看密林顶上,这个季节了,满眼枯枝,能看见天上的霞云。

“不进城。”梁徵加了一鞭,略微俯身,刚好在他耳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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