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走到尽头是长江大桥，去看看吗？”洪斐彬问他，一张脸笼罩在白气里，偶尔有雪花掉在他头发上，很快就被头顶的温度融化。
“去！”季楠扔掉手里串鱿鱼的竹签，扬扬下颚说。
下着雪的天灰蒙蒙云沉甸甸的，重重压在长江大桥上。季楠拔掉手套摸出相机照相，没一会儿就觉得手指被冻得发痛。
季楠咔嚓咔嚓拍了几张照，忽然没了兴致。旁边有一对小情侣，看起来应该是大学本科的模样，穿着羽绒服牛仔裤，满脸青涩地互相给对方拍帽子上的雪花，女生的脸蛋红扑扑的，笑得眼睛弯弯的。
季楠觉得心底某个地方被他们触动，柔软又微微觉得有些酸麻。
他端着相机，把取景框对准了那一对小情侣，轻轻按下快门。
洪斐彬站在江边上打水漂，远处蓝白相间的轮渡鸣着笛穿过长江。季楠手套也没戴上，空手握着相机，兴冲冲地奔到他的跟前说，“我要呆在这里。”
洪斐彬呆怔了片刻，把手上的石头递给他。季楠把相机换到戴着手套的那只手里，抓过递到跟前的石头，用力抛了出去。
扑通一声，石头直接沉入江底。
洪斐彬笑说，“你看你连打水漂都不会，怎么呆在W市？”
季楠忽然好像被当头打了一棒，脑子里忽然浮出一句话来：我刚开始还挺讨厌他，什么都要分他一半，做什么事都多了个人碍手碍脚，去长江边上打水漂的时候都多了个尾巴，但是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季楠咧嘴笑笑，说。
第72章
时间转眼就到第二年四月，W市的樱花开了，季楠的生日也到了。
洪斐彬专程从上海飞到W市，订了一家季楠喜欢的泰式餐厅给他庆生。
季楠到了餐厅才发现只有他和洪斐彬两个人，问到Adam为什么没来时，洪斐彬神情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们分开了。”
季楠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嘴里蹦出两个字，“人、渣！”
“这种时候你能不站在道德至高点批判我么？两个人的烛光晚餐你能顾及一下情调么？”洪斐彬满脸无奈地在他对面坐下来。
“跟你吃饭哪来的情调？两个大男人坐在这种落地窗包间里面吃饭，你不恶心啊？”季楠快速扫了一眼周围的环境，拧着眉说。
“好了好了，我错了，今晚能别说这个了么？给你过生日呢，怎么跟个女人似的喋喋不休地数落我？”
“我饿了！”季楠拉下脸来说，洪斐彬按了服务铃，吩咐服务员可以上菜了。
餐厅在W市的市中心，楼层高晚上能俯瞰到W市大半的夜景。季楠一边吃一边往外看，时间长了洪斐彬忍不住问他在看什么。季楠笑笑说，“W市的夜景，也不比上海差。”
“真的不回上海了？”洪斐彬问他。
“我一个人哪儿不是家？W市挺好的，至少我喜欢。”
“那看来我要把生意都往这儿移了，你说政府会给我抛橄榄枝么？”洪斐彬半真半假地笑说。
季楠白他一眼，“放着国际大都市的钱不挣，跟这来凑什么热闹？怕我在这把税都中饱私囊了？”
“小楠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洪斐彬言语间促狭的意味更浓，“我是认真的想跟着你走。”
季楠没接话，只是冷冷看着他，一筷子猛地戳进一块肉里。
“我们小楠果然是长大一岁成熟了！”洪斐彬笑眯眯地说。
“你他妈恶心够了没？”季楠终于没忍住开口骂他。
洪斐彬笑，正色说，“好了不逗你了，明天晚上一块吃饭，我约了几个渠道商和营销商。”
“哦。”季楠说。
“还有林辙。”
季楠正在夹虾球，听到那个名字，筷子抖了一下，虾球掉到桌面上。他用筷子戳了戳它，拨到一边去，抬眼看洪斐彬，发现对方正盯着自己看。
“关他什么事？”季楠清清嗓子问。
“有几个渠道商是他帮我牵线的，而且他在W市长大，这次回来好像也是处理点私事。”
私事？
季楠听得禁不住在心里冷笑。
说是私事，不过是他和姚旭楠的回忆吧。
“哦，知道了。”心里再怎么想，面子上还是要给足洪斐彬，毕竟他还是老板，“明天我会准时到的。”
他答应得这么干脆，洪斐彬扬扬眉，感觉有些意外，“那好，明天我去接你。”
第二天傍晚五点多，洪斐彬的车就开到了店里。
季楠正在工作间里制版，边上堆了一堆的布，手上拿着直尺比划来比划去。洪斐彬看他入了神，也就没打扰，靠在门边上等了他半个多小时，一直到他把每一片布都剪好后，这才轻轻地敲了敲门。
“什么时候来的？无声无息的想吓死人？！”季楠就回头看了他一眼，注意力又重新回到工作台上。
“等了有一会了，手上的工作告一段落了么？我们恐怕得出发了。”洪斐彬看看表说。
季楠应了一声，把手上的针线放到一边，又看了一眼画稿，把外套脱了挂到一边，露出里面灰褐色的衬衫，“你先出去，我拿个外套锁个门就出去。”
洪斐彬知道他不喜欢工作间有外人进入，点点头转身走出去了。季楠拿了外出穿的线衫，锁了门走出去。
到应酬的酒店时已经七点多了，W市的交通真是令人不敢恭维，统共就四站路，开了一个多小时。
门童泊了车，他们两个人跟着侍应生上楼，进了包厢季楠才发现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了。
洪斐彬甫一进门就脱了外套拿在手上，季楠跟在他身后，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洪斐彬看到他伸过来的手愣了愣，转手把外套给了他，露出个恶心到季楠的宠溺的笑容。
包厢里坐着的几个人年龄都不大，看起来也就三四十的模样，见洪斐彬进门了，马上站起来寒暄。没说两句话，他们就看到帮着洪斐彬拿外套的季楠，有人笑着问，“这位是？”
洪斐彬顺着他的视线看到季楠，笑笑说，“我弟弟季楠，负责W市的店，带着他过来坐坐。”
听洪斐彬这么一说，有人马上接嘴道，“噢！年轻人是该好好培养培养！年轻有为啊！来来这边坐。”
季楠呆在原地垂着眼睛没动，洪斐彬看他的模样，伸手扶在他背后，把人摁到位置上，在他身边坐下后转头继续和身边的人寒暄。
季楠抱着洪斐彬的衣服，盯着面前的筷子一动不动。
也不知道是谁安排的位置，他正对面坐着林辙，对方从他们进门到现在都没抬过眼皮，翘着脚半倚在位置上，一手搭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动食指，他身边还坐了个男孩。
之所以说是男孩，实在是因为看起来太过青涩，一双眼睛水水亮亮的，小鹿般四处观望，皮肤白皙红润，笑起来苹果肌鼓鼓的，有颗小虎牙。
不知为什么，看起来有点眼熟。
男孩和林辙并没有什么亲密的举动，不过就是坐在那里，却让季楠觉得怎么看怎么碍眼。
开宴之后，林辙带着那男孩往边上挪了挪位置，那男孩坐到了季楠对面，季楠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抬眼看了看那男孩，林辙正给他夹菜。
恰逢旁边有人敬酒，季楠把筷子一放，扯出个笑脸就端起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那人见他如此直爽，一边说着后生可畏年轻有为之类的话，一边又敬了两杯。
季楠笑得脸都僵了，最后一杯咽下去的时候呛了一下，捂住嘴低咳了两声，觉得脸有点发热。
这段时间洪斐彬有意无意会让他学着喝点酒，说是今后很多事还是得在酒桌上谈妥，季楠也很努力地在练酒量，现今多多少少也能稍微喝上一点，不再是之前那样半瓶啤酒就倒下的模样了。但晚上喝的是有点年份的干红，用的又是一口杯，加上他也没吃几口东西垫肚子，三杯猛地一灌下去，还是有点力不从心。
桌上的人见季楠这么爽快地三杯开场了，自然也来了兴致，一边对洪斐彬说“你这弟弟认得不错，做生意就是得爽快”，一边连连向季楠敬酒。
更有一个个头高大的北方男人用啤酒的扎杯倒了一扎干红走到季楠身边去，洪斐彬见这阵势拦住那人佯怒地说，“你们这就不仗义了，这才刚开席就用灌的啊！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吧，你们把我当摆设呢这么灌我的人？”
季楠觉得脸越来越热，手指发冷手心出汗，他把手贴在脸上，歪着头看说话的洪斐彬，不自觉地微笑。那北方男人听林辙这么说，扬扬眉说，“那咱俩来？”
“陈总，这才刚开局呢，急什么。”林辙夹了一片鹅肝放到男孩碗里，笑着说。
“Jarvis你这不说话我还真要把你给忘了。”那陈总哈哈一笑，不再在季楠身边纠缠，端着扎杯走过去。
林辙伸手刮刮男孩的脸颊说，“我这不是要把小鸟喂饱了才能开局吗，你们先喝。不过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太欺负年轻人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都没看季楠一眼，手指捏着男孩的耳珠，目光宠溺。
季楠随众人的视线看向林辙那边，虽然感官迟钝了，但看他捏着那男孩耳珠的神情，一颗心好像也被捏在那指间，任他揉圆搓扁拖拽拉扯。
林辙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么大张旗鼓地带了个男孩来W市，不怕家里的娇妻发现么？
季楠迟钝地想着，一手托着脸，一手拿筷子敲着碗。洪斐彬看他有点醉了的样子，取下他手里的筷子，伸手在他脸上探了一下，叹气说，“酒量不好还学人豪爽，没被灌趴下真是万幸。”
酒桌上的战火都被林辙吸引过去了，季楠周围倒是清净了点。
“虚伪。”季楠说。
“你说谁呢？”洪斐彬站起身给他倒了杯柠檬水，回到位置上就听见他说。
“恶心。”季楠托着脸继续说。
洪斐彬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林辙正弯着眼睛笑，搂着那男孩，一杯接一杯喝白水似的灌干红。
“双性恋最恶心了。”季楠说，“有老婆还在外面搞男人就更恶心了。”
洪斐彬叹口气，“小楠，你没觉得那男孩长得有点像你么？他没结婚。”
说完他站起来端了杯子走过去，投入酒桌战场中。留下季楠一个人，托着腮发着呆，脑子里两句话转来转去，三维弹球似的有时候还互相撞到一起。
你没觉得那男孩长得有点像你么？
他没结婚。
季楠听见自己的心跳飞快，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第73章
等季楠差不多酒醒，已经是十一点多的事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桌上睡着了，头枕在左手上压麻了整条手臂。他坐直了一边揉酸麻的手，一边环视四周。
桌面上杯盘狼藉，喝趴了好几个人，还有几个人不要命地拿大杯拼酒。洪斐彬不知去向，他对面的位置也空了，只剩林辙一个人，喝多了仰靠在位置上。
季楠盯着他发呆，脑子空空的。似乎感觉到他的视线，仰靠着的林辙低下头来，同他对视。
视线对上不过一秒，林辙忽然笑了，不是他先前看见的那种虚伪礼貌优雅的笑，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独处时他经常能看见的笑容。
“小楠，我醉了。”林辙笑着说。
季楠没吭声，心想他的确是醉了，笑得跟个白痴似的。
见季楠没理他，林辙扶着桌子站起来，脚步踉跄地冲他走过来，快走到季楠身边时，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前扑过去。季楠没来得及多想，下意识地就站起来接住他。地面太滑，林辙那么大块头的一个人扑过来，季楠整个人往后退了一大步，摔坐到椅子上，林辙压在他身上，放下膝盖跪在地上，双手环住他傻笑。
“小楠，”他说，“小楠。”
说着，仰着头忽然亲了亲季楠的唇，满嘴酒气。
他真的是喝多了，一双眼都是迷蒙的样子，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紧紧搂着季楠絮絮叨叨不知在说什么。
“林辙，你看清楚，我不是姚旭楠。”
季楠一动不动，任他抱着，过了许久才说道。
“Jeff在F市当奶爸，怎么会出现在梦里。”林辙笑。
季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些什么，直到林辙说，“你完完整整地坐在这里真好。”
话说完，揽着季楠的双手收得更紧一些，醉糊涂了的人抬起头来又亲亲他的嘴唇。
季楠忽然反应过来他在说些什么。
他伸手揉揉林辙的头发，深深吸了一口气，裂开嘴笑说，“林辙。”
“嗯？”
“我爱你。”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忽然说这个，不过是忽然想到了觉得可能挺好玩，又或者是想试探一下林辙是不是真的喝醉了，所以顺口就说了。因为并不期待能够得到什么回应，所以说出去的瞬间也没有半点的忐忑。
只是没想到酒醉的林辙愣了愣，认真地说，“我也爱你。”
季楠的呼吸乱了，有点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
他是清醒的，而林辙喝醉了。喝醉的人口不由心，但清醒的人必须对自己接下去说出的一字一句负责。
“我也爱你。”醉鬼又重复了一遍。
季楠觉得莫名的鼻根发酸，视线有点不知道落到哪里好。不敢看林辙的脸，不敢动，不敢瞟到有关于他的一丝一毫。
心跳超频。
但林辙哪里会感觉得到，见他扭开头去不看自己，就伸手兀自蛮横地把他的脸扳回正面，又凑上去亲他，唇舌深深纠缠。
季楠已经不能呼吸了。
“林，林辙，”被遗忘的肢体终于被找回存在感，季楠推开纠缠着自己不放的唇舌，微仰起下颚，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那一双泛红的眼睛说，“我是谁？”
林辙眯起眼睛，满脸正在思考的表情，只迟滞了一会儿，他便回答，“小楠。”
“我不是姚旭楠。”季楠说。
林辙笑，重复他的话说，“你不是姚旭楠。”
那句话像把锤子砸得季楠脑袋发晕。
去他妈的理智！
季楠心想。
他扭头看了一眼餐桌，发现隔壁座位上还有个干红的瓶子，里面还有小半瓶酒。季楠拿过来，对着瓶口仰头一饮而尽。
清晨，W市下了一场暴雨。
暴雨持续了很久，并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酒店的院子里有几株樱花树，团团簇簇的粉色花朵被这倾盆大雨砸落满地，整个院子的路面上都铺满了残破的湿漉漉的樱花花瓣。
天气湿冷。
林辙露在外面的肩膀最先感觉到了寒意，他动了动，闭着眼睛想用手把被子撩高一些，却发现自己怀里抱了个人。
宿醉让人头疼，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全身酸麻，一根手指也不想动。
他怀里的人拱了拱，转了个身从他怀里翻出去了。怀里的热源一下子空掉，他只能缩起肩膀往被窝里钻了钻。
总觉得全身不舒服。
他迷迷糊糊地想。
再次醒来是被雷声惊醒的。
窗户拉上了厚厚的帘子，屋子里昼夜难分。轰隆的雷一声比一声响，震得人心发颤，如坠梦魇。林辙猛地坐起来，下身酸痛，却仍神经质地四下张望，只是屋内委实太暗，什么都影影绰绰的难以看清。
他探出手开了床头灯。
眼睛适应了长时间的黑暗，光线亮起的一瞬间刺得他紧闭双眼。床上另外一个人动了动，翻了个身。
林辙慢慢睁开眼睛，模糊地看到那人的背影。
灯光暖黄，照得那人赤裸的肩头泛着微光。林辙伸手搭到他肩头，那人被他的动作惊醒，迷迷糊糊地转过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