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咫尺债——by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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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明想平素看到他时,他都在护着聂享天,时时都是一副恶犬皮相,哪曾见过戚若尊这副讨好样子,心中不觉诡异。等到戚若尊走近了,陈明想仔细一看,方才惊觉他真的和平日不同。这不,平常此人总是衣衫褴褛,顶着一张乞丐似的脏脸皮,没想到好好洗净了,也是人模人样,不禁让人感慨还真是人靠衣装。

陈明想盯着戚若尊一身去赴宴似的新衣,心头警戒不减,冷冷便道:「你找我作甚?」

戚若尊脸皮笑着,手心往腹侧压去,也知道这次是下了血本,不觉有点不忍。可他究竟快人快人语,嘴一张便道:「也没甚麽,就是我要出远门了,想托你照顾一个人……」

「聂享天?」陈明想实在聪明,也不等他说完,便知个中玄机,不觉冷笑而出。「你不要他了?」

「诶,也不是这样。」戚若尊哈巴狗似的笑着。「只是你也知道,我也是要谋生的,他又只会往你这儿跑……你想想看,他一个人在外头,又不会自己打理的,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所以就还我了?」陈明想一手支着额,一边笑得诡异。「凭甚麽?」

「不、不、不,陈爷,咱们都是做生意的,自然不是要白拿你的。」戚若尊下了狠心,一把便将怀中哄暖了的物事给搁在桌上。「你们芙蓉楼也是卖吃食的吧?我就想,反正他每天都往你们这儿跑,若是你们能找个人替他送饭,那也方便。也不是要他吃多好,只是不致饿死了。」

陈明想瞧了瞧桌上的东西,知晓那是银钱,尽管份量不多,可想必就是这个戚若尊的老本。贴在额角的手指拍了拍太阳穴,陈明想瞄着眼,却说起无关的事:「你真是没了他不成。」

「诶?」戚若尊这一路实在是提心吊胆,他实在是没办法,才去求这个人。不然非亲非故的,谁会愿意照顾那个聂享天?便是他愿意出钱,也难保对方不会拿钱就路,剩下那个傻子天天饿肚子。

如今陈明想开口便是一句教人猜不透的话,也不知道是答应了没。

戚若尊捏捏拳,放下脸面又追问:「陈爷,你这是答应了吗?」

陈明想看着他,不觉叹一口气,像是可怜他一般点了点头。

戚若尊一时放下了心头大石,笑容不觉更亮,顺着陈明想便连连点头道:「他吃的也不多,两个饭团就够了,就是平日站得久,想你们多送点水……」

「你是要去寻那药吗?」陈明想却未管他,了然的问道。「从南宁子那儿。」

「我嘛,这是,哈哈。」戚若尊未想到陈明想连这都猜到,不禁慌张起来。他是去寻「尘缘断」,可并非是去求解药,不过以陈明想这性子,若是误会了他是想帮他俩重修旧好,指不定会反面不认人,连答应下来的事都给推倒了。不过,陈明想怎麽说得知道要到哪里寻药的样子?不,难道说,陈明想是明知自己被人下药了吗?

明知是被人下了药,却仍然这样对聂享天吗?

「你这是……」

陈明想扶着脸,轻轻摇头:「你根本没把我的话听进去,忘了吗?你再做甚麽,也只是白费功夫。不过,算了,你总会想明白的……」

第28章

眼前长路漫漫,陈明想的话再深刻,受那风一吹、雨一洒,马上便和成一团稀泥,给驴蹄子踏成坑坑洼洼。戚若尊撑着一把纸伞走路,心愈急,腿愈湿,可他实在是赶不及了,恨不得拙驴能一下子化成良驹,四蹄奔腾载他去建立那千秋功业。其实按理说,他也用不着急,瞧那陈明想说得明白,药不就是在南宁子那儿了吗?可人的脑袋再怎样聪明,还是管不住心。戚若尊哪里不明白,如今目的地清晰明确,已经比要盲碰盲找减省了不少时日,可既然目标近在咫尺,他怎能不加快脚步,再缩短脚程?

可怜戚若尊丹心一片,天公却不造美,一时间雨更是撒豆似的下得哗啦哗啦,教戚若尊一把伞在人头和驴头之间晃来晃去。他也实在无奈,瞧那雨下那麽大,若是把驴淋坏了,只怕有碍赶路,可若是把自己淋病了,也是得不偿失。就在迟疑之间,肩头已湿了一片,那笨驴也不识主人好意,仍旧走得逍遥,驴尾巴一摇,便又把纍纍雨珠给挥到戚若尊裤脚上去。

「唉……」

戚若尊一口白气呵出,那雨实在下得厉害,一时竟冻住了四野,彷佛一下子又赶回冬天。他的热脑袋受了寒,在蒸腾的白烟间竟是清明了许多,蒙胧中的那个聂享天教雨一浇而散,时时在心中的算盘倒压得脑仁严严实实。其实他跑这一趟,实在没有好处,况且留了聂享天一个在芙蓉庄那头,指不定又会再生变故。戚若尊边想边拍拍脑袋,他怎麽就这样笨?硬架不成,他难道还不会骗聂享天,只要跟那倔脑袋说有解药,还怕那人不会跟着他满山的跑?到时候人跑远了,他再努力点把夫妻名头做实,说不定聂享天就不想陈明想了,还用得着他去寻药,白花点脚骨力和银両?

「戚哥哥?」

戚若尊愈想愈恨,不禁把牙咬得咯咯作响,一时双耳发聋,也没听见人唤他。到那个顶着一头银饰的少女跑到他眼前,他还以为遇见鬼了,一时不禁张嘴大叫:「哗啊!」

「嘿嘿,戚哥哥,你怕甚麽?」少女久在山头行走,也不怕雨,一头银光在雨花中晃得更亮,映得笑容里那颗小虎牙更是俏皮。「难道我长了青皮獠牙,要把你给剥皮拆骨!」

「思蜜?你怎麽在这?」戚若尊拿开伞一瞧,原来不是外人,竟是苗寨里做药的女儿。他往思蜜背上的篓子一瞄,瞧里已塞满各式中土器物,便知她是刚出外采货,正在回寨的路上的。戚若尊是个有求於人的,心思一转,一柄伞便遮到姑娘头上去,好言好语的道:「你一个大姑娘走山路也罢,连雨也不挡,也不知女子受寒不好吗?」

「嘿,我有何可怕!谁敢对我不敬,看我不把他放倒?」思蜜边笑,手一摆,一小寸青鳞便在她袖中滑过,原来她竟是边走边耍着蛇。不过思蜜究竟个姑娘,眼睛一瞟见着那伞,便一把给抢过来了。「还是戚哥哥念我的好。」

「一定、一定,我还指望你爹再给我炼点纯的酒呢。」戚若尊歪着嘴,也不管思蜜是姑娘家,竟不知廉耻的贼笑道。「你爹的酒里又蛇又蜈蚣的,也不知造了多少孽债,让别人家里多抱了多少娃娃。」

「若不是我爹,他们能有一男半女?只恨是你去卖的药,不然说不定人家给我们造座庙,像送子娘娘一样供着呢。还会说我们是外道?」思蜜出门跑得多,也不怕被他占去口头便宜,小嘴一张,真如快刀削得人应付不过来。

戚若尊与她结识,说来有点缘故,也是在外头行走时替小姑娘仗义了一回,就被人家记住了恩情,从此开拓了一条门路。谁都知道苗人最厉害做毒,却不知他们做情啊爱的东西更管用,也让戚若尊发了笔小财。

只是这时戚若尊想的却不是这些,只见他一张贼皮上勾了笑,边点头边对思蜜道:「也就你们用药厉害,外头的人赢不了,耍耍嘴皮罢了。若真要斗,只怕他们还没看到你,就皮痒得求饶了!」

「嗔!」

他说的也是真事。那会儿见思蜜一个人摆摊给陀地欺负,一脚踏翻了满地的药,正想上前替人家出头,不料这小姑娘厉害得很,他前脚刚踏出去,她後头便放了毒蚤,直咬得他出师未捷身先痒,趴在地上跟几个混混一起求饶。思蜜想起往事,不觉被他逗笑了,了然的道:「怎麽又提这破事?说吧,难道是有求於我?」

她人也聪明,知道戚若尊是在套交情,也不怕爽快开口。戚若尊得了她肯首,也就歪笑一下:「嗨,你以往不是说个,有个甚麽捞子药,叫……叫甚麽尘缘断的?」

「你问这药作甚?」思蜜本还走在前面,当下便煞住了步,那头银饰随之一晃,如雨粉般打到她脸上。

「没有,我就听说这药能操纵人情恨爱欲。就想拿到大城去买,那些官太太、姨太太必定抢都抢不过来!」戚若尊笑着凑近过去,随便找了个理由,也不愿说这是为了他的男媳妇。他这人没皮没脸的,不怕人家说他贪图钱财,倒怕别人知晓他的真心,实在也是件怪事。

思蜜不疑有他,只道:「你若是求药,已经没有了。我师傅早说过,不做作孽的事了。」

「哎唷,那哪里是孽?让那痴男怨女各得其所的,哪是孽?说是功德还差不多!」戚若尊耸耸肩,边抖落雨花,边绕着姑娘转。「你师傅若是不做,我可以学啊!」

「学?」

这下子倒轮倒思蜜笑了,她那笑又与先时不同,隐隐竟有点冷意。戚若尊只感到那双眼睛如蛇一般,只有一片黑漆漆的亮,竟是盯得人不能动弹的:「苖女的药,只能教给丈夫。」

29

戚若尊晓得她话中有话,心里不由得一怔,可转念却暗道纵使她对我有意,哪又如何?倒不如说有意更好,到其时当上她的丈夫,还怕学不到药怎麽弄?顶多时候到了也给她下点「尘缘断」,让彼此麻烦两清……

戚若尊就是个做买卖的,纵然偶有善念,也决非善人。他的花花肠子转了一通,张嘴正要说点甜言蜜语,可思蜜却不知是看清了他,还是只想套点话,那双俏皮眼睛一眨,带笑却自找台阶下了:「瞧你这副死样子,难道真的想娶我师傅不成?可别怪我没先告诉你,我师傅可是八十多了,看到时治不治死你这个小丈夫?」

「呸,呸,我顶天立地,盘古似的,哪里还小?」戚若尊不解其意,可亦不敢开罪,顺着思蜜的话便笑着打哈哈。

思蜜笑了一声,撑着伞仍旧走在前头。她那身黑布衣沾了雨水,颜色更显得深沉,唯独绕着脖子的那团红还艳着,一颗颗雨珠停驻在刺绣上头,倒衬得那花更鲜活了。

戚若尊走在雨中,心中的不耐更盛,可那张脸皮仍旧带笑,并步便追上去唤道:「我的好思蜜,你跑那麽快,教我的驴子气也喘了。」

「你追我作怎?我这是回家的路。」思蜜吐了吐舌头,脚步未见缓减,倒是走得更快了。

戚若尊赶着驴,一边哈腰作揖的,凑在她身旁便哄道:「要不我就跟你走走?反正也没几天的路。让你一个姑娘家自己赶路,我可是放心不下,这样也好有个照应。」

苗寨虽近,可苗人厌弃外人,要进去可不容易。戚若尊本还苦恼要怎麽办才好,如今天上平白掉了个思蜜下来,他也没理由不捡。

他处处想着自己,可说出口的话却没有一点不关顾别人的。思蜜闻声笑了,一张白脸别了过去,低声便道:「你求药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吧?」

戚若尊被她说中心事,当下圆目一瞪,不由得更是装胸作势起来:「哈哈,姑娘英明,哪里是为了别人赚进了白花花的银子还不是富了自己?」

「哦。」思蜜应了一声,却未回头戚若尊在后头打量着,也不知她是何心意,不禁有点患得患失,就怕思蜜反面不认人,届时他要求药可就难了。

思蜜的银饰晃晃,照了他一脸寒光,就在戚若尊含隐不语时候,思蜜却又说话了:「说起来,戚哥哥我以前给你的地图,你还留着吗?」

「我……」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戚若尊被她一吓,不觉心虚的摸摸兜里。他也不好意思说是送人了,张嘴便胡扯道:「

姑娘的家哪里用得着地图去标记?那路我时时想着,早记在脑子里了!那地图我看用不着,早就烧了……哎呀,姑娘,你问这作甚?难道是想要回去?」

「不,烧了也好。我们那小地方,也不想老惹外人来烦。」思蜜这才回过头来,又对他笑了笑,脸上既无不悦,可亦谈不上欢喜。

都说女人的心思奥妙,嘴上说好,说不定心中又是一套。正当戚若尊苦思着是哪里惹着了她,思蜜却又抛出一句:「你说,这天下间怎麽会有人想别人不喜欢自己呢?」

「大慨是因那人太丑太笨,看着生烦?」也不知她在打甚麽哑谜。戚若尊暗自思量着,小心便给了个不轻不重的答案。

思蜜却未管他,一双眼凝视着翻飞雨丝,过后便叹出一口气:「……能有人欢喜,总胜过没有,大抵都是想别人喜欢自己的。」

「当然!当然!牡丹虽好,总得有绿叶扶持,能有裙下之君,才映得姑娘又美又可喜。」戚若尊张嘴便哄,心里却是煳涂。怪煞,难道她是想我欢喜她,自己却另有所锺?

此时青蛇顺着思蜜的手腕转出,迎雨吐了吐舌,那双小黑眼睛顷刻便回身直盯着主人看,似是奇怪她怎麽比雨还冷,蛇不觉把身子又缠紧了些,想要从她身上勒出点血色来。只是思蜜却似未察觉,轻轻又动了嘴唇:「既然如此,怎麽会有人全心全意做出让别人不喜欢自己的药?」

思蜜看着眼前雨幕,师傅的脸隐隐的,竟自烟雨间冒出。她知道那是从前的事,却又忍不住去看,回忆中那点声音,便又自脑内响起:『只有毒药才需要解药,都忘了吗?』

「如若是我,便只做让别人欢喜自己的药。」思蜜撑着伞,淡淡然朝不知名处道。

「唉?」戚若尊不知袖里,不禁歪了歪头。

而思蜜却仍往前方看去,听着师傅细细的叮咛:『都懂了吧?那是害人害己的事。』

「姑娘?」

「嗨,若是你喜欢的人心里有人,该怎麽办才好?」思蜜眨眨眼,下子像是回了神,转脸便向戚若尊问道。

「还能怎样。啊,下点『尘缘断』?」戚若尊听她绕来绕去的,不禁听得头脑发胀,只好硬着头皮猜道。

「他不喜欢别人,也不一定喜欢你。」思蜜眯起眼来,像是看见天下最可怜的东西一样,幽幽的叹出一口气。「『尘缘断』不是那样的药。」

「怎麽说呢?姑娘。」戚若尊似是一下被她看得通透,心里不由得慌张起来。

「我来告诉你吧。在你之前,也有人来求过这药。」思蜜回想起当日那人,心中豁然开朗,原来这世上因果相依,还真不是骗人的话。「更早以前,也有人来求过。」

戚若尊听得煳里煳涂,却也知道不应该再让她说下去,可不知怎的手脚就是不听使唤,就这样僵在原地让雨浇得发麻。

「『尘缘断』还有另一个名字,你知道是甚麽吗?」思蜜一张嘴,答案便已揭盅。「它也叫作『神仙配』。」

「你这是说……」

「断却尘世万千情丝,从今往后只与我作神仙眷侣……那是让多心人一心一意,从此眼中再无他人的药;也就是,只让别人喜欢我的药。」思蜜轻轻摇头,一对秀眉紧皱,话语间只有无尽的愁。「从前,师傅曾可怜过一个人,将药给了他,而那是不应该的。」

30

「你是如何得悉,自己喜欢一个人?」

「你说甚麽?」

思蜜这问题问得毫无来由,就似温驯在手腕上转着的青蛇忽地抬头喷了口毒,杀得人措手不及。戚若尊一顿,却换来她一声耻笑:「是脸红心跳?还是惴惴不安?总之是见了他便遍体生暖、心旷神怡;离了他,便如堕冰窖、郁闷不堪……而只要有这种感受,你是不是就会以为自己喜欢他了?」

思蜜提着伞,在雨中吐出一口寒气。她也不吝惜,张嘴便滔滔不绝地说起药的奥秘来:「『尘缘断』,也就是『神仙配』便是这样的药,它也是个蛊,是一对的虫。只要让母虫吃过你的血,再把雄虫埋入身体之中,那服用了母虫的人只要离开了你,便会浑身骚动,如被利刃割肉。但见了你,便自然平息苦痛,生出愉悦之感。」

「竟是这样……」一下子戚若尊也似服了药般,手脚冰冷,嘴唇麻痹,连吐一个字都万般痛苦。

思蜜却不饶他,雨伞徐徐转动,溅出的雨更是冷澈心窝:「怎麽了,这样的药,你还想要学吗?」

戚若尊定睛看她,竟是犹豫起来。说来奇怪,他本来就是想用药让那家伙断了念想,转头来看看自己;可同样是用药,若聂享天是因为药才心生爱意,他又不愿意了。明明已到绝路,明明只要这样,再是高不可攀之物,亦是唾手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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