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咫尺债——by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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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陈明想呢?陈明想也这样做了吗?

如果是这样,他怎麽又不要他了?

「师傅人老了,心肠也软,嘴巴说不再做药,可你若是为了求而不得人而去求她,她说不定就答应教你了。」思蜜的伞子一斜,万千水珠顺着她的背落下,拍得满地泥污。「过去也有人这样求过她,那人运气好,也是运气不好,喜欢上的竟然是师傅故人之子,无情无爱的麟趾山庄主人聂享天。师傅跟他的父亲聂江风有点缘故,见他可怜,便允了他。你若是也可怜一点,师傅必然会答应你的。」

「我也可怜吗?」戚若尊不觉笑了。对了,他当初就是看聂享天是个可怜人,才不觉把自己赔了进去,说不定这样还比较可怜一点。

思蜜人站在雨中,颜色也淡了一点,唯有那抹红唇仍旧鲜明:「怎麽了?你还要学吗?」

戚若尊只是看着她,任由雨水也把他冲淡,只剩声音仍然响亮。

「我要学。」

……

「啊﹗」

陈明想醒寝而起,他满脸是汗,浑身黏腻,本就难受极了,再受夜风一吹,那层汗便如黏膜般贴在体肤上,弄得遍体一阵阴冷。他按着被褥,在床上喘息了一阵,未几又回复神志,甩被便走了下床。

火石相触,油灯擦一声便被点亮。陈明想看着在油中挣扎不休的灯蕊,不觉伸手按着胸口的伤疤。都多少年了?还会想到那些破事。陈明想从鼻子喷出一声嘲笑。多少年了?当初有多悲伤苦痛,现在就有多可笑丢人。

他竟然到现在还会梦见聂享天?

陈明想信步走近窗边,也是听了雨声才知道,外头正暴雨连绵。他推窗一看,果不期然,那抹如掉进泥中的阴影仍旧如吊靴鬼一样悬在树下。陈明想一见到那种痴态,心中笑意更盛,说不到当天聂享天看到他跪在雪中,也是一般痛快——能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尽情观赏对方的痴情姿态——竟是如斯畅快自如,忍不住想要再残酷一点。

陈明想知道,那是因为不爱,才能如此置身事外。可惜就他当初想不透,求而不得,不得不求,竟然会舍却膝下黄金,泪流满脸,跪地乞求对方一点怜悯,甚至不惜远赴千里之外,为着传闻中虚无飘淼的药,而将苦痛嚐之如甘。

那时有多期盼热炽,现下就有多无动于衷。

雨下得凶勐,点点滴滴打得芙蓉楼的瓦片当当作响,雨花飞溅,竟越过屋檐跳到陈明想衣袖之上。陈明想冷眼看着树下那抹幻影,心里也觉得奇怪,当初就怎麽就瞎了眼般心系此人,甘为下贱?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是寨子里养大的,没开过眼,没见过天地,碰上一个外貌高贵的,便误认为那是他的神。

「真没意思。」陈明想喃喃说着,胸口的痛蔓延,让他生出了幻觉,一瞬间竟在雨幕中看到有人奔出来为聂享天挡伞。

而现实当然没有,不是他,也不是跟在聂享天后头的那个傻子。雨中谁都没有,就只有聂享天自然一个伫立。

「已经过了很久了吧?」陈明想把椅子拉过来坐在窗旁,脸面不自觉便埋在衣袖之间,距离那傻子拜托他照顾聂享天,已经过了一段时日了。说不定对方已经明白了,要聂享天喜欢自己的真正代价是甚麽,所以经已放弃了。

放弃也好,得到也没意思透了。陈明想忍着胸口的痛,虽然已是以前的事,不过伤口终究还是会痛。要做那药,必须先让母虫吸吮心头的一口血,那时他在大喜之中,人也傻,不知道那意味着甚麽。他不知道,往后只要聂享天只要一有异想,需要母虫催动爱意时,残留在他伤口里的雄虫会使他也痛。而每一痛也告诉他,提醒他为甚麽会得不到,不论是注视、笑容,还是碰触,全部全部是苦痛催生之物。

没意思透了。

陈明想坐直身体。本来一腔烈火熊熊的热血,冷了下来,便化成胸口的一团青紫颜色。那团瘀血堵塞了心胸,让翻飞的思潮不再上涌,头脑平静下来。亦因如此,他才决定离去。

不过外头那抹穷追不舍的寃魂,却时时刻刻提醒他过去有多愚蠢。

陈明想眯起了眼,衣裾在地上一摆,慢慢便步出房间。

31

雨仍下得烈。陈明想撑起了伞,一步跨到外头,踏入湿冷的泥土中。他穿的是布鞋,黏稠的阴冷很快便顺着布帛直透脚心,牢牢地贴着体肤上移,使他突然陷入穷苦寒酸的窘境。

那滋味他的确曾试过,一种使膝盖碎裂的冰寒这时似乎又再入侵,弄得他一时脚步不稳,几乎腿软跌入泥巴当中。可他究竟不是那时那刻的那个陈明想,即使是狼狈地一脚把鞋面深埋进泥中,陈明想终归还是没有倒下。

聂享天。

陈明想顶着一双红眼,匆匆向雨幕扫视。出乎他所料的,梨树下的聂享天竟是背对芙蓉楼站立,由是亦无缘目睹他出丑的一幕。被雨洗得模煳的聂享天似乎正在看些甚麽,笔直的背项一如既往地不为陈明想所惊动,出神地朝着楼外挺立。

陈明想慢慢走近了聂享天,顺着对方视线的轨迹往外扫去。那头亦有梨树,有石垣,更有一道破旧的侧门。陈明想何其聪明,脱口而出,便一语道破:「你是在等谁?」

随着他声音回转的,是聂享天不解的脸。他见了陈明想,既不动,也无言语,一张嘴巴紧紧咬着,似是抗拒雨水入侵般用尽全身的力气绷紧,却不愿意再出声唤唤朝思暮想的陈明想。

陈明想盯着他,只觉这人目光散焕,一副可怜皮相,不觉再出声嘲讽道:「难道你是在等他,等那个……」陈明想把名字念到唇边,忽地脑子一空,这才想起虽然那傻子千辛万苦的托孤予他,他竟然从未问明对方的姓名。「他叫甚麽?」

「他?」回应他的竟是茫然。

「就是那个,天天来接你的傻子啊,他叫甚麽来着……」陈明想一时情急,不觉像过去一般的与聂享天说话。不过他很快便想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一声讪笑一下便自鼻腔喷出。「哈哈,不会吧?聂享天,那还真是你才能办得到。人家与你好了那麽一场,你竟连他叫甚麽都不知道?」

陈明想笑得前仰后翻的,伞子一斜,便把自身投入雨中。雨丝迎头灌入天灵盖,震得他遍体激灵,当日楼外种种也如在目前的清晰浮现。那傻子眼巴巴的跟在聂享天身后走,那傻子笑嘻嘻的替聂享天擦汗,那傻子疯狗似的向他噬来……他也是看见了那傻子,才知道过去的陈明想有多好笑,而这一切,聂享天竟然从未放在心上。

一阵心痛袭来,刺得陈明想浑身鸡皮疙瘩。一把伞子陷入泥中,陈明想无力地拿着另一端,更是笑得不能自制:「哈哈,好你个聂享天,哈哈哈,你不知道,你甚麽都不知道!」

「他是……他是……」聂享天死死的盯着他,再是用力,却也无法说得出声。

陈明想将此人看得通通透透,忍住遍体的湿冷不适,张嘴断言道:「管他是谁!反正他也不会再回来了吧?」

不会回来了。都已经过了大半年,想必如是。此处本来就离苗寨不远,又事关聂享天,若是去讨药的南宁子早就给了,何必等到此时?这也是那人有福,想明白不去溷这趟浑水。哪里会像他如此卑屈求存,最终还是求而不得。

求之不得。

陈明想看着聂享天,只见往时总是高大无比的身躯早已萎了一半,那双唇白得吓人,半张似乎还努力要把名字编出来。他不觉冷笑。好你个聂享天,上天有眼,要享现世报了吧!任那人再是狗腿子的上下巴结,日子一久,钱粮一薄,开始时被照顾得好好的聂享天,除了每日一饭一宿,经已无人理睬,衣领都脏巴巴的黑了一圈。他日若是死在路上,也不知有无人去收殓。

他在心里狠毒地把聂享天肆意诅咒贬损,似是要把过去的心头肉压成地底泥,才能从中脱身。一口唾沫刺在地上,陈明想咬咬牙,深感善恶到头还真有报:「谁还要你!他不会来!」

聂享天听着陈明想声声咒骂,一时双耳发聋,只剩一阵嗡嗡声仍在响动。他心里乱得要紧,头颅在陈明想和后门之间不住晃动,终究还是说不出自己所求为何。

一夜的雨浇得聂享天浑身沉重,他本来是一大山庄之主,怎麽会落得如此落泊?他要回去了,总之不应在这。聂享天的视线定在后门上,甩头便想离开。

他应该回去。回去那间小茅屋中,好好地睡一觉。到了明早,他便会遍体舒爽,似是有人替他擦过身体般,不再湿淋淋的被衣服黏住。或许还有人替他做好了饭,慢慢的,暖暖的,用山野的滋味温暖他的肠胃,然后顺应气氛渐渐把他包裹,让他不用再去思索。

聂享天盯着眼前由月亮照出的道路,在如此暴雨当中,那条路亦被骤起的云雾挡得忽明忽暗的,眼看就要断绝。他必须动身了。聂享天想着,便跨开了步。就在同一瞬间,他的身影一滞,背项突然不堪重荷似的压了下去,眼看就要埋入泥中。

「喂!」

「聂享天!」

而他终究没落得如此下场。就在聂享天倒下之际,有一人从雨幕中冲出,先于他跪入泥中,硬生生的成了支撑着他的架子。

陈明想抽倒一口冷气,看着那张脏脸,不觉叫道:「是你?」

戚若尊察看了眼坠在左肩上的聂享天,见他竟是昏倒过去,不禁大为紧张,连忙便把行囊卸下,手脚麻利的把人给托到背上。戚若尊把人背好,暗吸一口气站起来,本来是马上要走了,可看到陈明想拦在这,也不好不说话:「是呀,有劳你照顾了。」

戚若尊板着脸微微点头作揖,心里却气闷至极。他可是花了银钱托人把聂享天照顾好的,可这陈明想也不知又说了甚麽话,竟把聂享天激得昏了过去,还真是所托非人。

他拔腿就想走,可这陈明想却是个不懂眼色的,竟又再发话拦人:「你求到药了?」

「啊哈。」

陈明想似是未听出戚若尊想敷衍过去,竟又再问:「那你知道,怎样可令他欢喜你了?哈哈,亦惟有这样,他才会正眼看人。」

陈明想笑了一阵,过后脸色阴冷,竟是下咒般朝戚若尊说道:「可你必定会后悔,后悔莫及。」

「我没想过要用这药。」戚若尊的回答倒是出人意表。

「甚麽?」陈明想一惊,一下子如鬼魅般俯身扑前。「难道你就不想得到他?」

戚若尊朝着那抹阴魂,眨眨眼,发愿似的便道:「我没想过从他身上得到甚麽。」

他想明白了,既然已清楚是欢喜他的,这样便足够了。

「我不想恨他。」

陈明想当下不再作声。戚若尊又看了对方一眼,点点头便转身离去。

背后的重荷浸满了雨水,拖得他每一步都陷入泥中,像过去一般只有无尽的疲惫和苦痛袭来。不想得到他吗?离开苗寨时,思蜜也曾如此问过。

想啊。戚若尊那时是这样回应的。可情爱既然是一厢情愿的,为何渴望对方回报?甚至因此辗转难安,彷佛他必须带着笑意接下,否则天地不容。

本来,就是他看上了他。如此,何必又要怪罪他人?

戚若尊走在月光之上,迎着风雨抬头。他在苗寨待了这麽久,终归知道,药是无解的,可亦不表示它就不会消褪。况且人的心思本来多变,这药不过是开了个好头,让人对自己生出好感,他就不信不维系下去,此情还能如当初深厚。

一串串的冷顺着他的脸庞落下,转瞬又被他的体温哄得暖热。戚若尊抖了抖身上的包袱,快步顺着月光赶路。

真是奇怪,明明只是咫尺的距离,怎麽看起来就这麽远呢?

戚若尊走着走着,不禁拔足奔跑起来,就此跑入山间茫茫雨幕当中,渐渐地便被洗去了颜色,连同那人一起,融化成一片灰蒙蒙的山色。

而那行泪,就顺着纷飞细雨滴落,噗的一声,便在万千水洼中失去了踪迹。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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