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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门边声——by洗骨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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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郑简突然一震,抬起头看着耿少潜,像是想从对方眼中看清楚什么一般,呆愣了一会儿,嘴唇动了两动,始终没有说出话来。

耿少潜看着郑简沉默不语的模样,只当他还没有想明白,眉头略一皱,却突然听得对方低若蚊蝇的声音:

“少将军之前去的是北夷王庭,对吗?”

耿少潜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然而其中一闪而逝的庆幸和松懈却没叫郑简看出来,只表现得像每一个不愿被属下猜中心思的人那样低着头审视着郑简的天灵,道:“为什么这么说?”

“之前将军的书房里放的都是北夷王庭的堪舆图纸,府里总是有来往北夷中原的商贾,在将军府里消失的时间恰好是能来往王庭与北门关的极限……呵呵,悦毅也不过是胡乱猜测罢了。”

耿少潜松懈下来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说不清是后悔还是庆幸,只最终都回归到他那一双幽黑的眼眸中:“你有心了。”

郑简没有去看耿少潜的表情,低着头继续说道:“两年前悦毅来到北门关的时候才入秋,十五部联军尸山血海催逼我关门的景象深刻在脑海,而此次来到北门关入冬已深,却只见到散兵流寇常在我关外徘徊,并没有什么大型的攻城队伍,由不得悦毅在心里大胆猜测,是北夷人不敢卷土重来,还是本无暇南顾?”

耿少潜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浅浅的,像是微笑一般的弧度:“悦毅很聪明,时机很快就要到了……”

听到耿少潜的称呼,郑简湿润的眼睛一下子变亮了起来,只是并没有着急表现出自己的喜悦:“是那日金羽鹰隼身上带的羊皮卷……少将军这是打算出关了,对吗?”

郑简眉眼斜挑往上看着耿少潜,半湿半干的鬓发耷拉在美若女子的脸旁,这一眼竟显现出莫名的狡黠妩媚来。

耿少潜一怔,突然有些不忍让这样的期盼失望,下意识点了点头。

“郑简请战,求与将军同往杀敌——”

原本这样的郑简正是耿少潜所愿意看到的,然而他伸手扶起对方,清了清嗓音,流露出几分不自然的闪避:“若是……自然会如了你的愿……”

闻言,郑简抬头看着他的脸上突然晃过一丝迷惘,耿少潜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了,就见那迷惘的表情很快被一个古怪谄媚的笑容所取代。

然后近在咫尺的郑简做出了一个原本他从未有勇气实践的举动——一下子伸手圈住耿少潜的脖颈,将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

只是轻轻的一碰,柔软微凉的触感下一刻就被反应过来的耿少潜推开了。

郑简跌倒在地上,视线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不愿抬起。

纵然是一霎那不由自主的恍惚,他也很清楚自己刚刚做了什么,而那人却毫无迟疑地推开了他转身就走。

“少将军——”郑简并没有感到指甲扣进泥土里的痛楚,只是执意喊住那人,“我从来没有想过利用您,偏殿那日……”

“利用也无可厚非,然而——”耿少潜没有回头,声音就如同天上的寒月一般清冷,“你我心里都明白,那一夜其实并没有任何意义。”

一瞬间,郑简只觉得这句话比那一缸冰水更让他寒彻心骨。

第51章

早上郑简起身的时候脑袋昏沉沉的,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做梦般的虚幻,唯独那一霎寒彻心骨的感觉无比真实,至今还能够感觉到隐隐作痛。

郑简有些茫然地摊开手心,原本操练地黝黑有劲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苍白干瘦,在北门关稀薄的日光下显得有些无力,甚至有一些凸起的疙瘩……

——郑简被自己的双手吓了一跳。

眼神恍惚的一瞬间,他似乎看到自己的手上有细小的凸起像活物一般快速游动,就如同有什么东西藏在皮肤下面一般,然而一眨眼睛又是那双干瘦无奇的手,并没有任何疙瘩凸起,似乎只是光阴之间的错觉而已。

郑简心中惊疑不定,反复看了双手许久,却怎么都没有再见到那样奇怪的景象,终于只能安慰自己是看错的缘故,一时心里烦躁便推门走了出去。

郑简刚刚跨出门槛,就被淡薄的日光刺得眼睛生疼,用手挡住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慢慢走出了自己的院子。

然而还没走到前厅,郑简就看到满眼的是红色装饰,在原本灰褐色的将军府里显得耀眼而突兀。

郑简只觉得胸口一滞,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一般,扶着墙忍了许久才压制下去,脸色苍白地拉住腰上系着红汗巾的侍者:

“这是要做什么?”

这侍者看着眼生,似乎并没有见过郑简,有些奇怪地看了郑简一眼道:“将军府要办喜事了,你不知道吗?”

侍者的话才刚说完,就见得郑简“哇”地吐出一口腥臭难闻的污物,吓得惊叫一声跑开了。

郑简抹去嘴角的污唾,双眼茫然地看着周围,一瞬间竟有种身在梦中的虚幻感觉,脚下软绵绵地踩不到实地,整个人像是被世界隔绝开了,费力地推开前来扶他的下人,跌跌撞撞地往书房走去。

好不容易强撑着走到书房外,郑简的手刚刚摸上门闩,却听到里面一个有些暗哑的男声:“……别,我自己来……”

然后是一阵琐碎的衣物声。

郑简就像是被烫到一般缩回了手,表情痛苦地扭曲着,捂住自己胸口,像是那里的闷痛越发明显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心口的那阵闷痛才缓过劲去,郑简扶着门框将额头磕在上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听着。

那个男人的声音陌生,还带着些古怪的音调,就像那鲛绡纱上锁描绘的那样尊荣迤逦——屋内那男子就是被耿少潜从北夷带回来的巨大包裹,当郑简看到那一头如明月霜华的白发从床头滑落的时候几乎不能相信。

两年前北夷大营之内的每一件事都像金石一样铭刻在脑海深处,他又怎么会忘记那个满面油彩的白发男子。

然而真正让他感到震惊绝望的是白发男子洗去油彩的面容,分明就是那鲛绡纱上的肖像,只不过一个是死的,一个是活的,一个睁着眼睛,一个闭着眼睛,一个是满头黑发,一个是霜华如云。

“婚礼非举行不可吗?”那陌生的男声问道。

“必须。”耿少潜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却透露出几分坚决。

“那郑家的那个男孩儿怎么办?”

郑简屏住呼吸,像是等过了许久才听到他的少将军说道:“这两者并没有什么冲突。”

“可是……”

“我原以为郑大人死前将郑家交给了他,没想到……却是可惜了。”

下面的话郑简再没能听下去,怪不得,怪不得——

利用也无可厚非。

郑简踉跄而去。

屋里的耿少潜看了一眼郑简离开后的木门,将用过吃食的白发男子重新用布条捆绑起来:“这与你没有什么关系,大巫。”

郑简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屋子里,胸口的闷痛越发明显起来,喉咙里麻痒得像是有无数虫子在爬一般恨不得立刻将之呕吐出来。

当他忍着难受一下推开房门,却见到里面的小幺一脸惊慌的看着自己,像是被撞破了什么一般僵住动作。

郑简此刻没耐心与他细说,推了对方一把直往衣柜那里走去,却突然听到了什么摔碎在地上的声音,郑简下意识往地上一看,却是一个碎裂的瓷香炉,里面还剩着些许灰烬,然而很快一股熟悉的香味就在空气中慢慢散发出来,神智也跟着那香味慢慢飘散……

郑简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看着原本毫不惹眼的小幺在眼前慢慢露出一个熟悉的邪媚笑容——

“绿袖——”

郑简才喊出声,就被化作小幺的绿袖扣住手腕压制住。

明明看起来不过是一个少年的模样,却单手将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郑简牢牢扣住,还腾出手来将大开的房门给关上了,然后伸出食指在嘴唇上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将郑简压在冰冷的炕上:

“在你身边那么久才将我认出来,太伤心了……”

“你又想做什么——”

郑简不会忘记,每次这人的出现都必然会引起大事的发生,从北门关到大与,这人背后必然隐藏了一个最终的目的。

“做什么……”绿袖有些暧昧地咀嚼着这话,空出的手在郑简身上慢慢滑动,“你说让我做什么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吸到了灰烬里香味的缘故,这几句话的功夫,郑简感到脸上发热身体里有些异样。

“放开我……”

“放开你?”绿袖哼笑一声,“我为你做了那么多手脚,你却还没本事将那耿少潜吃下肚去,就算我现在放开你,你怕也不过是夹着尾巴跑路吧?”

绿袖一边咬音咬着“尾巴”二字,一边轻轻滑过郑简两腿之间那处,惹得后者又是怒视又是脸红。

“那又怎样,不需要你管……”

绿袖手里一使劲掐得郑简痛呼了一声,眼中像是压抑着某种情绪,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你看到将军府里到处挂的红布没,难道你就甘心这么将自己喜欢的人拱手让给别人?”

郑简闻言僵住了动作——

第52章

耿少潜和罗幺妹的婚事如期举行了,然而满座的宾客和满堂艳红却并没有让身为新郎君的耿少潜面上透出一丝喜色。

明明应当是今天最重要的主角,却偏偏与周身的热闹喜庆格格不入,像是身处另一个世界般冷眼看着一切。

他感到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或许是源自于多疑本性里的谨慎小心,或许又不仅仅是这样……

为了阻止他掌控的范围超出北门关这个圈,那些人用尽了手段——而今天的这一切都太过顺利,顺利的让人有些不安。

耿少潜看着大厅内的人,一遍又一遍,从礼宾到布置,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然而那种时隐时现的不安感觉却一直缠绕他在心头。

满堂红绸如血,看一张张虚伪矫作的笑脸,有送嫁的贵族也有手握兵权的阀门,似乎所有的人都到齐了,然而——

郑简并不在这里。

耿少潜摸索着手中的木杖,暗自思忖。

他并不是不知道他对自己的心思,所以他并没有主动将婚事告诉郑简,今天的这一切在无意的隐瞒到现在,他却已经没有机会去在乎对方是怎么想了。

——他也不知道郑简会不会成为今天唯一的变数。

他几乎能够在心中清晰地描摹出两年前那个穿着一身素色深衣眉间一点朱砂的垂髻新娘,带着渴慕而小心的神情扭手站在自己面前;然后是毫不犹豫跟着自己跳下城楼时候毅然决然的眼神;咬着满嘴鲜血的半边耳朵,凶狠地几乎要哭出来的模样;偷偷用灵玉锁换下骨雕时候的窃喜;被郑大人叫破身份时候的死寂绝望;跪在自己脚边的兀自逞强;万重禁宫门前披着斗篷的低头一笑……

过往的记忆犹如流水般在耿少潜眼中飞速穿过,最后终结在他一双缓缓阖上的眼中。

人心总是在你自以为看懂他的时候又将你戏弄。

“雁则随阳;清酒降福;白酒欢之由;粳米养食;稷米粢盛;蒲众多,性柔;苇柔之久;卷柏屈卷附生;嘉禾须禄;长命缕缝衣,延寿胶能合异类;漆内外光好;五色丝章采屈伸不穷;合欢玲音声和谐;九子墨长生子孙;金钱和明不止;禄得香草为吉祥;凤凰雌雄伉合;舍利兽廉而谦;鸳鸯飞止须四鸣相和;受福兽体恭而心慈;鱼处渊无射;鹿者禄也;乌鸟知反哺,孝于夫母;九子妇有四得;阳燧成名安身……”

司仪念着坑长的礼单,耿少潜牵着站在自己一步之外的罗家幺妹,对方的脸被遮挡在一柄蒲扇后面,头上戴满了珠玉明铛,叫人看不清她的眼神,自然无从得知,她这样一个如花般妙龄的少女,是否真的心甘情愿离家千里栖身这苦寒的北地。

“一惧洪荒寰宇内,敬畏神明天地威,叩——”

司仪突然拔尖的嗓音惊醒了走神的耿少潜,在反应过来之后他才牵着罗幺妹朝着大开的厅门外慢慢拜了下去。

天空晴朗碧蓝如洗,没有白云的遮蔽却也看不见能够保佑世人的神明。

“你都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耿少潜忽而压低了嗓音问道。

“是的,少将军。”在拜下去的一瞬间,带着满头珠翠的女子举着蒲扇低声说道。

“二知生身养育情,感谢高堂双亲恩,拜——”

然而高堂上却是两把空椅子。

司仪唱完,有些诧异地看着站立不动的耿少潜,以为是对方没有听见,拔高了嗓音又喊了一次,却见对方仍是恍若未闻地站着。

与耿少潜一样背对着满堂宾客的罗家幺妹轻轻拨开视线前的珠帘,只看到一个身穿红衣的人站在重重大门之外——这即是耿少潜视线所聚之处。

郑简看着那一双相偎而立的璧人,脚下不足百步的距离却像是怎么也跨不过去,待一步步走近了,看到耿少潜那犹如神像雕塑一般冷漠的神情,胸口一滞,强忍着咽下要冲出喉咙的血腥气。

鲜红的衣摆在身后的苍白岩砖上留下长长的痕迹,郑简慢慢朝厅内的那人走去,费力的跨过一道道门槛,就像登上高台拜祭神明时候那样虔诚的一心一意,在最后一道门槛前,终于因为体力不支被绊倒摔在了地面上。

宾客中不乏京城权贵,一眼便认出了曾经的宿卫军伍长,出口便道:“这不是郑家的大公子吗?”

满堂静默。

郑简只感觉到下巴在岩石的地面上被磨得生疼,还来不及体会那一句话背后的恶意,就看到一双脚跨过门槛停在自己眼前。

“怎么了?”

郑简侧过脸便看到头顶耿少潜低垂的目光,在长长睫毛的掩盖下,那一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中却像是因为掩藏了太多而满溢出来,一瞬间让人以为看到了什么不可言喻的隐秘。

然而一晃眼的错觉之后又是死寂的冷漠。

郑简忍不住低下头,暗自露出一个微微苦涩的笑容,双手撑起自己站起来,与对方的视线相平的时候才慢慢开口道:“少将军,北夷人打来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原本打算看好戏的宾客们听清楚。

原本期待看到男妾大战新妇十八回合的远客们顿时像炸开了锅一般在厅中喧闹起来,却被守候在周围的戍边军士亮出的寒器又吓住了声音。

耿少潜伸手捻了一下郑简穿的这件“红衣”上的血渍,却是不太着急地问道:“怎么回事?”

“书房……”郑简站得与耿少潜如此之近,清晰地看到对方眼瞳孔收缩的过程,像是气力用尽一般含糊地说道:“您书房中那人……”

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完,郑简就被突然冲出去的耿少潜撞倒在地上,红绸缠绕的花球恰好被跑落在他怀中,郑简看着上面纠缠无解的纹路,突然觉得无比好笑,眼前一花张口便吐了一口脓血在花球上——

他的纠结无醒在对方眼中不过无物,然而他却偏偏为了这样一个人费尽心机。

幸而所有人都沉浸在北夷人入侵的慌乱或忧虑之中,似乎都没有闲暇来注意这个失意的大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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