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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朵美腻的白莲花上——by钟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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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狗望着黑洞洞的枪口犹豫了一会儿,慢慢退开了。

顾修戈一只手揪着叶荣秋的汗衫领子,他力气很大,用力一提,叶荣秋就只有脚尖能勉强踩地,手在空中胡乱划拉着,被勒的脸色都青了。顾修戈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七岁当胡子,十六岁参军,二十四岁离开东北,在南边窝了七年,我今年三十一岁,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太多太多了!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挺高贵的?当兵的都是贱种?我告诉你,这种想法不只是你这样的少爷有,很多军阀大老爷也都是这样,他们带兵,却不把兵当人看,就连蒋中正也是一样的!阎锡山,冯玉祥,各个都一样!练都没练过的杂牌军,反正用得不趁手,不给装备,推上去堵日本精英的枪子,又能把日本人拖的慢一步,又能借日本人的手解决一桩麻烦,死一个也就是少了颗尘埃,没关系,只要他们的爪牙能帮他们保住荣华富贵就行。而你这样的老百姓,就算你没有他们那样的富贵,你只要保住你安逸的生活,而当兵的死一个死一千个都没关系!反正死的不是你!”

叶荣秋的脸已经涨红了,用力掰着顾修戈的手指想让他松开,但是顾修戈的手像是铁打的一般纹丝掰不动。

顾修戈喘了两口气,接着说道:“你觉得人分三六九等吗?我告诉你,命分三六九等,人却不分,活在这世上的每一个都一样是贱人!今天你富贵,明天你就是个蝼蚁!你的出生有多高贵?哦,家里做生意的,好吃好喝供起来的小少爷是不是?你是不是以为我们这些当兵的都是乞丐流寇?你觉得你算个什么玩意儿?什么玩意儿都不是!”他指着军营所在的方向:“刘文,刘文家里也是做生意的,在上海,十里洋场啊,日本人呼啦啦打到上海,他们家开着汽车风风光光跑进了法租界,继续做生意,照样是人上人,战争对他们来说一点影响都没有!还有郭武,他爷爷在清朝可是八旗里的贝勒爷,溥仪都得管他叫一声皇叔。清朝倒了,他们一样是富贵人家,他黄埔军校毕业,那可是蒋中正何应钦的学弟,多少嫡系部队要他,他却进了我这杂牌军。”

叶荣秋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顾修戈终于将他松开,他软绵绵地跌坐到地上。

顾修戈说:“中国老百姓恨日本人吗?恨,日本人抢了他们的故乡,破坏了他们的安宁。可是他们不光恨日本人,更恨我们这些中国的当兵的,因为我们总打败仗。我们想打败仗吗?我们总打败仗,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他指着叶荣秋的鼻子大骂道:“上头心不正,下头心不齐!偌大一个中国,几千万个人,就有几千万条心!谁他妈喜欢打仗,谁他妈愿意送死?我曾经听一个记者说过,仗打成这样,全中国的军人都是罪人!我当时就告诉他,滚你妈的犊子,全中国只有军人没有罪,因为我们还在拼,还在战斗,用性命战斗,保家卫国,去换上头人的荣华富贵和下头人的和平安逸!是,每个人都有罪,可是我们当兵的在赎罪!只有我们在赎罪!你以为打仗我快活?我他妈去日头驴也比这个快活!但是仗一定要有人打,谁也不愿意,也必须有人打!我就是拧,我也把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死老百姓拧上战场去!我拧一个打不过小日本,我就拧一百个,拧一万个!拧成一股绳!我大中华那么多人,我就他妈的不相信整不死小日本!!”

这时候的顾修戈就像一头凶狠的豹子,叶荣秋说不出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难受,竟然很想哭。如果是在从前,他听说了这样一番论调,也许会拍手叫好,觉得深有哲理。可现在,他就是被指着骂的的那一个,他就是即将被强扭上战场的可怜蛋,他心里有一万个不服气:凭什么是我?!是啊,全中国,几千万个人,几千万条心,他妈的凭什么就是我?!

叶荣秋丢掉了他的教养,像个疯子一样对着顾修戈大吼道:“你自己怎么不去送死?你以为你又算什么人?你凭什么这么做?”

顾修戈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冷笑道:“如果给我一门大炮,能把鬼子炸跑,我立马钻进炮膛里当炮弹,绝没有二话!老子不算什么人,但是打仗,老子一定冲在你前面。我也不凭什么,我只是用我的方式来阻止我的国家灭亡。你是不是想,天底下那么多中国人,凭什么老子就逮着你了?我告诉你,这就是命!”

叶荣秋没有话了,他只是不停地发抖。

过了一会儿,顾修戈捡起叶荣秋刚才丢掉的枪,塞回叶荣秋手里:“我再教你一遍,我教的是你怎么在快要国破家亡的时候反抗,怎么活下去,不是教你怎么当兵。当兵不该是责任,每一个披着中国皮的,都该有一颗当兵的心。”然后他当着叶荣秋的面再一次把子弹推进了枪膛。

叶荣秋抓起枪,哆嗦着推弹上膛,可他抖得太厉害了,推了好几遍以后终于成功,然后他举起枪,指向了顾修戈。

顾修戈很坦然地看着他。他敢带着叶荣秋和黑狗来这里,他敢把枪和子弹给他们,他就不怕他们会对自己开枪。如果他们有胆量对自己,对一个中国人开枪,那么他们一样会有胆量上战场和践踏他们家园的日本人搏命。

叶荣秋的确不敢开枪,他的手抖得步枪几乎要掉下去。可他也不肯放下,放下就代表他认输,他就必须要接受被强迫参军的事实,而他不愿意接受。

顾修戈很耐心地等待着叶荣秋的选择。

两人僵持了很久,黑狗走了上来。他握住了叶荣秋的枪管,缓缓压了下去。叶荣秋终于崩溃,完全的松开手,步枪到了黑狗手里。黑狗把枪放到地上,走近叶荣秋,叶荣秋立刻扑进他怀里,剧烈的颤抖着,气息极乱,好像随时随地会昏过去。黑狗轻拍他的背安抚,然后转头对顾修戈说:“团座,我大侄子身体不舒服,我带他回去休息了。”

顾修戈掏出一根烟点上,摆摆手:“去吧。让他回去睡觉,你还想学的话,就再过来,我在这里等你。”

黑狗扶着叶荣秋往军营里走,叶荣秋抓着他的胳膊不肯迈步。他颤声说:“我好怕,阿黑,我不想死。我不回去,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家吧。”

黑狗沉默。

叶荣秋回头看了眼顾修戈,顾修戈侧脸对着他们,正抽着烟望着天空发呆。叶荣秋说:“我们偷偷跑吧,刘文不是说了,他从来不杀逃兵,我们跑,他不会开枪的。”

黑狗还是沉默。

叶荣秋绝望地看着他:“你不想跑吗?”

黑狗垂下眼默默地盯着自己的脚趾。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出了叶荣秋最讨厌的那句话:“我不晓得。”

第四十二章

黑狗把叶荣秋扶回了军营,铺好被子让他躺下睡会儿。叶荣秋始终无法平静,即使回到顾修戈专门给他们俩准备的房间里他依然颤抖的很厉害。他不愿意躺下,一关上门,他就缩进黑狗的怀里,紧紧地搂着黑狗,恨不得把自己嵌进黑狗的身体里。

黑狗温柔地轻抚他的背,哄道:“没事,没事的,你不会死的。”

叶荣秋颤抖了很久,直到精疲力竭才终于停下。黑狗扶着他躺下,亲吻他的额头:“睡会吧。”他想起身,叶荣秋却紧紧拉着他不让他起:“别走,你陪着我。”

黑狗没办法,只能在他身边躺下。

叶荣秋不断地喃喃:“我好怕……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不想当兵……不想打仗……”

黑狗叹了口气:“未必就会死。”

叶荣秋哽咽道:“我真的好害怕。”

黑狗再一次将他搂进怀里,轻轻拍抚。

过了一会儿,黑狗松开叶荣秋,站起来走到窗口。叶荣秋以为他要出去,忙叫道:“别走。”

黑狗说:“你睡吧,我不走。”说完以后就看着窗外来来去去的士兵们发呆。

几分钟以后,黑狗回头,只见叶荣秋正定定地盯着自己,他愣了一下,又转过头继续看窗外。

叶荣秋发现他想等自己睡着以后再出去。他意识到黑狗想做什么,不可思议地坐了起来:“你……你想出去跟他学枪?”

黑狗没有否认。

叶荣秋感到无法置信,他甚至有种被背叛的感觉。他和黑狗一起被抓来,他希望黑狗能跟他一起反抗那个土匪团长,希望黑狗能和他一起回家,可是黑狗竟然表现出了屈服?他震惊又委屈地问道:“为什么?”

黑狗终于收回了定在窗外的视线,轻轻叹了口气,走回叶荣秋身边。不等黑狗开口,叶荣秋就连珠炮似的说道:“我们为什么要屈从?是,鬼子可恨,总要有人打鬼子。可以当兵的怎么能随便抓壮丁?我们根本不会打仗啊!而且他这是什么军队?团长像土匪一样,枪管子是歪的,伤员连药都没有,枪还没有子弹。他不是要我们去打仗,他是要我们去送死啊!”他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说道:“会死的,阿黑,真的会死的。”

黑狗平静地看着他:“我知道。可是我十二岁以后就懂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不管你想不想要,能不能接受,事实就是事实,接受他,你还可以过的好一点。你学不学怎么用枪,等到日本人打过来的时候,他都会逼你上战场,不会因此放了你。会用枪,还有反抗的可能,不会,那就真的是送死。”

叶荣秋一时哑口无言。过了片刻,他无力地将脸埋进臂弯里。

黑狗站了起来,叶荣秋慌张地抓住他的手:“可是……可是我不甘心啊。”

黑狗抬起头摁住了他的头顶,低声说:“你还真是个少爷。人不该为一口气而活着。”

叶荣秋惊慌不解地看着他。

黑狗慢慢地松了手下的力气,轻轻地揉了揉叶荣秋的头发:“你休息会儿。”他觉得心里很压抑,一方面来自于对于眼下局面的茫然,另一方面来自叶荣秋。今天顾修戈的一席话他觉得说的很对,即使他也是那个被拧着往前推的人,可他依旧觉得对,因为他真的想向前走,顾修戈于他只是在顺水推舟罢了。其实从一开始被军队抓到的时候,他心里就并没有那么抵触,甚至隐隐觉得释然。他信命,觉得这是命运给他的冥冥中的一种指引,他在带着叶荣秋离开黄三爷的控制之后就变得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如果他只是一个人,那他早就坦然接受现状,可他身边还有一个叶荣秋。他可以理解叶荣秋的抗拒,因为叶荣秋还有亲人还有富贵,有那么多值得留恋的东西,不像他只有孑然一身。可是叶荣秋的不识大体也让他觉得有些不耐烦,这种不耐烦或许来自于他对于自身命运尚未完全平息的一丝不忿。

黑狗推开门往外走,叶荣秋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追了出去。他紧紧追到黑狗身后,拉住他的手可怜巴巴地叫道:“阿黑。”

黑狗回头看了他一眼,叶荣秋真的是可怜无助到了极致,他那样子好像一口气就能把他吹散了。于是黑狗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走吧。”

叶荣秋只能跟了上去。

顾修戈果然还在田野上等着他们。看到黑狗居然带着叶荣秋出来,他是有些惊奇的,不过他很快就一如既往地笑了起来:“来啦,喏,枪在这,捡起来咱就开练吧!”他绝口不再提刚才发生的事,仿佛争吵根本不存在。

三八大盖是最适合新手用的枪,因为它射击时后座力小、易于控制,具有高可靠性和高准确度。除了子弹的杀伤力不足之外,这支步枪几乎没有任何缺点。同时,这也是最适合一个优秀的狙击手的枪,经过训练的枪手用这种枪械作概瞄快速射击几乎可以百发百中。

顾修戈教他们如何用三八大盖射击,黑狗很认真地学,而叶荣秋还是有些抵触,可是黑狗的认真影响了他,他也不情不愿地学了起来。为了表达他的不满,凡是顾修戈跟他说话他都当做听不见。顾修戈也发现了,因此有的时候明明是叶荣秋做不来而黑狗会做的事情,他还故意再教黑狗一遍,叶荣秋听见了,也就学去了。

等到他们学会怎么使用步枪,顾修戈又弄了个表尺框来教他们如何概瞄射击。等他们大概有数以后,顾修戈就把他们带去校场,让刘文带着他们和其他士兵一起练习,自己又带着郭武上军部去了。

晚上的时候,顾修戈是坐着卡车回营的,跟他一起回来的有好几辆卡车,卡车运回来一些物资,和几十个兵。

卡车回来的时候叶荣秋和黑狗就坐在院子里跟大家一起吃晚饭。从这天开始顾修戈就不管他们禁闭了,不过还是命人随时随地跟他们在他们周围,不让他们有逃跑的机会。叶荣秋和黑狗边吃清汤寡水的晚饭,边看着一群兵从卡车上下来。

这也是一群残兵败将,他们的精神状态死气沉沉,接二连三地从车上下来,不像是运来的兵,倒像是运来的囚犯。

坐在黑狗边上的一个家伙很兴奋地说:“太好了,来新人了。”

黑狗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或者应该称之为男孩,黑狗对他的第一印象只有一个字:圆。他的脑袋是圆的,眼睛是圆的,鼻头也是圆的,圆不愣登的一张脸,倒显得很有精神。

黑狗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咽下一根青菜,高兴地说:“我叫孟元!”

黑狗说:“圆滚滚的圆?”

孟元一脸懵懂地挠了挠脑袋:“我爹说是元气的元。”

黑狗逗他:“哦,那就是圆滚滚的圆,一个字。”

孟元显然没念过书,一脸惊诧:“真的吗?原来就是那个圆!”

许是孟元长了张圆脸,黑狗觉得他看起来非常年轻,似乎只有十四五岁。他问孟元:“你几岁了?听口音,山西的?”

孟元说:“我十八了!山西大同的!”他又问黑狗:“你叫什么名字?”

黑狗说:“你叫我黑狗就好。”他指了指旁边没精打采的叶荣秋,“他叫阿白。我们都是重庆人。”

孟元露出一行小虎牙笑了:“黑狗哥,阿白哥。”这个山西大男孩很是开朗,跟黑狗搭上话以后他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他告诉黑狗,就在日军攻打安庆的前一天,顾修戈还是个营长,那天晚上开战前他临时被提拔为团长。因为是杂牌军,编制本来就很乱,顾修戈甚至还没弄清自己是个管啥的团长日本人就打过来了,他稀里糊涂地带着自己的部下迎战,打了一场稀里糊涂的仗,眼看挡不住来势汹汹的日军,就带着他们这些手下撤退了。他一个新上任的团长,手里打得就只有一个连的兵力,因此现在军部又给他送来了新的手下——用残兵败将拼凑出来的一锅残渣。

叶荣秋听到顾修戈从安庆的战场撤退,冷哼了一声:“自己还不是个逃兵。”

孟元似乎很崇拜顾修戈,立刻瞪圆了原本就很圆的眼睛反驳道:“不是的,我跟了三支队伍,营座,哦,团座是我见过最会带兵的人!那天晚上日军是偷袭,团座迅速带着我们反攻,我们是唯一挡住了日军进攻的防线。可是后来子弹炮弹都打完了,其他部队也都跑了,团座说本来如果有别的部队协助掩护我们还可以反攻的,现在再打下去是送死,才带着我们撤的。我们是最晚撤退的,走的时候我看见其他阵地的人早就跑了!”

叶荣秋不屑地哼了一声。他讨厌顾修戈,与顾修戈有关的一切正面消息他都怀有抵触心理。

这时候几十个人都下来了,刘文安排他们先吃饭。紧接着,叶荣秋和黑狗亲眼看见了顾修戈是如何笼络人心的。

有一个新来的兵,刚拿到饭盆就哭了。顾修戈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叫啥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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