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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之觞 中——by苏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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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延略倾身靠过去握住少年的手,掌心温暖令亓珃回眸。

“真心之所以难得,便是因为不可强求。但,倘若真的有幸遇见此生中让自己不能割舍之人,那么,老奴以为,君上不应放弃。”

这句话似有规劝之意,又分明是在激励鼓舞,前言与后语矛盾,亓珃不由怔怔的望着那老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强求但也不放弃么?可能么?

半晌,他挣脱老人的手,目光垂下,神色黯然。

“白公,父王与你同心同气,你大概并不知道,其实爱一个人是会如此之痛。我想,从今以后,我都不会像前些日子那般的去爱另一个人了。”

淡漠如常的语气却让老人心如针刺般疼痛起来。

“君上……”白玉延的声音终于亦忍不住颤抖起来,“君上莫要如此伤心……”

亓珃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

微坐直身,目光下移,望着老人微然一笑。

“你不必担心,过了这么久,寡人早已想明白了,这也没有什么。”

少年的微笑有如月华明净,却又似星河绚烂,照得人无法逼视。白玉延明白,那往日冷漠清傲的少年君主已然回来了。

他微向后将身子拉离床畔,正身跪好。

只听亓珃漠然嗓音接着又道:“无论如何,遇见他,让寡人明白了许多事。至少,他教会我,这世间确有不可屈服之人,无可奈何之事,无论你如何天赋异禀,抑或贵为皇胄。我想,这一课对于我来说,弥足珍贵。”

白玉延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想要说的话都似乎已被面前这不足双十的少年轻描淡写的几句说尽。

本以为以自己的人生阅历经历可以佐助他一二,却没料到,他竟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通透灵澈。

白玉延一笑,却不知为何,唇角漫上一抹自己也看不懂的哀伤。

他俯身下拜,神情欣慰而凄清。

“君上圣明。”

136.疗伤

苏允跟在白玉延的身后,缓步走入内殿,恍惚中似听有人说话。他吃力的抬起头,眼前一道帘幔遮蔽视线,只有一只玉色手腕伸了出来。

“苏大人。”白玉延向帘旁的一张矮凳示意,“请坐。”他将那只手腕小心翼翼双手托住,待苏允坐定方递过去。

“天白老人的引血推宫之术,五指相触已可达到效果,苏大人,老奴没有记错吧?”

苏允恍然的垂眼看着那支玉腕,恍惚而茫然的怔着。

白玉延心中叹了一口气。

这两个人啊……唉!

方才话已说得那般明白,但事到临头仍是不愿相见的。

白玉延把亓珃的神情瞧在眼里,便提议垂下宫幔,隔帘疗治便好。亓珃点头应允。却只料不到,苏允落寞的神情此刻看在眼中竟会令人如此难受。

“苏大人。”白玉延再次出声提醒时,苏允方回过神来。

他深吸一口气,略颤抖的接过那只手腕。

触指冰冷。

这凉透心底深处的温度,熟悉如故。

自方才开始的从未停歇的痛楚在心底翻滚,苏允有一种冲动,想要掀开那道隔住目光的帘子,看一看那个人,问他一句为什么。

但他知道,那答案已不重要了。现在唯一重要的,是倾己所能,让他活下去。

收拾心神,苏允抬头向白玉延道:“推宫之前需先饮血,白公可否拿一只碗来?”

白玉延见他终于恢复些许常色,放下心来,忙命人取来空碗。

苏允右手指尖在左腕上轻划而过,将那碗放在手下,顷刻接了满满一碗腕血递给白玉延道:“请君上服下。”

真的需要这么多血么?

白玉延瞧着那手腕上深长的口子,并没有把这句话问出口,只是端了碗掀帘而入。

少顷,空了的碗被他取出,白玉延问道:“苏大人,可还有什么需要准备?”

“没有了。”苏允道。

白玉延见他已然闭目凝神,右手将亓珃五指分开,贴于自己手掌之上,便知他欲行功。

“那……老奴先退下了。君上,苏大人,若有所命,老奴就在外头伺候。”

“嗯。”

帘内传来一声低低应答,正气运丹田欲推功入掌的苏允不由心头微颤。

五指相抵,却不见他的人。但那冰凉的触感与弥散在寝殿之中他淡淡的味道都令心跳加剧,神魂不宁。

胸口一滞,只这一晃神间,真力四溢,喉头发涩,竟险些走火入魔。

苏允忙深吐重纳数次,好不容易将那股流窜真元重新归位收拢,再不敢胡思乱想,双眼紧阖,掌中一吐,将一股绵长深厚的纯真内力缓缓顺着手心推了过去。

137.只是君臣

绻心等了一个白天终于等到苏允回来,却被公子的脸色吓得也面无人色。

“公子,你怎么……”

苏允摆了摆手,似乎累到极处,连话都不愿多说,去了外袍一下躺倒在床上。绻心忙跟过去帮他除去鞋袜,拉过被子来为他盖好。

“我没事。”苏允合着眼道,“只是太累了,睡一觉就好。”

绻心担忧的守在床侧,不一会儿边听得有轻轻鼾声响起,公子竟这么快入睡了。听那呼吸匀长平稳,确实身体无碍,到底放了心,这才蹑手蹑脚的起身退出门外。

第二天天未明,绻心听见隔壁房中似有声响,忙穿好衣服赶过来看时,床褥已空,公子竟已出门而去。

去了哪里呢?绻心茫然的想。

是……又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推宫续血三日之后,亓珃身体颇有起色,一直苍青的脸色亦显出红润。戚玉臣久悬的一颗心总算放下,再见到苏允时,虽仍没什么好脸色,却到底不再怒目相向。

白玉延看在眼中,熟悉这徒弟心性,倒也不着急教训提点,每日只陪着亓珃说话解闷,苏允来时便放下帘幔守在外面等他输功完毕再送人出去。

到了第七日上,白玉延送苏允出殿时将他唤住道:“苏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苏允强按胸中翻滚血气,将喉头一股腥甜勉强压下,方才喘息了一口道:“白公请讲。”

白玉延将他引入配殿中坐下看茶,苏允看着端上来的茶碗没有动,一只手一直按在前胸。

白玉延凝着他的这是微微颤动的手臂,叹了口气道:“君上之症,非数日之功可毕,苏大人莫要太勉强才好。”

苏允摇头道:“谢白公关怀,我没事。”

白玉延知他必不肯听,便又道:“苏大人是聪明人,你若再一味冒进,倘使君上尚未痊愈,你已不支,那老奴只有去东临清凉山寻访天白老人这一条后路了。”

师傅仙踪飘渺,并不是常人所能找到。苏允心中一惊,方才明白此前自己这般不管不顾的作为却是所虑欠周。倘若不是白玉延明白提醒,真的在还未竟功之前耗竭内力,那么他的病……

苏允拱手一礼,诚恳道:“白公,苏允糊涂,多谢提醒!”

白玉延见他已然醒悟,欣然微笑:“苏大人客气了。你我都是食君俸禄,与君分忧是份内之事。”

苏允怔了一怔。

“怎么?”白玉延看他面色心中明白,故意追问一句,“苏大人并非如此想么?”

苏允垂首,摇了摇头,却并不说话。

“苏大人,君上有话让我转达与你。”

心中一颤。

有话,方才两人就一帘之隔,为何还要人转达?

莫非,连声音也不愿再让他听到么?

“白公请讲。”却是沉声这般说道。

白玉延看着他的脸色,一笑,娓娓言说。

“君上让我转告与你:

他曾爱过你,也恨过你,伤过你,也救过你。你是唯一一个他得不到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让他学会放弃的人。

如果有错,他先错了,是他一厢情愿,一开始便毁了你的挚爱,也毁了你的生活。事到如今,希望你莫再记恨于心,毕竟,他曾对你真心。”

苏允静静听着。白玉延意外的没有在他脸上看到任何起伏阴晴。

“就……这些么?”他的声音虽然略有颤抖,却亦是平静的。

“还有……”

白玉延第一次觉得除了亓珃之外,亦有人是他看不透的,略顿一下方接着道:“君上还让我告诉你,他对你,现在已无不甘心,亦可放手。你若仍觉得对不起他,无论是误会了他,还是……那一晚发生的事,那么,这接下来的数月,便用净血与修为作为补偿。此后,他与你便互不相欠。”

“互不相欠?”苏允喃喃重复了这四个字,神色略显起伏。

“是,互不相欠。”白玉延接着道,“君上说,愈是得不到,愈是不甘心,所以越陷越深。所以,他要感谢你教会他学会放弃。君上说,”老人的声音又一次顿了顿,再开口时,已换了另一幅神情。

“君上说,从此后,他与你,只是君臣,再无私情。”

这并非普通的转述,而是宣旨的口吻。

苏允默然一刻,垂首:“苏允明白了。”

白玉延看着苏允面容,辩不出是喜是忧,想了一想,仍是道:“苏大人,莫怪老奴多嘴,旁观者清,老奴看得出来,你对于君上来说,始终都是特别的一个人。他对你,也可谓用心良苦了。他此前放你走过两次,机缘巧合之下,你虽想离开却都不能如愿。这一次,老奴看得出,君上是真心想要放手——放了你,也放了他自己。苏大人,你尽可放心。”

苏允仍是沉默,过了半晌方抬起头来,向着白玉延微微一笑道:“多谢白公提点。苏允,真的明白了。”

138.欲盖弥彰

韩丹林在丹宫盘桓数日,几次求见国主都被那容貌绝秀态度温雅的青年总管挡了回去。无计可施之下只得暂时离开。回到国都,与几位朝中枢臣述说拜谒经过,询问对策,众人都是一筹莫展。

国主不朝已三月有余,虽说国内并无大事发生,但人言可畏,总如此下去不是办法。左右宰辅并三公六部十几位一品大员整日愁眉苦脸,坐到一处议论来议论去,也只有这最后一个办法——苦劝死谏!

这死谏说起来并非良臣所为,但韩丹林与谢丰今次也算是豁出去了,两人也不带多少随从,把那几个六部首脑劝住了,着人备了一方轻舟,天未明便风风火火赶到丹宫门前,语气甚硬的也不等来人开口阻挡便道,倘若君上定不容拜见,两人转身便投砚水罢了。

谁知那来通传的侍卫只是一笑,躬身行礼道:“两位丞相,君上有旨,请二位入内觐见。”

两人一听此言面面相觑,一时都意外得不知所措。

更加意外的是,待得进入寝殿见过国主说明来意,亓珃点头“嗯”了一声道:“明天便返都吧。”

竟是如此顺利!

韩丹林与谢丰乘船而返,回到国都两人都还有些恍惚。众人惶惶一日待得见他们平安回来,问起经过也都讶然无语。

第二日,砚水江上果然一条金龙御舟将数月流连离宫的少年君王载回王城禁苑。

翌日,国主早起临朝,各部详述这段时日朝中诸事,宰辅递上奏疏,回禀概略,亓珃一目十行,不过大半日光景,一切处理妥当。

韩丹林自议事大殿中出来,与谢丰不约而同长长舒了一口气,跟出来的各部官员亦都相视欣慰而笑。

总算一切恢复正常原貌了。

韩丹林一面与同僚闲谈走向朝房处理杂物,一面不由想起前日觐见国主之时看到的那个匆匆离开的青色背影。苏允见是他来也曾恭敬施礼,但韩丹林只作未见,偏了头便冷冷过去了。

这时分想起那青年男子,匆匆一瞥中他的面容似比初在丹宫见时更要苍白憔悴许多。也不知国主此番回都是否与那次自己去托他说项有关?

哼!

韩丹林心中冷冷一笑,即便有关又如何呢?说到底,他也是读圣贤书的人,这些些劝谏之功根本就是本份。而况,他也未损失什么,不是么?

据传,回都的御舟之上除了国主之外,便有这位独得丹宫万千王宠的苏公子。

大亓素来不立男妃,祖训也有言明,男子不得入王都禁苑,即便以白玉延在先王心中的地位,以及他在朝中的功绩,到最后也仍是一个随侍的内监而已。而广纳男宠的作为,也只可在离宫别苑尽兴,历朝历代以来,没有哪一任国君会将一个男子带入帝苑后廷。

但那苏允,竟然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不仅进入君王后宫,据说夜夜寝殿都有他的身影。

宫闱之深虽然外界难以窥探究竟,但毕竟此等消息太过骇人听闻,以内廷总管连芳的手段,这消息仍旧是不知从哪里泄露出来,顿时不胫而走,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皆都哗然。

大概是为了照顾清议君誉,不几日朝中传来旨意,说是调任原吏部尚书苏允为太医院一品医官,国主近染顽疾,苏允之母乃名医之后,曾传秘术可供调养,因而不拘一格纳贤才。

所谓纳才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朝中诸臣无不心领神会,此后群议私聊再无人敢提及苏某人如何如何。刑部侍郎脑袋通透,不待上头交代先就着人在那酒肆茶馆大放阙词的抓了打死几个。自此后,无论民间朝堂万马齐喑,再无敢指摘君上寝殿不正之事。

韩丹林在无外人时与私密好友小酌,难免抑郁怅然。

那样一个人,怎么就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了呢?

他仍无法忘怀那得意弟子一身爽洁青衫温然微笑着口吐华文美章时的清雅儒淡模样,那一股卓然不群,脱俗超凡之气在他骨子里,即便只是淡然一笑,微微颔首,亦让人心为之折,被那从容沉寂之韵所吸引,整个人也如被清润溪泉涤荡,浑身舒泰安详。

却如何到得今日这般田地!

一品医官?那不过是欲盖弥彰的幌子罢了!

夜夜春宵,陪侍君侧,才是人人都晓得的秘密。

以国主的性子,似这般以一旨封堵悠悠众口,已算得上格外优恤宽容的了。倘若真的计较起来,早些天那几个出言不逊的御史人头都已臭了。

自继位大统以来,这五年,国事日渐平稳,内患外攘纷纷消弭,百姓在近百年的动荡奔波之后终于过上风调雨顺的安心日子。

也正因为此,即便如今之上所作所为有时匪夷所思,抑或乾坤独断,颇刚愎自用,冷漠无情,但那纷纷扰扰的朝议不满总不会持续多久。

朝中为官的也学得了聪明,只要顺着那少年君主之意行事便好。既然国泰民安,那么,些些床笫间的不检点也便算不上什么大错了。

双手染血,独断专行的也并非不能做明君吧?

韩丹林这么想着,为了失去一个青年才俊紧紧蹙起的双眉慢慢舒展开来。

139.兵事

这一日早朝之后,韩丹林在朝房处理完公务日已偏西。起身来活络下酸痛的筋骨,又与内阁诸臣商议了几句不大相干的朝务便打算摆轿回府。

正走到门口,却见院外急匆匆走来一人。

“李将军?”韩丹林颇为惊讶的招呼。

来人正是枢密使李非凡。亓制兵部掌管常务军备,枢密院的职责才是监控关防要隘,邻国军情,并在战事主掌调遣军将。

自新君临朝,大亓虽仍与先朝一样尚文偃武,兵力薄弱,但疆域国土受云帝庇护,再无被强国如逻、蔺者觊觎之忧,因此才有了如今休养生息,国泰民安之态。

但此刻,韩丹林却见李非凡一脸沉重而来,心内怎不一沉?

“韩相。”

李非凡叉手行礼。

此人少年时便随先王多次出征守边,与逻国两次大战中身负重伤,却都能捡回性命,自一名亲兵随从累军功而上,如今已是守卫大亓的第一位猛将。多年奔波疆场,李非凡两鬓已霜,一张黝黑面容粗砺如大漠风沙,双目炯炯,虎背腰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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