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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之觞 中——by苏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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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酣眠

翌日,早朝过后,苏允跟在亓珃一步之遥来到清华殿。照例,各内阁大臣并兵部枢密院诸人会到此处再议前方战事部署。

亓珃在殿上御座坐定,转首来道:“你下去吧。”

苏允一愣。这……

撤帘见驾已半月有余,亓珃早已适应了灵墟注气的强度,眼疾再无发作,且又因推宫活血两月有余,原本气血两亏的身体亦逐渐恢复,体力不支的情况如今已甚少出现。

倒是苏允自己,过多的消耗元气和日夜操劳使脸色时常青白失血,人也常感头晕眼花,总是十分疲累。

思绪急转,只是一愣之后,苏允便是躬身,语声恭谨:“是。微臣告退。”

看来亓珃现在已可独自处理政务,不再需要旁人佐助了。

微微的松了口气。本来,自己也不过就是帮着读折拟诏而已,这些事也可让军机署吏代劳,并非定要自己不可。

这么想着,他倒退几步转身走出殿门。

是真的累了。坐轿回府时,竟不自觉的便睡着了。直到绻心担忧的呼声把他唤醒:“公子,你没事吧?”

苏允睁眼便看到绻心一张写满关怀和心疼的清秀脸庞,摇头笑了笑,起身出轿。

“没事,有些累而已。”

怎么会不累呢?绻心紧紧蹙眉,嘴角下垂,不满二字毫不掩饰的写在脸上。

难不成朝中就只有公子这一个内阁学士么?为什么要让他没日没夜的忙成这样?已经出了丹宫了,那个人……难道还要折磨公子么?

当然的,他不敢把这些话说出口。

公子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那个人,绻心想问,却又不敢。似乎在丹宫里就发生了很多事,回到国都又发生了很多事,但是公子就是这样,把什么都藏在心里,无论多苦多累也只是独立承受一切。

难得公子能够在午前就回来,绻心让自己高兴起来,做好了一桌饭菜,中午去唤公子时,却见床帐之内,那男子睡得深沉。

每天夜里,公子都回来的很晚,然后天不亮又要出门上朝去了。像今天这样,可以痛痛快快的睡一觉实在太难得了。

绻心不忍去吵醒他,默默的退出来,轻轻把门关好,然后坐在桌边也全然没了胃口,盯着那冒着热气的一桌好菜发呆。

公子睡了很久很久,绻心去窗边看了几次,发现他躺在床上连姿势都未变过,真的是酣睡淋漓。

唉,绻心叹了口气,看来这些佳肴只能放到晚上吃了。

当他收拾了桌子再转身回去时,却发现苏允已然起身了。日已偏西,苏允换上一套便服,蹬上靴子便推门而出。

“公子,吃了饭再走吧?”

绻心追到院门口。

“不了。”苏允回头向他微笑道,“时间不早了,我得入宫了。”

说完便转身而去。

时间不早了么?

绻心望了望斜在树杈上的一轮昏黄红日,噘起了嘴。

不是要到子夜时分才能推宫活血么?

这么早进宫去还不是要格外的多做许多事情么?

好不容易有机会离开一下怎么也不多休息休息!

唉!

绻心知道心里的这些埋怨即便说出口也没有用。

公子现在真是整颗心都扑在宫里了呢!

163.睡颜

仍是自东角门入宫,穿过长长僻静甬道,绕过无数殿台楼阁,轿子落在了寝殿门外。

迎面来了已是熟人的御前内侍,一面接苏允下轿,一面告诉他:“君上还未返宫呢,似乎前面有了什么紧急的军务,整个下午都在清华殿议事。”

是么?苏允停下脚步。

那内侍看出他的迟疑,笑道:“连公公说,如果苏大人来了,也可以直接去清华殿见驾,不知大人是不是此时过去呢?”

苏允点头:“当然。”

仍是那顶小轿,一路畅通无阻把他送到了清华殿前。

落轿之时,恰见红日隐没,殿前整排宫灯燃亮。连芳在廊下看见苏允到了,显得十分高兴,赶上前来行礼:“是苏大人来了啊,诸位大人刚刚议事完毕,君上怕也很是累了,此刻输功再好不过。”

苏允听说竟是商议了整个下午,不由眉间微蹙,手中动作却不迟疑,向内侍要过常用的那把小刀,割开腕脉放出一碗鲜血交给连芳。

“这……”连芳面露难色,“议事之所,照例奴才是不应该进去的。而御前署吏此刻却都随各位大人传旨拟诏去了。”他似思忖一下,“要不然,还是苏大人自己送进去吧?”

苏允迟疑了一下,终道:“好。”

连芳很是欢喜,忙亲手推开殿门。苏允见他也不向内通禀,只是躬身做了请他入内的手势,略微顿了顿才举足而入。

清华殿内一片静谧。

苏允向内行进几步,门在身后阖上,明亮的宫灯光辉被挡与门外,这殿内却只燃了两根儿臂粗的蜡烛,没有风,火焰笔直,照得广殿深幽。

红色烛光的尽处便是高阶玉座,座上的人伏在案边,纤柔的影子在玉阶上被拖得很长,苏允只望了一眼,本要跪地行礼的动作便忘记了。

也许是下午的国事太令人操劳,此时此地,亓珃竟是伏案睡熟了。殿门推动,脚步声响,都没能打扰少年的沉梦,他一动不动的趴在满桌的奏章折本之上,睡得很是酣甜。

苏允放轻了脚步,慢慢的走上玉阶,来到座上人的身侧。

也许他不该这么做,而是应该跪地行礼唤醒那少年君王,或者,若怕打扰他的话,便该原路退出。

但他走过去时并没有想到这些。

南国冬尽初春之夜亦料峭微寒,怕他着凉,自然的,便走过去了,顺手取了件外裳轻轻披在少年单薄的肩上。

苏允做完这一切便要抽身而出。

他晓得自己的身份,也晓得进退的分寸。

从来,都知道得很清楚。

举步,案上的人却突然动了一下。苏允微微吃惊,忙转身欲躬身行礼,然而亓珃并没有醒,将脸偏到另一边,换了舒服的姿势继续熟睡。

苏允松了一口气,想要离开,目光却被那副睡颜吸引住。

从来都知道,这少年长得好,比世人都要好上千百倍,让所有人见了都管不住眼想要把他看了再看。

这段时间,时常的会因为贪看这幅绝世容颜而失神,而现在,眼下少年犹如婴孩般天真无邪的睡脸更让他有一种想要将他抱入怀中的冲动。

那微微蜷缩着的单薄身躯是如此让人心疼,他想要抱他,不知何时起便有的一种冲动,一直一直的存在着,压制不住的渴望。

又失态了。苏允垂下眼。

又失态了。

他知道这不对,但这份冲动却并未带来心里的难堪。

是心疼他的。

自从白玉延告诉他那些事情之后。他心疼他,无时无刻不。

无论是在万军齐呼的定海城头,还是在满朝文武的大殿之上,抑或夜闻急报聚枢臣商议之时,每当看到他瘦弱的肩背独立支撑起整个家国的重量,他便觉得一种类似愧疚到极点的心疼。

他知道他其实很强。

白玉延也说过,“这些纷扰烦忧,君上自会料理妥当。”因此,才有了这五年的国泰民安;因此,即便逻国大军压境,也丝毫动摇不了社稷国本。

但,不知为什么,他知道这很荒谬,却依旧真心的希望,自己能够给他依靠。

像是看到一个柔弱的孩子去做了大人都觉得吃力的事,他想要帮助他,保护他。这份强烈的感情是如此自然,自然得让他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比起现在的亓珃,他更愿意看到那个在丹宫最初的日子里的任性爱哭的孩子。

那时候,他知道,只要自己的一个温柔的微笑,一句安慰的话语,一个温暖的拥抱,便能带给他莫大的快乐和支持。

但现在,即便他竭尽所能,所能做到的也还远远不够减轻他身上的重负分毫。

人们不是都说伴君如伴虎,却如何到了他苏允这里,越接近这个人,越看得明白透彻,就越觉得这个昔日冷酷暴虐的少年君王有着太多令人心软不忍的地方。

说到底也还是个孩子……罢了。

白玉延的话,再一次的,在苏允耳畔响起。

164.痊愈(上)

亓珃醒来时便看见了放在案头的那只白玉碗。

御用的器皿自然都是上乘的材质做就,那只碗薄而莹润,烛光辉映下流溢着浅浅的红光,那是盛在碗里的液体倒映出来的一种颜色。

碗,比刚开始用的已小了很多,但依旧是满满的,一碗血红。

割破的伤口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但看见那里流出来的盛在这碗里的“药”,心,仍是会疼。

那把刀子割破他的腕,也,划破他的心。

亓珃抬起头,苏允站在阶下,似乎已等了很久。他微直起身,有什么自肩头滑落下来,目光也随着垂下。

不曾记得自己有披衣,这衣衫……

亓珃抬腕拂开了那件外袍。

何必去管它?

伸手端起了碗,慢慢喝下药,腥甜的味道引起些许不适,他微蹙了眉。

放下空碗,亓珃望了一眼站在十步之遥始终微垂面孔保持着恭谨姿态的男子,声微凉:“冯乙下午来请脉,说休克之症已基本痊愈,可以不用再输功调理了。”

苏允微愣一下,而后点了点头。

算一算日子,以灵墟输气之法,两个月确实足够让所有疑难杂症不再重犯。

“冯太医所言不错。”苏允略带了哑色的嗓音十分平静,“不过,若要确保根除,以治疗满三月之期为佳。”

“不必了。”

亓珃答得很快,也很坚决。

话音落的那一瞬间,一个念头冲进苏允的脑海。

他这般急切的要停止输功,难道,是在担心自己?怕如此强度的输功太过消耗他的元气体力?

脱口便要说出相劝的话,突然又想起了什么。

他不喜欢被人触碰,而这两个月来,夜夜的肌肤相亲,自掌心到胸前,大概已到了忍受的极限。所以,宁愿冒一些复发的风险,也不愿意再继续了。

到嘴的话便顿住,苏允默然。

亓珃又道:“冯乙还说,纯血亦再饮半月便可停了,此后辅以汤剂即可。”

苏允点头:“是。”

亓珃把淡漠目光自那男子额上移开,“到时候,寡人会命吏部为你安排,外放或者返乡,随你心意。”

苏允愣了一愣。

这是要……赶他走?

心湖掀起的一阵波澜却并没有影响应对的得宜,苏允的声音依旧平静安然:“微臣许久不曾在父母面前尽孝,所以,想返乡。”

“那就在泸县供职好了。”

很随意的话,但口气措辞分明已是定下了一切。

“臣遵旨。”苏允一撩袍角跪倒于地,“谢恩。”

亓珃挥手,“下去吧。”

“是。”

苏允起身,又是深深一礼,倒退数步,转身而出。

165.痊愈(下)

男子的背影在殿外的夜色中消失。

久久,亓珃转回目光。

案头的碗空着,他盯着那空了的碗,目光,也空着。

其实,早就想走了吧?答得那么干脆。

冯乙的原话是再推宫活血半个月为佳,其实今晚本应继续输功才对。

但他不敢,不敢再这样下去。

半个月……太长了。

苏允的疲惫与憔悴他怎会看不到,但这么急切的想要他离开,却又不仅仅是因为这份刺骨的心疼。

他到近日才明白,那天一时任性让他念奏折是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这个男子,对于他来说,根本就是一个劫数。

无论过去种种,如何血肉模糊,抑或伤痕累累,只要让他靠近自己,那身上散发出的与生俱来的魔力,便会叫他无法自已的沉沦。

是的,沉沦。

即便痛到麻木,陷入泥沼的窒息,却依旧沉沦,甚至比以往更深的……沉沦。

——他想依靠他。

这是任何人都从没有给过他的感觉。

从小到大,活在这宫廷里,保存自己,笑到最后,所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力量做到。他从不觉得需要依靠任何人。

但如今,他却真心的想要依靠他。

这份感觉,在今天下午变得如此强烈。

不过一个下午而已,他不在他身边,不在他视线可以随时触及的地方,那些军事政务竟然会变得比往常更难耐繁杂许多倍,弄得他累到极点。

这是从来没有的感觉。过去,何时何事不是独自一力承受?何尝会有一丝疲惫不支之感?

这日夜相伴竟让他变得如此孱弱不堪了么?这份依赖之心,是何时生出,又在何时滋长,竟是仿佛一定要有那个人在身边才能安心一样!

不!不能这样!

危险的气息无声无息弥漫,烦躁不安的感觉愈来愈频繁的侵扰心底深处。

他知道,如今,无论他要那男子做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的不辞辛苦的为他去做。

一心一意?

只这四个字就叫他害怕。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个男人的“一心一意”里,不知掺杂了多少复杂的情绪。

无法推诿的责任,不能释怀的亏欠,甚至保护弱小的善良……

一心一意!

多么可笑的四个字。

多么可怕的四个字!

他害怕,是真的害怕。

害怕自己又要陷下去。

——依赖他,难道不比爱慕他,更让人绝望么?

再也不敢了,不敢再让他的手掌抵住自己的胸口,传来暖融融的热流。

没有人知道,那每一个独处的夜晚,他都要费尽所有的力气,才能克制那股冲动。

而今晚,在经历了这样漫长烦劳的下午,在意识到这一切之后,今晚,他是如此脆弱。如果再被他触碰,哪怕只是指尖的相抵,他想,自己会真的忍不住抓住那只手,无法抑制的扑倒在他的怀里。

所以……

只能这样了。

让他走,离开这里,在视线中消失。

他便安全了。

半个月之后,让这个人彻底的从他的世界中消失。

然后,抹掉一切曾经有过的痕迹。

如同,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他知道,他能做到。

一定,能够。

166.战报

苏允的早归令绻心欢喜不已,然而公子因补充了睡眠而不那么灰白的脸色却似乎蒙上了另一种阴霾。

公子不开心,绻心想,大概……还是跟宫里的那个人有关吧。依旧不敢问,只是默默的铺好床褥,然后便静静退出房去。

苏允的这一觉睡得不太安稳,翌晨却仍是寅时刚过便醒了。

勤劳而贴心的绻心已候在了门外,照惯例送进温度适宜的洗脸水,清秀的面庞笑容明媚:“公子早,早饭已经做好了。”

苏允坐到桌边对着碗筷时却犯起了踌躇。

昨天,在早朝之后亓珃便让他离开,而到了晚上又告知他不必再入宫疗治。

那么,今早呢?

是否,也不再需要他陪驾上朝?

“公子,怎么了?”绻心看到苏允怔怔的神色,有些不安的问,“今天的粥不合胃口么?”

“不是。”苏允回过神来,忙摇了摇头,接过绻心递来的粥碗。

混合紫芋甜香的糯米粥软滑可口,汤匙慢慢的被送入口中,苏允仍在犹豫。

是去,还是不去呢?

既然,昨日没有说清楚,那么,还是去,比较稳妥些吧?

倘若他真的不需要,再离开也就是了。

这样想定,手里的动作才快起来。

出门时,天仍未大亮。

轿夫等人坐稳,便一气快步向着宫城而去。苏大人上朝的路线与一般的朝官自是不同的,那顶青绸小轿一路自角门而入将人送到寝宫门外。每一天此刻,苏允侯在宫门之外,等亓珃穿戴妥当出来了,才跟在他的身后一齐到前朝登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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