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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之觞 上——by苏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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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睡着了。

不用再与那双幽亮的眸子对视,让他顿感轻松。他是真的觉得累,从身到心,无一处不是累到极处。

林间小路尽头,是一座庙宇,名唤丹枫寺。寺占地百亩,内有数座石塔、无数宝殿经阁,规模宏大,建筑辉煌,曾经是亓都首屈一指的礼佛之地,日日香火鼎盛,引无数善男信女登山朝拜。

苏允依稀忆起自己中举那年也曾来此地游览过,只因不喜佛门清静地被世俗香烟问卜所扰,此后便没再问津。倒是记得这佛寺之后有做小竹楼,楼上一个小小酒馆,沽的时酿春颇甘醇清冽。

自后山入寺的游人并不多,因此小酒馆的生意也不算太好。店主人却是个清雅的俗人,每日卖酒喝酒,与来客闲话聊侃,日子过得写意知足,很有些魏晋隐士的风度。

苏允喜静,登山赏枫也多为一人,且好走少人偏僻的林间幽径,于是便成了这小酒馆的常客。

那店主似乎是姓尹的吧?苏允记得自己饮酒时,那位尹老伯也不多语,笑看他一眼,就捧上两个大酒坛子。家训严苛,苏允善酒却不敢多喝,唯独到了这里,大概是山林竹风太逍遥诱人,拘谨自持如他,也要放浪形骸,畅怀豪饮。

那酒馆和尹老伯应该早就搬了家吧?自从长乐山被辟为御用礼佛之地,普通的百姓和官员便不能踏足这里了。苏允自然知道,如今的丹枫寺之后,便是那座朝野内外无人不知底细的神秘丹宫。

把一座男宠后宫建在庄严肃穆的庙堂之后,这样匪夷所思的大胆妄为举动,也只有亓珃做得出来。

苏允垂首看着怀里抱着的少年,睡容如此安静恬谧,眉目清秀娟好,真正的一副乖巧和顺的天真容颜。

越来越不懂,这个人。

越来越迷惑,所经历的事。

苏允只觉得累,什么都不愿再去想的累。

“到了。”车轮缓缓停定,戚玉臣的声音在帘外响起。“君上,苏大人,请落车。”

自昏暗的车厢中出来,外面夕阳将尽,天色也已十分黯淡。入眼却是一片光亮,那是两溜一人来高的琉璃宫灯,沿着一条宽阔玉阶直铺到脚下。苏允抬首,有一瞬的恍惚。所谓天上宫阙,琼楼玉宇,大抵也不过如此。

百尺高的玉阶之上,那座宫殿实在太耀眼奢华。红墙玉瓦,珠帘金壁。夜色低迷,有雪球似的夜明珠分悬于大门前的飞檐下,柔和莹润的光芒顿使月华失色。

“苏大人,请这边走。”

戚玉臣早已发现亓珃竟是在那男子怀中睡熟了,不露声色的沉眉,温婉微笑如故。

苏允跟着他踏上玉阶的第一层,便有宫人抬来一顶绸绒覆顶的精致御轿。戚玉臣又一次亲身弯腰拨开轿帘,十分恭敬的请苏允入座。

御轿被稳稳抬起,穿过朱色宫门,向内走百丈,是三层楼高的正殿,左右回廊下都有一色青衣小内官垂首侍立,见戚玉臣过来,皆深躬行礼。

又向内走了半顿饭的功夫。所经之处亭台楼阁皆精巧绝美,深秋时节,仍有异香浮动,各种奇珍花木不能尽数。

此处奢华铺张,竟不在亓宫之下。

苏允放下轿帘,落回亓珃面上的目光便冷淡了许多。这个少年做起事来当真随心所欲的很,建筑这座离宫不知耗用多少钱粮,多少民脂民膏便是被这样白白浪费。

戚玉臣引着御轿在一座宫苑前止了步。苏允落轿后一看,便知这是王的寝宫。

“苏大人请。”

戚玉臣继续在前领路,两旁宫人推开朱色宫门,苏允抱着亓珃走入内室。门在身后被阖上。

殿中设御座,东西两座暖阁。戚玉臣打起东阁的锦帐,“君上过来时,一般喜欢在这边入寝。”

苏允走过去,将亓珃放于宽敞的御床之上。

“怎么?”见苏允转身便要离去的样子,戚玉臣有些惊诧的问,“苏大人不留下来伺候君上吗?”

苏允脚步一顿。

“他会睡很久,最好不要打扰。”

过了一刻,才这样不冷不热的回应。

戚玉臣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43.他是谁

戚玉臣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苏大人,”是难得阴郁的脸色,苏允并不熟悉戚玉臣,倘若是其他人看到他这等神情,大概都会惊诧莫名,“君上到底怎么了?”

这是一句很难回答的话。

苏允唯有默然。

这里不是禁苑,戚玉臣也不是内廷总管连芳。亓珃不肯回宫,却愿意到这里来,自然有他的理由。

果然,戚玉臣没再追问什么。他走到床畔为亓珃盖上被子,掖好被角,又细细看了一回他的气色,便站起了身。

“君上确实睡得很沉。”

再说话时,已回复了春风怡人的微笑。

“苏大人既然不想在此处安寝,那么,就让玉臣为大人准备住所吧。请跟我来。”

在这个丹宫离苑,戚玉臣似乎像个主人。既然到了此处,苏允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遂跟着他走出寝殿。

出了殿门,廊前阶下竟突然间聚集了许多人。

苏允抬眼微扫,发现这些人都是些面容绝伦的年轻男子,或坐或立,或轻声交谈,或临风独立,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殿门。

当戚玉臣出来,很多人面露微笑,纷纷走近前来。

“戚总管,”一个披发素衣的男子拱手一礼,“是君上驾临了吗?”

戚玉臣向众人团团一拜,算作回礼,点头笑道:“回秦公子的话,是君上来了。”

连秦公子在内,所有人都面露喜色。

“今日翻了谁的牌子?”秦公子身旁一个稚气未脱的秀气少年问道。

戚玉臣微笑道: “回阮小公子的话,君上车船劳顿已睡下了。诸位公子,今日君上并无召幸,请都回去吧。”

“噢。”

一片失望之声。

戚玉臣回首:“苏大人,请这边走。”

众人方在各自感叹,听到这一句时,骤然一静。

几十道目光倏地射向戚玉臣身后的男子。

戚玉臣似无所觉,引着苏允便向右手的走廊而去。

在众人自动分开的一条道路中穿过,苏允只觉那些人的眼神奇特而诡异,似后宫的女人看得宠的新贵,嫉恨而恶毒。

这就是丹宫的男妃们了?

苏允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他并不在乎他们对他的嫉妒和恨意,这只让他觉得他们可怜。身为男子,却甘为他人的玩物,没有尊严和人伦,这些人,活得何等悲哀。

“那是去苏园的路呢。”那个稚气的少年小声问身边的人,“君上不是说任何人都不能住在那里吗?怎么戚总管带着这人去了?”

那秦公子鼻中冷哼了一声,却没答他的话。

“秦大哥,他是谁啊?”阮小公子不甘心的追问,大概是年纪尚幼之故,懵懂稚气的话语并未带上任何妒忌嫉恨的意味。

“他?”秦公子用一种辨不清是醋意还是苦涩的嗓音回答。

“他就是苏园的主人,苏允,苏公子。”

44.似曾相识

“他?”秦公子用一种辨不清是醋意还是苦涩的嗓音回答。

“他就是苏园的主人,苏允,苏公子。”

苏允并没有听见这最后一句话。不知有意无意,戚玉臣走得很快,不一会儿,两人已来到松柏掩映的回廊尽头。

寝宫之东不过百步之内,便是苏园。

丹宫豪华奢靡,到了这个独立清幽的庭院,所有金玉华彩止于门外。园内,枫影婆娑,竹楼俏立,白墙土瓦平凡一如山农居所,朴素简单到了极致。

“很眼熟?”

戚玉臣在竹门前顿了顿,没有回身,却笑问。伸手,简陋的两扇小门向内而开。屋内几件最常用的家私,都是木制土垒,再简单不过。然而不大的居室窗明几净,显然日日有人清扫,几乎洁净到了纤尘不染的地步。

“这里是……”

苏允确实觉得很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何时在何地见过眼前的情景。

“苏大人请这边看。”

戚玉臣向内走了几步,抬手推开了木桌边的竹窗。

透窗而望,苏允不由一怔。

他想起来了,这是三年前他金榜题名之日曾来过的地方。那日春风得意马蹄疾,他与一众中举的好友在城中摆酒庆贺,席散,他未尽兴,乘着酒意奔驰十里来到这长乐山的枫林深处。

在某处登高,他便望见了此刻窗外的景色。一片烂漫红叶,火烧火燎的染遍眼底,苍茫远山与暮秋淡云,绝佳的映衬,极美的人间胜景。

他开怀,举杯畅饮。酒自然是从尹老伯处沽来的,连杯子也是借的,没饮够便涓滴不剩。虽然很快便醉得不省人事,但他仍记得当时的心情。

人生得意须尽欢。倘若尹老伯的酒馆是建在此处,那么他还可再痛饮三百杯。倘若这整座长乐山都是枫林,那么他便不辞常作山中客。

三年吧,不过三年而已。这座山,真的变成了一座处处枫叶的红色海洋。而这里,竟也一般无异的有了这样一个竹楼。

巧合吗?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那么,又是为什么会如此?

苏允抚着额头。太累了,想不明白,也不想想明白。

戚玉臣默然望着他。

这个男人,除了一张面孔之外,他到底还有什么样的过人之处,能让那样一个人对他念念不忘,日日思心?

“我就住在这里了?”苏允突然开口,声音沉静。

“是。”

戚玉臣失望的发现他的脸上竟没有一丝一毫诧异意外的表情。

“我累了。”疲惫的声音道。

这就下逐客令了吗?

戚玉臣一笑:“那么就不打扰苏大人休息了。如有吩咐,园外有专人伺候,随传随到。”

“谢谢。”

戚玉臣又一笑。在后宫中,很少人会道谢。听见这么认真拘谨的两个字,怎不叫人惊奇?

“苏大人言重了,这是玉臣的份内之事。”戚玉臣客气的回答。

门阖上,夜深沉。

苏允疲惫的倒在床上,几乎没有停顿,便陷入黑沉。本以为脑中太乱了会睡不着,谁知道竟连起身脱衣服的力气也没有,一躺下就睡到天明。

与所有夜晚相似,这一觉睡得也不太安稳。

梦到很多事,走马灯似在眼前晃动。都是些往事,青涩而甜蜜,如新摘下的梅子,含在口中酸酸的齿颊芬芳。

女子娇柔的笑声散落与记忆深处,梦里,他便如拾稻穗的孩童,向来路寻找曾经的无忧与欢乐。

如果可以,他愿长眠不醒。执起梦里人的手,告诉她,此情永恒,天荒地老。

45.对不起

醒来时天光大亮。窗外秋日艳阳东升,竹楼中却仍光影黯淡,恍若清晨。

记得不曾关窗,也不曾来得及脱衣盖被,但现在布帘低垂,身上也覆着暖和的棉被。

是有人进来了吗?睡得太沉,居然一点都未察觉。也许是进来的侍从训练有素,手脚异常轻捷。到了这离宫之中,果然处处都不一般。

罕见的竟睡了这么久。大概是昨天为了凝制药丸催功太急了,才会累到这般。即便如此,醒来后太阳穴的位置仍刺刺的痛,最后一个梦魇也不知是怎么样可怕的情景,恢复体力本需要睡得更久,却仍是与往常一样被惊醒了。

晨曦的薄雾已被林风吹散,阳光普照,草苔枫叶上的露水蒸腾挥散,清新的山野气息在屋内亦能呼吸得到。

也不知现下是什么时辰了。苏允微抬身,转首望外,却是一怔。

一双眸,乌黑幽亮,此时却带了氤氲水雾,痴痴的望过来。

亓珃趴在床头的案几上,也不知坐了多久,安安静静的坐着,安安静静的凝望。那么美的瞳子深深凝视,也不知曾叫多少人心襟摇醉。

他的鼻尖红红的,眼眸中的微润也叫苏允皱眉。

“做噩梦了?”

亓珃见他醒来,揉了揉眼睛,粲然一笑。笑容有似透窗而过的秋阳,绚烂而美好,让苏允有一瞬恍惚,方才是眼睛花了,才会以为他在哭。

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允启唇,本想问这句话,话到嘴边却又觉得多余。这里是什么地方?自己又是什么身份?即便一觉醒来发觉自己身处寝宫龙床,大概也不应觉得奇怪吧。

喉咙干裂,起身来端起桌上一杯茶水一气喝干了。皱眉闭眼,轻摇一下头,再睁开,才终于觉得自己完全醒了。

“来了很久?”

坐到桌边,亓珃仍趴在案上,抬着脸静静的看他。

“嗯。”他点了点头,微笑,“喜欢看你熟睡的样子,所以就跑来了。”

——喜欢看你熟睡的样子,因为那时候的你一点儿都不冷漠。

苏允又倒了一杯热茶,喝干。

室内很静,静到能够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目光如诉,即便不开口,也让苏允的脑中充斥缠绵悱恻的倾吐。

这个少年叫人心烦意乱。

苏允觉得自己不能不再开口。

“伤口还疼吗?”

并不是一句很适合的话,但苏允也不晓得该说什么话打破令他自己难堪的沉默。

亓珃呆了呆,竟垂了头不再看他。

“不疼了。”轻轻回答,“你的药很有效。”

明明还能看见那双唇仍弯着纤美的弧线,但耳中却听到“滴答”一声,一滴水珠自白皙纤巧的下颚滑下,落于案上。

并非眼花吗?他确实在哭。

苏允觉得更加心烦。又不是女孩子,为什么这么爱哭?

“怎么了?”

他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敏敏也爱哭,却也没有这么莫名其妙的就掉眼泪。搞得人不知所措。

“对不起。”

亓珃抬袖擦拭眼眶,却有更多的泪珠滑下面庞,一滴滴敲落案几,桌上很快湮湿了很大的一片。

苏允皱眉:“对不起什么?”

亓珃捂着脸,泪水自指缝中不停的溢出来。

“我听见你说梦话了。你是不是每天都睡不好?”

难怪他总是那么憔悴,原来夜夜梦魇不能眠。

其实他半夜就来了,坐在床畔本来只是为了看一看他的脸,却听见他唤那个女人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嘶哑深情,绝望到令人心碎。

心。碎。

“对不起,对不起……”

亓珃哭出声来。忍不住,忍不住的想要触碰他,明知道他不会喜欢,还是倾了身,趴在了他的膝上,抱住他的腰。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如果……如果我知道会令你这么痛苦,我一定不会……”

不会伤害那个女人。不会让她……

手,抬起来,又放下。有一瞬的冲动想要抚摸少年的头,安慰他,说没关系。

但,怎么可能没关系?

人死不能复生。

任何错误都可弥补,唯独人命。

这一段日子的相处,苏允渐渐能了解亓珃的所作所为。

他有自己的准则,也有自己的方式。

他可以对人很好,也可以杀人不讲理由。

他爱他,也许是真的。但也许,只是因为他是他第一个想要而又得不到的人。

这个少年真的很任性,也很像个孩子。

他叫他感动,感动又心烦。

从未想过对一个人的感情可以如此复杂,复杂到连自己都分辨不清。

苏允在心中长叹,又一次。

除了叹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用什么样的方式来面对亓珃的泪与笑。

46.这条路

戚玉臣的手顿在了门前。

里面有人呜咽,像是亓珃的声音。

他……竟是在哭吗?

戚玉臣讶然了。

上一次看到他哭泣已是非常久远之前的事了。久远到戚玉臣已忘了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而令那漂亮如精灵似的小王子那样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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