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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 上——by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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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也闻言就沉了脸。清凉殿离叶贵妃的两仪殿极近,夏天她都不喜欢过去,只嫌离叶贵妃太近,何况是守岁呢:“还不是叶氏向皇上说的!明和殿什么都备好了,还要再折腾过去!”

芍药在旁低声道:“想必是为了今年给陛下献舞之事。”

皇后撇了撇嘴:“献舞献舞,除了歌舞她还有什么?哪里像个贵妃,分明就是坊里的歌舞伎一般!”重重哼了一声,“她演她的歌舞,我只管看我的戏!”

这话不能说不刻薄,亦不能说是不合规矩。本来宫中嫔妃须以妇德为重,以为皇家开枝散叶为功,至于歌舞之事,自有教坊司的歌舞伎呢,没听说采选哪个嫔妃进宫是为了让她唱小曲儿的。可是法理之外,还有人情,敬安帝最爱歌舞,叶贵妃正是投其所好,纵然皇后再不齿她的做法,无奈是敬安帝喜欢。

齐峻嘴唇微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讨丈夫欢心,哪怕皇后贵为天下之母,也是应该做的,只会抱怨敬安帝偏宠叶贵妃,却不肯费心自己去讨好敬安帝,这——似乎也实在不能只怪敬安帝与皇后不亲近。

芍药也是做如此想法,可惜她一个宫女,更没有资格指指点点,只得极力委婉地道:“娘娘,其实清凉殿那里看戏不太方便,若不然——叫他们到咱们宫里来唱可好?娘娘自己听,不让她们听!”敬安帝不喜观戏,又何必非要在除夕宫宴上叫人来唱戏呢?

“一个人听有什么意思。”皇后不假思索地否定了芍药的提议,听出芍药的意思,她有些不悦,“怎么,难道我连戏都不能听一场,非得顺着叶氏那贱人不成?”

芍药不敢说话了。齐峻暗暗叹了口气,示意芍药退下去,对赵月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将话题转开。赵月正呆呆听着他们说话,接到齐峻的目光,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连忙道:“母后,您看我除夕那日该穿戴什么衣饰过去?若是戴红宝石头面,会不会太招摇了?”

这话题齐峻毫无兴趣,但显然皇后很有兴趣,顿时将心思都转了过去。齐峻陪着听了片刻,便告退了出来,径往观星台走去。

虽然到了年下,观星台还是一片安宁,齐峻一走进园子的大门,就感觉四周静谧,仿佛与充满了世俗欢乐的皇宫是两个世界,让人的心迅速就从躁动转为平静,甚至连脚步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观星台更像是一处花园,建在皇宫最高处,四面栽种奇花异草,虽然已是寒冬,仍有些齐峻叫不出名字的藤萝青翠如玉,缠绕在假山矮篱之上,散发出淡淡的异香。顺着五色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可以直达园子深处的宫殿。殿前铺着三层宽宽的汉白玉石台阶,每一层两边都摆着从钦天监里搬来的古仪器,那些擦得铮凉的黄铜球仪或红铜莲花水漏,给这平台增加了无法形容的古意。不过这些东西——咳,秀明仙师是从来不用的。

宫殿里照例没有人伺候,秀明仙师好静,修行更不喜人打扰,平日里中人们都在园子一侧的下房呆着,不经召唤并不出来。齐峻走进内殿的时候,知白正一手抱着星铁,一手抓着卷书,跷着脚倚在短榻上,左手边搁着热茶,右手边搁着点心果脯,好不逍遥。

“你倒自在。”齐峻不客气地拖了把椅子坐下,随手拈起块果脯送入口中,这时候他才想起来,从早晨到含英殿开始,他还一口水都没喝呢。

“嘿嘿——”知白赶紧放下星铁和书,拿过茶壶替齐峻斟茶,“殿下怎么过来了?”

齐峻灌了半杯茶,目光一扫放在他脚边的星铁:“国之祥瑞,嗯?”就这么大咧咧地跟脚丫子放在一起?不过说实在的,比起黑黝黝的星铁,知白的脚丫是要好看得多了。

知白尴尬地又嘿嘿了一声,光着脚跳下地去,打算把星铁送回供奉的香案上。这殿内铺的是黑白山水纹的大理石,黑色多白色少,颜色凝厚庄重,就越发显得知白的脚丫白生生的跟玉石一样。齐峻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他的脚,脱口而出:“怎么不穿袜子?这样冷的天气,也不怕着了凉!”

知白根本不以为意:“不冷。”

“胡说!”这大殿里没有地龙,到了冬天怎么会不冷?齐峻小时候也是挨过罚的,大冬天被关在殿里罚抄书,那地板冷成什么样儿他会不知道?站起来几步过去,伸手就把知白腰一夹,提溜起来按回榻上,顺手摸了摸他的脚,“怎么会不冷,难道你是金刚不坏——”

话没说完,后半句没了,知白的脚热乎乎的,确实没有半点受凉的意思。齐峻一片好心似乎都有种喂了狗的感觉,脸色不由得就有点不大好看了。偏偏知白并没察觉,嘿嘿笑着扭了扭脚趾:“虽然不敢说是金刚不坏,可是寒暑不侵也有两三分功夫了。”

齐峻拉着脸没说话,可是目光跟着知白的脚趾动。这小子实在是生得好,尤其这一身儿皮光肉滑的,白里透红。瞧着他瘦条条的似乎风吹得起,可是脚丫倒是颇有点肉,十根脚趾圆润粉红,扭动起来像十个圆圆的小猪仔,十分可爱。齐峻本来有点火气的,看着他的脚趾扭来扭去也不由得好笑:“扭什么!既是这样,你内殿里地龙不必烧了,炭火也能省下,到了夏天冰也省了,几时你能练到辟谷,连供奉都不必了。”

“这——”知白发现牛皮又要吹破,赶紧把得意劲儿压下去,厚着脸皮嘿嘿干笑,“殿下,别啊……辟谷,这委实还没练成呢。”真要是练成了辟谷,何至于在西南山中为了一袋干粮被齐峻逮住?

齐峻哼了一声,端着茶不说也不动。知白往前凑了凑,赔笑道:“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了?”

齐峻端了片刻架子,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声:“有……”

一个时辰之后,冯恩在殿外看见太子殿下走出来时的脸色,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暗暗琢磨——秀明仙师到底说了什么能让殿下脸色都轻松了许多?若是太子妃和皇后娘娘也能有这本事,该有多好啊……


27.歌舞

清凉殿本是夏日纳凉所在,四面都是精致的雕花长窗,虽然糊了窗纸,仍旧会顺着缝隙往里漏风。皇后本来都打算着要去冻一冻的,特意穿了里外发烧的大毛衣裳,还在外头加了貂皮斗篷,谁知进了殿内却是温暖如春,别说斗篷,就连外头的大衣裳都有些穿不住,不由得有些好奇地转眼看着四周,却并未发现多加了炭盆之类。

叶贵妃在敬安帝右手边第一个位子坐着,见皇后四面环视,抿了嘴笑道:“娘娘瞧什么呢?”

敬安帝今年心情极好,比去年迎归星铁和见了长虹贯月的吉兆还要高兴,接口便道:“皇后是不知殿内为何这般暖和罢?你瞧这四边。”

齐峻也顺着看过去,只见大殿四面摆了不少屏风,却是颜色漆黑,赫然正是精铁所铸,其上錾出各色图案,小幅的便是花卉虫鸟,大幅的便是山石流泉,敬安帝与皇后身后更是一架极大的,上头是仿的前朝名画《清溪夜雪图》,只见山峦连绵,一轮明月斜挂峰头,照着下面一条清溪涓涓而过,溪旁那倚杖而吟的诗人有半尺高下,须髯俱现,精致入微。敬安帝笑道:“皇后摸一摸看。”

皇后小心地伸手摸了一下,面露惊讶之色:“热的?”

敬安帝笑道:“里头有夹层,夹了热炭的。”举手指点着,“每人背后都有一架,这殿里才会这般温暖。”

皇后大感兴趣:“是内务司想出来的?果然是好办法。”

叶贵妃笑盈盈地道:“能入娘娘的眼,可见臣妾的兄长没有白费心思。”

一听说这主意是叶家人想出来的,皇后顿时没了兴趣。叶贵妃对她的面色视而不见,只轻叹道:“其实这主意还是臣妾的兄长在军中时,见守粮草的士兵苦于阴寒,可军中没有上好的银霜炭,若折了草木来烧,又怕夜里走了水,故而索性做了些铁箱在其中烧些木柴,臣妾兄长见了这个,才想到能做这铁画屏风贡与陛下和娘娘使用的。”

殿中挤了许多妃嫔,敬安帝与叶贵妃的席位也就是紧挨着,闻言便拍了拍她的手:“叶将军忠心耿耿,难得他总是惦记着朕。”

叶贵妃立刻展开笑靥:“他是陛下的臣子,心里不时刻惦记着陛下,还要惦记谁?都是他做臣子的本份。倒是臣妾想着,那些士兵实在有些苦,听说今年南边天寒,军中连炭都烧不起,这冬天不知如何熬着呢……”

“唔——”敬安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罢,待过了年,再叫户部拨一笔银子去西南罢。”

齐峻稳稳坐着,心里已经在骂娘了。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叶大将军,见了士兵守粮草,居然能想出进献铁画屏风来?他若相信才是有鬼!不说别的,单说这屏风上的铁画水准不俗,小幅花鸟也就罢了,那仿前朝的《清溪夜雪图》,以锤作笔,居然也能仿出七八成笔力来,这哪里是一朝一夕可得?不知叶家为了这铁画屏风,曾经花费过多少心力去搜索良匠,或许还要加以培养,更不知做废了多少,才能呈上这样一殿的铁画屏风来。这其中,说一句糜费都是轻的。叶氏虽为大将军,但细论一年俸禄不过千把两银子,一家人锦衣玉食都有些勉强,哪里来的财力弄这些个?其财源不问可知。虽说是太平盛世,可几次加赋,再有这些官员们在下头刮地皮,百姓哪有不叫苦的?他这个太子,虽然竭力在政事上想有所改善,可是上有敬安帝,下有官员,饶是他尽力竭力,毕竟是身份尴尬,又能做得了多少呢?若真想整顿朝堂、治平四海,最终还是得先坐上太极殿内的那张椅子。

虽说是内宫团圆宴,但照例真明子也是要列席的,今年自然又多了一个秀明仙师。真明子还好,比敬安帝年纪还大,并不必避讳,但知白却是俊俏少年模样,居然也能列席于嫔妃之中,一些新入宫的妃嫔们不免有些好奇,虽然不敢攀谈,却是忍不住要偷偷看他。

守岁宴,照例是敬安帝领一杯酒,皇后领一杯酒,太子再领一杯,也就开始贺岁歌舞了。这时候后宫的嫔妃们,凡有才艺的也都要尽数施展一番,尤其是那些不甚得宠的,更要使出浑身解数,以期能入了皇上的眼,一时间你抚琴我吟诗,倒也十分热闹。

敬安帝面上带笑,看了妃嫔们半日的才艺,才转向叶贵妃道:“贵妃今年难道没有给朕准备的歌舞么?”叶贵妃每年是必定要排演新的歌舞的,往年还要亲自上阵。

“陛下,臣妾如今年纪渐大,不能亲自给陛下献舞了。”叶贵妃也是三十往上的人了,难得这些年还能保持着腰身纤劲舞蹈一番,今年却实在是力有未逮,“不过,臣妾也精心为陛下排演了一支新舞,这里头,还有国师帮忙呢。陛下一会儿若看得好,可要重赏臣妾才行。”

这样明晃晃地炫耀宠爱,皇后在一旁虽然极力抑制,目光中也不可遏制地露出了不屑与嫉妒、恼怒与些微羡慕的复杂神色,那些年轻的嫔妃们城府不深,更是神色各异。敬安帝却全未注意,只是带几分惊讶地道:“还有国师帮忙?好好好,朕更要看看了!快快演来!”

叶贵妃微微含笑道:“陛下,臣妾要先将这殿中烛火熄了。”皇帝所在之处,灯火必须通明,以免有人趁阴暗有不轨之举,若不是叶贵妃,怕还真没人敢提出这样的要求。敬安帝却是欣然应允,当下宫人们一阵奔忙,清凉殿中大半烛火便被熄灭,仅剩的几盏也被纱罩罩住,整座大殿里只剩下极微弱的光线,倒显得外面反亮了几分。

叶贵妃轻轻击掌,忽然之间,大殿外头、太液池边,便突然明亮了起来。只见太液池畔已立起了数十盏宫灯,每盏灯后又立一面巨大的铜镜,将灯光反射到池面上,照得一片雪亮。大约就在方才殿内妃嫔献技的时候,太液池面上已经聚集了十余名舞姬,虽然天气寒冷,却是人人都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在水面上摆出飞天仙子的姿势。咚地一声鼓响,丝竹齐鸣,这十余名舞姬就在水面上由静而动,舞蹈起来。

敬安帝眯起眼睛:“这水上——爱妃真是好巧的心思!”那水面上原来都用木板制成莲叶之形,铺在水面上远看如真莲叶一般,这十余名舞姬竟像真是在莲叶上舞蹈了。

叶贵妃嫣然一笑:“陛下还没看到好处呢。”

“还有好处?”敬安帝惊讶起来,“朕倒要好好看看。”

齐峻环视太液池,却已经看出了蹊跷之处。那数十盏宫灯之后并无宫人侍立,每盏宫灯相隔三尺左右,一圈绕下来有数十丈之远,方才却是在一瞬间同时亮起,实非人力所能做到。他也听说过前朝有用丝线涂以油脂串过烛芯,不必人力便可点起数百盏灯火之举。但那丝线燃烧也要有个时间,烛火亦是逐一亮起,绝不可能做到同时点亮。更何况若是细看,每盏灯后那巨大的铜镜竟是微微在转动的,无论那些舞姬前进后退,铜镜总能将灯光恰好聚在她们身周。

齐峻看了片刻,确定不是自己眼花,后背上便微微起了一层寒气,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知白。为示两位方外之人的超然地位,真明子的位置在叶贵妃下首、齐嶂上首,而知白就在齐峻旁边。他正也微眯着眼睛瞄着那些铜镜,片刻之后,红润的唇角轻轻翘起,又带几分不屑地往下一撇,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轻蔑神情。

“是什么?”齐峻端起酒杯遮着脸,低声问。

“五鬼搬运法。”知白很不屑地回答,“小伎俩。”

他还没说完,大殿里已经响起一片轻轻的惊呼,太液池上的一片莲叶忽然凭空飞起,直升到三丈多的高空,而四下的铜镜随之后仰,以一个绝对不可能的角度斜斜立在地上,将灯光聚于半空。那莲叶方圆不过数尺,上面站立的舞姬身材纤瘦,是十余人中唯一穿着宽袖舞衣的女子。此时北风呼啸,她衣袂飘飘立在数丈空中,就在那小小一片莲叶上辗转腾挪地舞动起来。四下丝竹之声更急,忽然间这舞姬左袖向外一挥,只见一朵朵鲜花自她袖中洒出,飘飘摇摇地向地下坠来。

殿中众人发出第二次惊呼,舞姬双袖挥动之间,无数花朵从她衣袖中洒落,刚刚落地便又消失不见,一时间漫天花雨,美不胜收。只是那舞姬身上穿的纱衣极薄极透,谁都看得出来她袖子里根本什么都藏不住,可是偏偏这些花朵像是无穷无尽一般地飘落,引得众人目眩神驰,连窃窃私语都顾不上了。片刻之后丝竹齐寂,只留一缕笛音清越而上,越上越高,那舞姬的舞步也随之越发急促。蓦然间又是一声鼓响,舞姬最后一次挥袖洒落花朵,四面的宫灯齐齐熄灭,一切都消失在黑暗中,只剩下那缕笛音袅袅盘旋,良久方散。

清凉殿内寂然无声,半晌,才听到敬安帝长长了吁了口气,缓缓吟道:“天女散花,缀山林之草树……”

随着他的吟诵,清凉殿的大门推开,齐嶂一手持着紫竹笛行进大殿,他身后跟着那个舞姬,身上的纱衣随着她的走动如水波一般拂动,仿佛随时都能飞起来一般。齐嶂一进殿就长揖下去:“儿臣献丑了。”

“是你吹的笛子?嗯——”敬安帝拈着颌下的微须含笑点头,“果然又进益了。舞跳得也好,赏!”

舞姬盈盈伏地:“奴婢谢陛下赏。”她生得眉目秀媚,声音也是清甜动人,敬安帝不由得仔细看了她几眼:“你叫什么名字?几时进的歌舞坊?”

“奴婢是今年才入宫的,原姓林,贵妃娘娘赐奴婢名为‘纤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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