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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 上——by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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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峻紧紧扣着泥猴的手腕,冷眼看着他又念又比划。折腾了半天,泥猴大约是发现怎么也挣不开齐峻的掌握,终于喘着气停了下来。两人四只眼睛互瞪了片刻,还是齐峻先开口:“你是什么人?”

“啊!”泥猴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你,你不是恶鬼啊!吓死人了。”

“你是什么人。”齐峻皱着眉头又问了一遍,“看见伤者不施以援手,还要趁火打劫!”

“哎,是你先闭气骗我的,我还当你是死人呢。”泥猴振振有辞,“你死都死了,我还能施什么援手?既然你死了,那干粮也没用了,不如拿来活了别人,还能修个来世之福呢。”

齐峻微微竖起了眉毛:“我在问你,你是什么人,跑到这深山里来做什么!”这小子猎户不像猎户,樵夫不像樵夫,油嘴滑舌,口音也不像西南这边的人,跑进山里来必然别有所图。齐峻上下打量着他,忽然伸手一扯,泥猴破烂衣摆下面遮盖的一个布袋就被他扯在了手里,袋口并未扎紧,露出几片草叶,散发出一股混合着泥土的药味:“你是采药的?”

“啊……哦……”泥猴眼珠子一转,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糯米白牙,“是是,我是采药的。这位大哥麻烦你放手,手要断了。”

齐峻不为所动,只是用空着的一只手扯开了自己腿上的布条:“既然你懂药,麻烦帮我看看伤。”这泥猴满嘴谎话,看他露出来的手腕虽然也是脏兮兮的,但没有沾上泥灰草汁的地方却是白生生的,分明不是风吹日晒的采药人。不过那个布袋里的药草却是真的,其中有一味三七是止血生肌的良药,齐峻在宫中时练习骑射免不了受伤,也用过这药,拿过布袋的时候就闻到了里头三七的气味,可见这个泥猴还是懂点草药的。若是换了平常,齐峻万万不会让个来历不明的骗子给自己治伤,但是如今这深山老林里头,再拖下去只怕他这条腿都废了,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齐峻的大腿上有笔直的三道平行的伤口,道道都是皮翻肉卷,因为发炎而渗着脓水,看上去颇为吓人,泥猴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反而伸手去捻了捻那条粘满血污的布条。

纵然再能吃苦,齐峻也是一国储君,自幼金尊玉贵地养大,有些习惯仍旧改不掉。譬如这次他微服出行,外头的衣袍都是粗布的,连鞋子也换成了行脚商人穿的麻鞋,可是亵衣的衣料却是宫中织坊织造的白绢,比市井中常见的白绢更为暄厚柔软。这条捆着伤口的布条就是从上头撕下来的,虽然脏污发臭,捻在手里却仍旧有丝绢的柔软。

泥猴轻轻捏了捏那布条,眼神便微微一动,随即转手按了按齐峻的伤口,啧啧了几声:“这伤怕是野物抓出来的吧?我说这位大哥,你总得把我的手放开我才好帮你裹伤啊。”

齐峻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会儿,松开了手:“是虎爪抓的。”

“虎爪?”泥猴低头仔细瞧着他腿上的伤,咂着嘴直摇头,“虎爪脏得很,恐怕这块皮肉都保不住了,还得用火烧了才行,不然烂到里头去,连命都没了。”

齐峻抬手把短刀丢给了他:“那就割。”

泥猴手忙脚乱地接住短刀,嘴角抽了抽,转了转眼珠:“大哥,瞧你也不像本地人,这是——行脚的客商?”

齐峻很干脆地点了点头:“京城来的。也是头一回,本想着来收些茶叶,谁知道走迷了路,跟家里人走散了,又遇了虎。小兄弟你呢?一个人出来采药?”泥猴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只像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

“哦,呵呵——”泥猴又咧嘴笑了笑,“是啊,采药,也是走迷了路,身上的干粮都吃完了……”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睛扫着齐峻腰上的干粮袋。

“这好说。”齐峻身上一阵阵发冷,刚才提起来的精神又有些涣散,勉强握紧拳头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我这里有干粮,就是缺水。”

“哦。”泥猴左右看了看,随手在地上拔了几根草,抖掉根须上的泥土递给齐峻,“这个还能嚼嚼,再往前走走可能就有水,你这伤口也得生起火来才行。”

齐峻垂下眼睛看了看,那几棵草看起来并不起眼,埋在地下的根茎却足有手指粗细,白生生的,瞧着就像是充满水分的模样。他试探着放进嘴里咬了咬,一股汁水带着泥土味儿冲进口腔,细品起来似乎还有点清甜,瞬间就滋润了上腭和舌头,让他毫不犹豫地嚼起来……

小半个时辰之后,一条漂着枯枝败叶的小溪边,烟雾升腾。

“咳咳——”泥猴从冒着烟的火堆边抬起头来,两眼被熏得通红。齐峻比他好不到哪里去,这树林里什么都是潮湿的,即使有火折子,两人生这堆火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泥猴把短刀放在火上来回地烧了几次,又挑出袋子里的几种药草放在嘴里嚼烂,这才嗤地撕开齐峻的裤子,清了清嗓子:“这个,大哥你这伤口上的腐肉可都得挖掉才行了。”

“嗯。”齐峻随手抓了根树枝咬在嘴里,“挖吧。”

烧热的短刀划过肌肤,齐峻死死咬住嘴里的树枝,豆大的汗珠顺着脸往下淌。泥猴的手居然很稳也很快,几下就把伤口处的烂肉割干净,随手拿起火堆里一根燃着的树枝,猛地按到了伤口上。

齐峻发出一声沉闷的惨叫,一手抓住了旁边的树根,浑身肌肉都死死地绷了起来,崩地一声,指肚粗细的树根被他硬生生地拔断了,齐峻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一股焦香的气味让齐峻慢慢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被树木枝叶遮掩了大半的天空,几颗星子在树叶的空隙间一闪一闪,已然是入夜了。

齐峻猛地坐起身来,下意识地去摸腰间却摸了个空,顿时心里一紧——那泥猴会不会趁他昏迷的时候拿着干粮跑了?不过他立刻就发现身边不远处的火堆还热腾腾地烧着,而泥猴正用一根树枝串着些蘑菇在火上烤,听见动静便转过头来咧嘴一笑:“醒了?你可睡得够久的,饿了吧?”

齐峻的肚子十分应景地咕噜了两声,看看天色他也睡了有两三个时辰,难怪肚子唱起空城计了。他偏头看看,大腿的伤处已经被新的布条缠好,布条间渗着绿色的汁液,还透出一股药气。伤口还是疼痛,却没有了之前麻木的感觉,反而觉得有一丝清凉,显然是药草对了症。他稍稍活动一下,忽然觉得大腿后侧也有清凉之感,居然连之前的杖伤处也被涂上了草药。一想到泥猴这是在他昏迷的时候扒了他的裤子,齐峻的脸就腾地热了起来,看着泥猴的目光也顿时复杂起来。

泥猴却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举着蘑菇乐呵呵地凑过来:“来串烤蘑菇,垫垫肚子。”

蘑菇颜色已经发黄,烤出的汁子正滋滋作响,虽然只是洒了一点儿盐,仍旧是喷香的。齐峻顾不得多想,接过来就先咬了一口,咽下去才问道:“我的干粮呢?烤烤也还中吃,比这个耐饿。”

这是明知故问。泥猴刚一站起来的时候,齐峻已经发现他的破袍子下头鼓起一块儿,正是自己的干粮袋。果然泥猴笑嘻嘻地拍了拍腰间:“干粮在这儿,不过这林子大着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得省着点吃。我还掏了几个鸟蛋,正在灰里焖着呢,够吃了。”

齐峻咬着蘑菇,沉吟地打量着泥猴:“这半天了,还不知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哦——”泥猴眨眨眼睛,难得地正经了一点,“叫我知白就行。这位大哥贵姓高名啊?”

“齐一。”齐峻随口回答,“知白小兄弟如今是准备——”

知白眼睛又转了转:“我一个采药的,进山来就是想弄点值钱的药草维持生计,只是这一趟不顺当……”他并没正面回答齐峻的问题,却反问道,“齐大哥是怎么打算的?你这身上有伤,我手上虽然有药,可是也不够了……”

“要是往最近的有人家住的地方走,要走几天?”齐峻听出知白话里有话,一边咬着蘑菇一边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了一句。

“那……齐大哥你腿上带伤,恐怕没个四五天咱们走不出去。”知白一脸的为难,“可是这药支持不了四五天……”

“哦,那这药什么地方有呢?”

知白抬手往南边一指:“我听说那边山里有好药,这次来就是想去看看的,谁知道半路上丢了干粮,这才弄得——嘿嘿。”

齐峻转头看了看他手指的方向,心里微微一动。那个方向,就是他一路打听来的星铁最可能坠地的地方。他垂下眼睛吃着蘑菇,心思却急速地转动起来。

齐峻从来没有想过要带着太子仪仗堂而皇之地到达西南,然后把当地的官吏百姓派出去寻找星铁。如果他那么做了——齐峻敢肯定,叶家的人就算杀不了他,也绝不会让他找到星铁,或者只会让他找到一件假货。因此他最初的计划就是轻车简从,只带着自己的几个心腹侍卫提前赶来,亲自入山寻找。这一路上他们已经细细打听过,地震就是从那边的山中起来的,不少本地的樵夫猎人如今都不敢贸然进山了。而知白这个时候入山采药,还特特地指了那个方向……可是倘若他当真也是冲着星铁来的,那么已经拿了他的干粮袋,为什么还不趁机溜呢?

“那边山里……”齐峻故做沉吟,“看起来更走得远了,且——我就是遇了虎才跟伙计们失散的,那边山里不知有无猛兽?”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着知白,突然发现他一直觉得不对的地方在哪里了,知白的一双手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可是脸上仍旧黑一道绿一道,连面目都难以分辨。细细看起来,他脸上还不是泥土,而是些草汁似的东西,分明是故意弄上去的。为什么守着一条小溪仍旧不把脸洗干净?莫非——是根本不想让人看见他的真面目?

知白干咳一声,面露为难之色:“山里么,蛇虫野兽总是有的,齐大哥你未进深山,不是一样遇了虎?便是我们此刻往山外走,也不敢说就没有猛兽,可这药就确实是——这事儿……齐大哥你自己拿主意吧。”

齐峻暗暗冷笑。他的干粮袋如今都在知白腰上呢,说什么自己拿主意。

“知白兄弟说得也是……这到山外路远,我这腿没有药不成……那就往那边走吧。”齐峻拔出短刀,“还得麻烦知白兄弟替我找根粗枝来,我好拄着走路。”

知白松了口气,立刻就跳起身:“我这就去。”转身进了树林里去,直走到齐峻看不见的地方,才单掌立在胸前喃喃念了一句,“无量寿佛,此人命数本已将尽,若不遇我必已死于此,横竖也是死……也不算我徒增杀孽。”念完了,这才爬上树去折枝,却未看见齐峻也拖着一条伤腿挪了几步,在旁边树上正南方齐头高的地方削下树皮,露出一块箭头状的白茬,正指向他们要去的方向。

4.阴谋

有句老话说:望山跑死马,意思是说明明看见了山,但要走到眼前,却还要极长的一段路。如今,齐峻算是明白了这话的意思,知白指的那座山瞧着似乎近在咫尺,可是足足走了一天,也只走到半山腰,要爬上山头少说还要半天工夫。

“哎哟!”看见一条清浅的流水,知白先一屁股坐下了,“今晚就在这里歇下罢。”齐峻拖着一条伤腿还在支撑,他倒先不成了。

走了这一天,齐峻也觉得十分吃力。但知白的药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地好,不单是臀后的杖伤已无甚疼痛,就连大腿上的伤也好了许多,伤口甚至已然微微有些发痒,这是要收口结痂、生出新肉的先兆了。

“看起来,明日便能进那山里了。”齐峻倚着树慢慢坐倒,手里的短刀在背后又在树身上割去一块树皮,留下了记号。

“是——”知白挠了挠头发,“其实……倒也不必这般赶着,这药还能支持一日……”

“自然是越快采到药越好。”齐峻微微一笑,“采了药,我还要往山外赶呢。”

“啊,是,是。”知白有些心虚似地应了一声,爬起来捡柴草,“先把火生起来,烧开了水我替你换换药。”

齐峻盯着他忙碌的身影,暗暗冷笑了一声,就倚着树干半闭上了眼睛。他自小是众星捧月地长大,这些生火烧水的事自是不会做的,明知道知白暗藏鬼胎,倒乐得让他去忙活。

齐峻的水囊是上好的小牛皮所制,装了水后架在火堆上烧,只要囊中还有水,那牛皮便烧不坏,片刻之后里头的水已经滚开,知白从自己中衣上又撕下一块干净点的布片,先用滚水烫过,又把滚水晾凉,里头放了些盐化开,才用这温盐水给齐峻仔细擦拭伤口。

盐水杀在伤口上,宛如有千万根针在扎,但伤口处的皮肉已不复腐坏时的紫黑模样,重新露出了鲜红之色。知白将伤口清洗干净,又将布袋里最后一点药草嚼烂敷上伤口,用布条重新包扎妥当,抹了抹头上的汗:“再这般换两三次药,大约也就结痂了。”

齐峻也疼出了一头的汗,到此时才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忽然身边树干上传来沙沙轻响,齐峻一侧身,耳边才听知白喊了个“不”字儿,手中短刀已经掷了出去,将一条蛇头死死钉在树上。这蛇看起来通身青绿,与树上的藤萝一般无二,实在难以分辨。齐峻拔起短刀,见蛇尚未死透,再一刀将蛇头剁下,拎着尾巴笑道:“倒是多了一道菜。”随手抛给知白。

知白猝不及防,被他一条蛇掷在怀里,顿时张开双手不知所措:“这,这——你怎么就——杀,杀了……”

齐峻看他脸色都似有些发白,不由笑道:“你怕蛇?都是死了的,不会再咬人了。不吃些肉,我可是没力气走了。”这一天里知白都把着那干粮袋子,以省俭为名,多以蘑菇草芽野果充饥,他身上还有伤未愈,再这么着可真是撑不住了,伸手指点着知白,“看那蛇皮该是不能吃,你瞧着将皮剥了,是烤是炖都随你。”他杀蛇是好手,如何将这蛇做来吃却是不知。

知白脸上如果不是涂满了黑绿色的草汁,一定是精彩之极,饶是如此,齐峻也看得出他现在是一副苦相,不禁扬了扬眉:“怎么?”看知白烤蘑菇剥野果都十分熟练,应该是做惯了的,难道一条蛇就不会弄了?

“没,没什么。”知白苦笑一下,战战兢兢地捧着那条蛇去溪水边上剥皮清洗,一边嘴里还不停地嘀嘀咕咕。

这条蛇十分肥大,在火上烤了片刻就散发出一股类似鸡肉的浓香,齐峻腹中已经咕噜作响,毫不客气地抓了一段大嚼,见知白只吃烤蘑菇和野果,不由问道:“怎么不吃?”

“啊?哦,我怕腥气。”知白一边吃,一边眼睛滴溜溜地四处张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看他这样子,齐峻顿生警惕:“怎么了?”

话音未落,一阵风吹来,挟着一股说不出的腥臭之气,齐峻猛地转头看去,知白已经大叫一声:“快跑!”飕地跳起来,几步就钻进林间没了影子。

齐峻一眼看过去,先是什么都没有发现。日已西斜,林间一片昏暗,加上到处都是藤蔓,看上去就是棕绿色的一片。片刻之后他才发现,在这片棕绿色之间,有一条粗如碗口的东西正从一株树梢滑向另一株树梢,别看这东西身躯庞大,却轻巧得连一根细枝都没有折断,悬挂在树梢之间时看上去就像一段特别粗大的藤蔓,无声而疾速地向他靠近——那是一条绿色的巨蛇,至少有四丈长短,见首不见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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