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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 上——by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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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此时,远处传来马蹄声响,一匹马狂奔而来,马上横驮一人,到了近前才发现无论是人是马,身上都满是血迹,尤其那马上人更是血透衣裳,伏在马背之上,也不知是死是活。早有军士迎上前去控住马缰,才轻轻一拽,马上人就滚落下来,露出一张因失血而惨白如纸的脸。齐峻看了一眼,不禁脸色微微一变:“贾俾将!”

贾俾将微微一动,双眼睁开一线,见是自己人,连忙抬手要抓人,手抬到半空又颓然落下,嘶哑着嗓子道:“快,快!将军被困在一百五十里外的草甸子,羯奴共有六千人马,快去援救,不然就完了!”

齐峻勃然色变:“怎么会被困在草甸子!”赵镝不是已然将周围地形勘探过了么?

此时留守城中的陆副将已带人赶来,军医急忙给贾俾将灌了一碗汤药,贾俾将撑起最后一点精神将前头情形讲了一遍。原来赵镝来边关时已是秋季,他派出斥侯查探四周地形又是冬季,西北苦寒,冬日里土地都冻得硬梆梆的,哪知道开春之后土地化冻,竟湿软粘腻,整整一片大草甸子瞧着一马平川,下头却是一片沼泽!赵镝本是要诱敌深入,却被羯奴反逼入这一片草甸子上,人马都腾挪不动,羯奴只用一千人占据隘口,便将赵镝五千人当作了活靶子,只消有足够的时间,就能一箭箭将赵镝这五千精兵活活耗光!

“草甸子——”齐峻脸色阴沉,狠狠扫一眼周围的人,“这草甸子究竟是怎么回事!”赵镝久在东南,从未来过西北这等寒地,不知这冻土之事倒也在情理之中,可此地还有将领守关数年,难道也不知晓?

一众人等迎着齐峻的目光,都低下了头,有大胆的低声为自己辩解:“将军并未向我等询问,所派斥侯皆为将军亲信……”后头的话在齐峻逼视之下,全部咽了回去。

齐峻到此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赵镝初来乍到,所能放心用的自然只有自己的亲信,故而派出去的斥侯都是他自东南带兵时用起来的军士,皆是南边人,自然统不晓得冻土的特异之处。而原先久驻边关的这些将领,有些大约是确未想到该提醒赵镝,有些却只怕是冷眼旁观,不干己事不开口。加以此次行动极为秘密,非赵镝亲信不能知,这般阴差阳错再加上些许私心,竟就造成了这天大的错误!

“立刻发兵救援!”此时此刻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齐峻紧盯着陆副将,“城关内兵马皆由你指挥,马上发兵!”

陆副将脸色十分难看:“殿下,城中所余兵马不过三千人,且大半都是老弱病残,若现在从左右关隘调兵,只怕救之不及。何况末将方才派人去郑将军营中看过,他——他已被人杀死,连调兵令牌亦不知去向。若无令牌,小陵口五千兵马几乎是调之不动的。”方才齐峻一说,便有军士径奔姓郑的营帐里去了,进去才发现他赤身裸体死在床帐之中,随身令牌之类皆不翼而飞。西北边关驻军内也是盘根错节,各关守军皆是认令牌不认人,加上姓郑的又死了,小陵口这五千兵马一时之间是根本动用不了。

齐峻正要说话,便听城外马蹄声动地而来,城头守军放声喊道:“有羯奴来了!”

众人急忙登上城头,果然见烟尘滚滚,约有一千余人。但这些羯奴并不攻城,却是占了丘陵等高处,纷纷弯弓搭箭,设出了一道屏障。陆副将仔细看了片刻,咬牙道:“这是要截断我们去左右关隘调兵的通路,不许我们去救援将军!”羯奴弓硬箭强,如是要拖延时间,他们一时还真毫无办法。但再拖上一日,任凭赵镝再骁勇善战,陷在那草甸子之中做活靶子也要全军覆没。他这五千人折扣干净,羯奴便可全力去对付副将所带的另外五千人马,到时以多打少,少不得也是被全歼的命。

齐峻心猛地往下一沉。折损一万人马,赵镝不但这个守将做不成,论罪是可以当场处斩的,何况他如今究竟能不能活着回来也还是两说呢。伤亡这一万人,不但对他在宫中形势极其不利,对西北边关守军亦是极大打击。

“可有——别的办法?”

陆副将苦笑摇头:“待末将集合城中兵马冲出去罢。”

旁边立刻有人阻拦:“这是送死!”

陆副将惨然笑道:“除非大将军自行脱困,否则——”连他们这些副将偏将亦有大罪,此时不送死,末后也要砍头问罪的,还不如战死了,至少家人反能得些抚恤。

“大将军自行脱困——”齐峻飞快地思索,“有此可能么?”

陆副将仍旧摇头:“除非那草甸子不是沼泽!”可是又有谁能把那么一大片沼泽变成可供骏马奔驰的平地?

众人面面相觑,忽然听到一个声音细细地问:“若是那草甸下土中无水,是否便可驰马了?”

一干人等都转头看去,陆副将顺口答道:“这是自然,可是谁有那等能耐,难道还能将土中之水抽干不成?”待他说完这话,才发现说话的人站在齐峻身边,因穿着普通衣裳,是以一时竟未认得出来,正是知白!

36.长鲸

没有几个人把知白的话放在心上。仙师又怎样?为皇后治病,喷水灭昭明殿的雷火,这些听起来惊世骇俗,但仔细想来都不过是小术,就是昭明殿又能有多大的地方呢?可是如今说的却是抽干一片沼泽的水,那地方可不是一亩地两亩地的大小,草原上的草甸子,大的干脆一眼望不到边,小的也远不是一座宫殿能比拟,想要将这偌大的地方抽干了水,根本非人力所能为。更何况那雨水可从天而降,可沼泽中的水却在土中,要如何才能将水土分开?莫非是用火去烤?那只怕水未烤干,赵镝的人马先变作烤肉了。

只有齐峻,一听这话就拉住知白退到了一边:“你有办法?”

知白长长叹了口:“试试罢。要安静,闲人不得打扰。”只是如此一来,又得损失修为,唉,算来算去,自打进了京城,耗损的修为比得到的灵气还多,真是做了赔本的买卖。

“这是什么?”房间里只余知白与齐峻两人,齐峻看着知白用泥捏出来的那个只有指节长短的东西,不明所以,“瞧着像条鱼。”

“这是长鲸。”知白拿起遣人寻来的小琉璃瓶子,将泥捏的鲸鱼放入其中,摆在桌子中央。桌子上已铺了一张白纸,纸上以鲜红的朱砂画着繁复的图案,瞧着也像条鱼,琉璃瓶就压在鱼眼的位置。不知是不是眼花,瓶子才一放上去,齐峻就觉得那泥捏的鲸鱼尾巴似乎一动,但再看时又毫无动静了。

“长鲸吸水,一片沼泽,也不过当长鲸一口之量。”知白神色肃然,“只是这些水却不能平空消失,今日吸去多少,明日便还回多少,今年雨季,西北怕是要大涝了。”

齐峻皱皱眉:“先解燃眉之急,日后再修缮水利便是。”

知白轻轻叹了口气,咬破手指,在瓶子上涂抹起来。他指上鲜血沾上瓶壁便迅速消失,仿佛是被那透明琉璃吸了进去。齐峻紧盯着瓶中的泥鲸,绝非他眼花,而是知白涂抹之时,那泥捏的长鲸确实如同活的一般,轻轻摆动着尾巴,每摆一下,瓶中便多出一些水渍。开始只是瓶壁上几颗水珠,之后就是瓶底的积水,直到知白画完,瓶中的水已然淹没了泥鲸,只听扑拉一声,竟是那泥鲸用尾巴拍起了一个水花,随即便沉到瓶底不动了。

虽说自从遇到知白,齐峻已经对种种神乎其神之事见怪不怪,但这等泥捏木雕的死物居然能活生生动起来,仍旧令人瞠目结舌。他手指着琉璃瓶,窒了片刻才道:“这里头的水……”

知白小心翼翼地拿起琉璃瓶:“此瓶需择地放好,万不可倾覆,容其中之水自干方可丢弃。”

齐峻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这琉璃瓶还没有宫中妃嫔们饮酒的玉杯大,瓶中水当真就是一口之量,倘若他不是亲眼看见这些积水是无中生有平空出现,打死都不会相信这就是长鲸从草甸子里吸来的沼泽之水。

“殿下让人将这瓶子放好吧,只不知赵将军那里战况如何,这抽干沼泽之水究竟是否奏效?”知白这会儿像是熬了几天没睡似的,精神都短了许多。齐峻看他前后判若两人的模样,先是有些莫名,随即恍然:“这——这可是又折损了你的道行?”

知白笑了笑:“若能救那些军士性命,也是阴德福报。”

这话听起来不错,但齐峻总算与他相处已久,单是看他神色,就知道这修为折损非同小可,所谓什么阴德福报,不过是知白说来安慰他的话罢了。想想此人为了一块星铁随自己入京,虽说得以供奉星铁,后来又得了纯钧宝剑,但几次三番为助自己所折损的修为只怕远超过星铁和纯钧得来的好处,可算是得不偿失。此次他远赴边关,原是为了替他再寻一块星铁好弥补损失,谁能预料不但不得,反而又失。齐峻一念至此,从前被骗去喂蛇的怨气消散殆尽,不自觉伸手揉了揉知白的头发:“你放心,日后我定然再替你多搜罗些灵瑞之物。”

而此时此刻,已然陷入绝望的赵镝倚马而立,借着已然身中数箭的座骑遮挡自己,看着身边的副将苦笑:“天亡我也。”

副将也是浑身甲胄血染,还在挥剑磕飞射来的箭矢,口中道:“贾俾将已带人回去报信了,将军,说不定一会儿就会有援军前来!”

赵镝惨笑:“哪里还会有什么援军,城关之中已空,左右两关兵马便是可调,待他们来时——”他抬头看看前方,一千羯奴居高临下,就借着隘口地势只管射箭,而他们足下却是粘腻的淤泥,行动都有所不便,更不必说拼杀了。明明身后就是一马平川的草甸,这时候却成了沼泽,有些贸然后退的人马都陷在其中,此时无人顾得上施救,眼睁睁看着他们慢慢沉下去,先是双足,再是双腿,其后腹、腰、胸、颈,最先陷进去的几个,如今只剩下一颗头颅和举过头顶的双手了。可恨!若是此处不是沼泽,他兵分两路反抄隘口,只消片刻便能将这一千人斩杀殆尽,再自后包抄羯奴在山中那些兵马,便是大功一件!只是天不我予,如今竟真如那什么秀明仙师所说,首尾不能相顾。可恨!若不是这妖道诅咒,他如何会这般倒霉!

天色忽然阴沉下来,一支箭矢从旁飞来,正射在赵镝座骑的后臀处。马儿一声痛嘶,四蹄在淤泥中竭力踩踏,想要挣扎出来。赵镝看着心爱的座骑,只觉得仿佛自己中了一箭。马儿便是再挣扎,四蹄也不过是越陷越深,越粘越牢,自被逼到这草甸子边缘,这样徒劳的挣扎已不知有多少次了。

咴咴——骏马一声长嘶,竟是前蹄扬起,人立了起来,随即前蹄落地,后蹄反踢,轻捷地将又一支飞来的箭矢躲了过去,全不似方才滞涩难动的模样!

“将军,这地!”副将不敢置信地跺了跺脚,“这地,干了!”

赵镝一怔,下意识地抬了抬脚,他两脚本都陷在淤泥之中,此时抬起竟比方才更难,像是陷在了石头里似的,但抬起之后再落下去,果然觉得落足之处便是干硬的土地,与方才粘腻湿滑的感觉大相径庭。他低头看去,此时正是春末,草甸子上的杂草都如抹了油一般碧绿鲜活,此时却皆做枯黄之色,竟似是从这春日突然跳到了秋时。原本草下的泥土被遮蔽得严严实实,此时草皆枯萎,就露出了下头的泥,居然也是干涸龟裂。赵镝茫茫然地抬眼望去,偌大一片草甸子,竟然在不知不觉之中全部变作了枯黄一片。

“将军,沼泽干了!”已经被逼到沼泽更深处的军士们惊喜若狂,纷纷挣扎着往上爬。湿泥干涸固然将他们禁锢得更紧,可只要能挣脱出来,再落脚处便皆是平地了。

“天佑……天佑……”赵镝嘴唇颤动,半晌才能发出声音,突然举起手中长剑直指天空,“上天庇佑,突现神迹,天佑我大盛,儿郎们,与我上马,左右分开狙杀羯奴,不留活口,冲啊!”

响应声如山呼海啸,一众军士们,即使是已然伤痕累累的,或是刚刚被同伴从沼泽里拽出来还因呼吸不畅浑身无力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都呼喊着爬上马背,挥舞着手中的刀剑,带着身上脚上的干土块冲了出去。

隘口上的羯奴其实比陷入草甸子之中的大盛军士看得更清楚,就在天色忽然阴沉的那一刻,他们视野之中的草甸子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碧绿一片渐渐褪色为枯黄,若不是亲眼所见,打死他们都不敢相信。

羯奴的队长不由自主抬头往天上看了看。此刻正是午后,长空万里碧青无云,可是就在头顶天空之上,凭空就现出一片巨大的阴影,不像云彩,倒像是什么巨大的活物,那鱼一样的尾巴还在左右摆动,身长千里。这阴影恰恰罩住了下头那巨大的草甸子,然后……

羯奴队长低头又看了一眼草甸子,那片黄褐的色泽在碧绿的草原上像是一块巨大的癞疤一般,他再抬头,天空中的阴影却消失了,如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倘若不是他自信眼力超群,简直就要以为自己方才是眼花了。

不过此时已无暇让他怀疑自己,陷在沼泽中的大盛兵马折损了五百人左右,其余人有八成身上带伤,甚至还有千把人连马都没有了,然而他们得脱困境,却是如同饿虎下山,连身上的伤都丝毫不顾,已然兵分两路冲杀而来。隘口的羯奴不过只有一千人,如何抵挡得住?虽则他们弓硬箭强,但双方短兵相接之时,这些长处便再施展不开。只见隘口杀声震天鲜血飞溅,不过用了一个时辰,一千羯奴便只剩下百十个躺在地上喘着最后几口气的,其余都变成了刀下亡魂。

赵镝抬手将射入自己肩头的铁箭拔出,狠狠扔在地上,举剑喝道:“前头才是羯奴主力,冲上去全歼他们,本将军与你们请功!”

已经将伤重的马匹换成羯奴马匹、整顿完毕的军士们闻言,也将手中刀剑举起,日光之下林立的刀剑闪着耀眼的寒光,还带着未曾干涸的鲜血:“杀!”

知白睡了一觉,醒过来的时候日色已然西沉,在天边涂抹出鲜红如血的一线。他坐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看见那鲜艳的夕照不觉有点出神。齐峻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他穿着中衣倚在窗边,头发乱糟糟,脸上还带着睡意,倒是脸色休息过后红润了些,又被夕阳一映,就像抹了胭脂一样。齐峻忍不住就伸出手去想捏一下,随即发现自己有些失态,手最终落到知白歪歪的发髻上轻轻扯了扯:“可歇好了?瞧着脸色略好了些,我叫人你给炖了莲子银耳羹,喝一碗?”

他这么一说,知白的肚子就顿时咕噜一声,声音之大简直如同雷鸣,齐峻一个没忍住就笑了出来,笑得知白脸上一红,冲他翻了个白眼:“殿下这样高兴,想必是赵将军有好消息?”

的确算是好消息。赵镝虽然中伏,但沙场冲杀却是一把好手。此次他的人马战死一千余人,重伤数百,轻伤无数,可是羯奴的八千人却被歼灭六千余人,只剩几队残兵败将落荒而逃。更要紧的是,这八千人居然是羯奴四王子亲自带领的。这位四王子在羯奴中以骁勇善战闻名,虽然不是长子,但羯奴的规矩没有什么立长立嫡,而是群雄逐鹿能者为之,四王子在羯奴王的十二位王子中呼声最高,若不是大王子的母亲是羯奴王的正妃,娘家又是草原上的贵族,只怕羯奴王早就立他为继承人了。且这位四王子对盛朝的态度并不恭敬,若是将来真由他继位羯奴王,恐怕西北要比现在还不平静。是以赵镝斩杀羯奴四王子这一条功劳,却是尤胜全歼六千人的。

知白一边喝着莲子银耳羹,一面听得眉飞色舞:“怪道赵将军气运极旺,原来大功在这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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