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山村的生活单一朴素，但对秦梁来说却如每日泡在蜜罐里，甜滋滋得就差没当着展念海的面手舞足蹈一番，失忆后的展念海对秦梁的亲近和依赖不啻于是一份意外的收获，这让秦梁感到十分的满足。
然而两年多来，夜深人静望着展念海熟睡的脸庞时，秦梁的心里也会升起某种担心，担心如果有朝一日展念海恢复了记忆，想起了那段不堪的往事，会不会因为自卑或者其他因素而再度将自己阻挡在心门外，独自舔伤，独自忍受？
想到这，秦梁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而睡梦中的人似乎感受到了他的不安，清俊的双眉皱作一团，无意识的梦呓了几声，似醒非醒。
秦梁赶紧低下头，轻吻眉间的“川”字，将那皱纹一点一点抚平。
罢了罢了，等真到了那天再说吧，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不信在他秦梁软磨硬泡死缠烂打的作战下，还能让展念海再跑掉。至于心底深处的伤痕，秦梁已经做好了下半辈子的打算，坚信总有一天会让展念海忘记那些伤痛，只留和自己在一起的快乐记忆。
刨去秦梁的这些烦恼和甜蜜，山村的日子过得可谓是风平浪静，一派祥和。
山村的孩子们虽然学习条件艰苦，春种秋收的季节还要帮家里务农，但两位展老师所教的功课不但一点都没落下，每次课堂小测验，孩子们大都可以拿到一百分。
每到这种时候，展晓娟会在课堂上偷偷乐上好半天，而展念海会拿着孩子们的卷子回家给秦梁观摩观摩，那眼神就像讨赏的大狗一般，惹得秦梁每次兽性大发，将人扑倒在木板床上狠狠亲上一阵，完了第二天去镇上买一大包的糖果，分给孩子们。
展晓娟是大夏天的时候来的，转眼已经过了秋收的黄金季节，吃过鲜美的河蟹后不久，眼瞅着年关将近，展晓娟任期将满，不得不回去她的大都市。
“这一天来得还真快。”展晓娟的话里有很多惆怅与不舍。
山村里的孩子们舍不得她走，她又何尝舍得离开，但有时候人生就是身不由己，命运的轨迹在循序转动，展晓娟有太多不能留下的理由。
“这一走也不知几时才能和大家再见面。”
秦梁撇撇嘴：“你若是想了，就回来一趟呗，这里又不是火星。”
展晓娟气结，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离情依依的气氛被打散，她板起脸故作凶狠状。
“我想的是展老师和学生，你个外人插什么话。”
“喔，原来我是个外人。”秦梁大大叹了口气，从身后的背包里摸啊摸得掏出一部卡片机，似笑非笑道：“本来还想拍张纪念照为你送行，作为一介外人就不能太多事，我看还是算了。”
“你……”
看到相机展晓娟眼睛一亮，到嘴的讽刺话语一转，立马改变风向，尽释前嫌，献媚道：“秦大爷，秦大表弟，你和展老师是亲人，那也是我们大家的亲人，刚才我一时口拙，你大人有大量，别和小女子一般见识。”
展念海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对展晓娟如此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能屈能伸放低姿态的气魄深感佩服。
两个星期后，在学校老师孩子们的依依不舍中，展晓娟背起双肩包，留下她最美的含泪笑容，离开了待了半年的山村。
在山村支教的生活，已成为她人生中格外珍惜的一份宝藏。
也是这份不凡的经历，加上家人四处通路子，年纪轻轻的展晓娟顺利当上了某所名校的商务英语老师，从此展开人生道路上另一幅美好的画卷。
第二十六章
因了之前那份山村教师经历的磨砺，也因了展晓娟骨子里上进不服输的拼劲，年纪轻轻的她在一年多后成了孔校长的得力助手，但凡有重要的客人或是事务商谈的，孔校长都会带上展晓娟，给年轻人一个个锻炼的机会。
展晓娟也不负厚望，不管在会议桌前还是餐桌前，都表现出年轻人犀利的目光，活泼干练的能力，幽默诙谐的风度，这些表现看在孔校长的眼里，那是相当的欣慰。
“年轻人，好好干，将来前途无量。”
“听说展老师这么年轻，就曾在山村支教过半年，现在能吃得起苦的年轻人真的不多了。”
坐席间一西装革履的男人轻声感叹，对展晓娟的支教经历表露出些许好奇之意。
孔校长点点头：“秦总说的不错，现在的年轻人不求上进，好逸恶劳，守着寸土之地就沾沾自喜，像晓娟这样的确实难得。”
展晓娟皱了皱娇俏的鼻尖，对这些话有些不以为然。
被唤做秦总的男人没有遗漏展晓娟的小动作。
“展老师似乎并不认同我们的说法。”
见话题扯到自己的身上，展晓娟也不含糊，直接表达出自己的看法。
“在支教的时候我就遇到过两个年轻人，凭他们的本事完全可以在城市里谋个好职位，过更好的日子，但是他们甘愿一直留在小山村里，甘于那种吃苦和平淡的生活，和他们比起来，只支教半年的我根本谈不上能吃苦，顶多就是去磨练一下。”
“现在还有这样的人？”
“您别不信啊。不过，”展晓娟水灵灵的眼眸一转，接着说：“像秦总这样在另一个职场奋斗的有为青年也是让人十分佩服的。”
秦总哈哈大笑起来：“展老师的嘴还真是甜。”
“我说的可句句都是大实话，而且虽说您是秦氏财阀的第一把手，又是这次我们学校最重要的赞助者，不过您和我那其中一个朋友长得真有点相似，第一次见面就让我觉得很亲切。”
展晓娟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些小女儿家的娇态，却让一旁的孔校长听得哭笑不得，只好开口提醒。
“晓娟，别在秦总面前没大没小的，不可以失礼懂吗。”
展晓娟吐了吐舌头，也知道自己说得有点过了，自觉地低下头连连道歉。
“秦总您别见怪，我向来心直口快惯了，没别的意思，您别往心里去。”
想想也是，有哪家老总愿意让别人把自己和一个在山村里的土包子相提并论的，这不是颜面或自尊的问题，而是除非事出有因，否则根本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的人没有必要做比较。
但这个秦总却像个怪人，不但不见怪，反而饶有趣味得追问。
“听说这世上有三个人会长得比较像，能遇见也算一种缘分，有机会我倒是想见上一面，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那么相似。”
“不用机会不机会的，我的皮夹里就有我们的合影照喔。”
展晓娟掏出皮夹，那张被她格外宝贝的照片静静得躺在透明的套子，里面三个人的笑容格外灿烂。
想起当时秦梁为能赶上镜头不小心冲得太快，一头撞在展念海的身上。展念海受惊，下意识得搭住他的肩膀，在照相机声音响起的那一刻齐齐看向镜头，露出最毫无防备的笑容——却也是最真实的笑容——所以最后展晓娟选了这张陪伴自己，细细品味当时的欢乐。
秦总接过皮夹，沉默着看了会儿，随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框，嘴角逐渐露出一丝笑意。
“果然有几分相像。”
展晓娟收回皮夹，附和道：“当然，我可不会乱说。”
秦总转向孔校长，说：“孔兄，我倒是有另外一个想法。此次资助贵校的总体费用不变，在这之上我想再追加一笔五十万元的经费，由贵校的名义资助给展老师曾支教过的山村学校，改善那边孩子们的教学环境。”
展晓娟没想到这个简单的缘分一说，竟能得到如此丰厚的资助，一时愣在那里，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全不见了踪影。
孔校长也未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但在这件事上对他们学校而言总是好的，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秦总，孩子们都会感激你的。”
男人提出另一个要求。
“我想亲自去一趟那个山村，但不想被他们以恩人的姿态对待，所以这笔资助费的源头以及我的行程，想请两位暂时保密，不要对任何人提及，可以吗？”
展晓娟问：“秦总想去见一下那个相似的人么？”
“这也是一部分吧，主要还是考察一下那里的人还缺些什么东西，能帮的就帮一下。”
男人说得很诚恳，但展晓娟凭借女人的第六感总觉得其中似乎另有隐情。
只是……对面的男人笑得温文儒雅，毫无阴霾，这让展晓娟很是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然而，她没有察觉到的是，男人藏在眼镜片后的那双深黑的眼睛里，连一丝丝笑意也没有，只有一片骇人的冷意与无尽的算计。
第二十七章
远在山村的两人并未意识到K市里的风云波澜，依旧过着简单平淡的幸福日子。
展念海的神智在静谧的环境中一日胜过一日得好转，唯一令秦梁泄气的可能就是直到现在展念海也只习惯了他的亲亲抱抱，但若要更进一步，却仍有遥遥无期之感。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只要展念海能够开心得活下去，即使一辈子都不能有更亲昵的关系，秦梁也认了。
他甚至希望被展念海抛弃的那些记忆永远也不要有苏醒的一天——宁可选择残缺的回忆，也不要再被拖进黑色的漩涡里。
这样微薄的希望，却在某一天、某个人的突兀降临中被打破。
秦辉看着自家的小弟，而后者只紧张得关注展念海的反应，展念海却是很茫然得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西装革履的男人，眼中除了些许的吃惊和好奇外，并无其他的情绪，这让秦梁稍稍放了点心。
“大哥，”秦梁先开了口，语气中却不乏讥讽之意。“这么偏僻的山村你也能找到，还特意过来，真是难为你了。”
“只要能带你回去，这些辛苦又算得了什么。”
“在我没有原谅你们之前，我不会回去。”
秦辉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框，“展念海被绑架的事是陶晓阳一手操控的，你不能把这个算在你大哥头上。”
秦梁忍不住冷笑了下，“大哥，你当真以为我没有察觉到你和陶晓阳所做的好事么？当初我不想与你计较不等于一无所知。如果你还想对念海施压使坏的话，别怪我不顾兄弟情义。”
秦辉的眼底闪过一丝狠戾，一指展念海。
“你要为了这个贱货和自己的大哥翻脸？！”
“住口！”秦梁被激怒了，一掌拍开秦辉指着展念海的手。“就算你是我大哥也不准许你这样侮辱人！你走！回去K市，别让我们再看到你！”
秦辉不以为意，收回手，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
“你以为大哥是这样容易放弃的人？”
“你不尊重他就是不尊重我！我虽然抛下了秦氏财阀二公子的身份，但仍有母亲留下来的份额，足以影响你对秦氏财阀的操控权。”
“你要用母亲给你的份额来威胁我！？你要用母亲给你的遗物来保护仇人？！”
一直冷静到深沉的秦辉在听到秦梁这样说时，不禁瞪大了双目，好像听到了天方夜谭般令他震惊的故事。
而且，在那震惊的神色中，竟似包含了更深的几乎不可磨灭的怨毒。
“仇人？”
秦梁听不懂他大哥的话，展念海怎么又成了“仇人”？秦辉不是因为他们都是男人才反对在一起的吗。
“否则你以为我们的母亲为什么会抑郁至死？”秦辉平复下来自己的心情，继续说：“当时你还小，所以一直瞒着你，但看来现在是时候让你知道过去的那段恩怨了。”
简陋但整洁的两层楼内，三个成年男人坐定在一楼的木板桌前，秦梁让展念海先去二楼的房间休息，但被秦辉拦了下来。
“这个故事涉及到的那个女人叫展玲，也就是害死我们亲人的罪魁祸首。身为当事人之一，身为那个女人的儿子，他有义务坐在这里听完整个故事。”
展玲，母亲。
一直沉默着的展念海用力握了下秦梁的手掌，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我不会有事的。如果你大哥说的事是真的，我不应该逃避。”
原本以为很复杂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一直单身带着儿子讨生活的展玲遇到了好心人秦家兄弟的父亲秦世文，在后者的帮助下进入写字楼打工。
之后便如同世俗的言情小说一样，秦世文被这个沉默寡言却性情温柔的单身妈妈所吸引，坠入情网。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展玲对他有的只是感激之情，再无其他。
那时的秦世文已有了一个美满的家庭——美丽要强的妻子，聪敏机灵的大儿子，以及才一岁多点的可爱的小儿子——本不应该再抱有这种不道德的感情。但爱情是盲目的，秦世文也逃不过这个坎儿，一腔痴情全用在了展玲的身上。
及至后来被秦夫人发现，并在家中掀起惊涛巨浪，更将展玲逼得离开刚稳定下来的工作。秦世文遍寻不着痴恋的人，一怒之下和自己的发妻分地而居，这一分便是整整二十多年，直到秦夫人和秦世文相继过世，两人也再未平静得说过一句话。
“母亲是被活活气死的，而罪魁祸首就是那个不该出现在父亲面前的女人。”
故事说完，秦辉平淡得做出结论，只是口气中的怨恨丝毫不见减弱，投向展念海的目光中更是跳动着复杂的隐光。
秦梁皱眉驳斥。
“当时的念海不过是个孩子，你怎能把上一代的怨恨加诸在他的头上。况且，错在父亲，与念海的母亲有什么关系。”
“哈！”秦辉冷笑起来，“狐狸精能生出什么样的好崽？只不过也是个惯会勾引男人的贱货罢了。你先别急着发怒，不信的话你就问问看他在大学期间做过的好事。”
第二十八章
秦辉有意拿大学期间发生的那桩丑事让展念海知难而退，主动放弃秦梁。
然而令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展念海将那些年所发生的不好的事情，全然忘却了。
见展念海一脸茫然不解的无辜神情，不知内里的秦辉越发鄙视起来。
“你以为装傻就能蒙混过关？太天真了！”
说完，秦辉从西装里侧的口袋中掏出数张照片，狠狠甩在了桌上。
散开的照片的边边角角已经有些泛黄，看得出有些年头了。
展念海拿起其中的一张低头看去，照片的背景是在一片昏暗的更衣室中，里面的主角是一个昏迷不醒的男生，只是他浑身赤裸，下身处更是一片狼藉，明眼人一看便知在这个大男孩身上发生了怎样的惨事。
“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但这张脸你应该不会装作不认识吧。”秦辉冷笑着。
照片中的男孩那张清秀的脸虽然显得十分稚嫩，但那柔和的轮廓，长而翘的睫毛，以及即使在昏迷中仍死死咬着的苍白嘴唇，都与眼前的这名看似气质干净的男子非常相像。
展念海早已面无人色，脑中乱哄哄得响成一团，秦辉却仍不肯放过他，薄情的唇瓣说着无情的话语，极尽恶毒之能。
“你在上大学期间就被人搞过，陶晓阳穿的也不过就是一只破鞋！秦梁，就为了这样一个不要脸、以身求荣的贱货，你要和唯一的亲哥哥翻脸，甚至抛弃整个家族吗！”
“住口！不要再说了！”
秦梁怒吼着朝秦辉扑了过去，二话不说挥拳就打。秦辉也不甘示弱，挥拳反击。
兄弟俩就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大打出手，反倒是身为主角的展念海被晾在了一边。
不过，此时的展念海头痛欲裂，那一张张泛黄的照片如同一把开启尘封旧事的钥匙，不停地在他的脑海中敲打着，试图找出那被隐藏起来的锁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