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共同进化
01.
冬日正午和煦的阳光从玻璃窗外照到由依的脸上，由依皱着眉头翻了个身，手臂胡乱的在窗台上乱抓了一通没有摸到消失的窗帘。
眯着惺忪的睡眼看了一眼窗户，发现一个黑影正挡在窗前，手里举着本应阻隔阳光的窗帘。
由依没有多想，只是抻了抻懒散的腰身，将脸又埋回了柔软的枕头里。
「起床！」
中年男人略带怒气的声音在身边响起，由依用双手按住枕头，然后整个脑袋缩进被子里。
叶程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窗帘，抓住被子的一边用力向上一拽。由依连着枕头整个都被翻到了床下面，撞在一旁的柜子上发出一声轰响。
由依坐在地上抱着被撞到的头部疼的直哼哼，叶程则站在一旁恶作剧得逞似的笑了笑。
疼痛总算是让由依的睡意褪去些许，但是全身的疲乏感却一点都没有消失，全身像是灌了铅一样的沉，厚重的黑眼圈比连日工作的时候还要严重，睡的乱糟糟的头发也让他完全没有一个所谓明星该有的形象。
「咔嚓～」由依抬头瞄了一眼叶程，发现他手里正拿着那台古董终端冲着自己，而刚刚的声音显然是照相音。
由依随手拿起枕头扔向叶程，被后者轻轻躲开。
「人气偶像月城由依的毁灭证据入手～」叶程的脸上挂着一贯的嬉皮笑脸，但由依却知道叶程从来不开玩笑。
「准备打算毁掉月城由依么，叶程老师？」由依一边揉着扔在隐隐刺痛的太阳穴一边问到，喉咙中的灼烧让由依感到一阵想吐，于是又急忙的捂住了嘴巴。
「喂喂～你要是敢吐在地板上，我就把昨天拍下来的裸照传到网上去……」
由依捂着嘴从叶程的身边跑过去，直冲到卫生间对着马桶一阵狂呕。
就在由依终于止住呕吐的时候，才发现叶程还站在门口对着自己拍照。瞪了叶程一眼之后，由依走到洗漱台前倒出一杯清水漱口。
「你是真的想把我毁掉么？」由依斜眼看着正在把玩手机的叶程。
「不一定，看你的表现。」叶程面若无辜的怂了怂肩说道，「不过，你可不要以为我会用这么柔和的手段。我只是觉得你出丑的样子很可爱~，你应该知道如果我下手会是什么样的。」
由依永远都不会忘记在叶程这里吃到的苦头，于是吐了吐舌头：「你这个变态虐待狂……」
「啧啧啧，我才不是虐待狂，我最讨厌做让人受伤的事情了。我只会在别人现成的伤口上撒盐然后欣赏一下表情罢了～」叶程一边大言不惭的说着谎话一边摇摇晃晃的走出卫生间，「就算是我可以容忍你躲在我这里，但是也至少给我像点样子吧？」
由依不理会他的牢骚，在洗手池子里接满了水然后把整个脸都沉浸水里，冰凉的快意让由依一下子从颓懈中恢复。
自从在医院和李天野摊牌以后，由依就没有回到家中，也没有回到深绿。从医院出院后，就立刻躲到了旧乐园。
虽然还没有到达人间蒸发的程度，但是已经在网络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虽然竹子姐那边因为他的执拗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但是他却一点都不想为此作出什么解释。
能够和深绿保持联络，没有甩掉月城由依这四个字的名字彻底从众人的眼中消失就已经是他所能承受的极限了。
而叶程似乎并没有对由依的出现感到任何惊讶，倒不如说是有些平静的不可思议。
不过，比起现在的这种情况来说，还是六年前的那次相遇更加让人感到惊叹。
六年前的一天，李子龙终于无法承受那种如同噩梦一样的重负从家里逃了出来。为了不让父亲能够有方法追踪到他，身上只带了些现金就离家出走了。
因为没有脑内终端和身份识别卡，所以连公交车都没法做，硬生生从家里走到了旧乐园所在的郊区。但是当他真正见到旧乐园的时候，却发现并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难道真的从此躲在旧乐园里一辈子他就能够幸福了么？
对于活在旧乐园外的URDS不适症患者，人们总是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同情。虽然没有人承认，但是李子龙却始终坚持那只不过是正常人为了掩饰他们对劣等人的鄙夷。
就像他们从不掩饰对旧乐园的鄙夷一样。
因为反歧视法仅仅针对人而言，于是他们可以将一切污秽和脏水泼向旧乐园这个代表着URDS世界逃离者的象征标志，却假装对这些逃离者们报以最大限度的关怀和照顾。
所以，直到那一刻李子龙才发现自己想要逃离的不仅仅是父亲的强势，也不仅仅是孤立他的同学，而是这个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生出他的世界才对。
李子龙在旧乐园的门口站了很久，没有人烟，没有灯光，甚至连一丝城市的喧嚣也没有。盛夏淋漓的大雨不断的发出哗哗的声音，不停的浇在身上的雨水反复的冲打这皮肤，让身体的感觉也变得迟钝起来。
当五感都被麻痹和黑色充斥的时候，李子龙却突然觉得心里明白的像明镜一样。
错误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自己。
「URDS这个东西呢，确实给99%的人带来了99%的幸福。但是同时也让1%的人承受了100%的不幸，所以有足够的理由彻底摧毁它。」
这样的想法只是幼稚的呓语，根本不可能实现。
认识到了这一点的李子龙大喊着踢向旧乐园的木篱笆，仿佛是发泄一样的挥舞着拳头在木头片上砸的双手流血。篱笆没两下便被李子龙砸的碎成了木头片子，木茬钻到李子龙的肉里李子龙却一点都不在意。
他慢慢的从那被推倒的篱笆里拣出一块尚且完整但带着锋刃的木头，跪坐在地上。用两只手顶在自己的脖子上。空洞的眼睛目视前方，颤抖的双手感受着从木片尖端传来的所谓活着的证据，酝酿着最后的结束。
突然，一道银光闪过，李子龙被吓得松开了手上的木片向后跌坐、一只很普通的小刀插在李子龙面前的地面上，刀片上映出的自己的样子让李子龙感到厌恶。
「别用那种很有可能死不了的东西。」一个30岁左右的男人举着一把黑色尼龙伞，口气中充满了轻佻，表情是赤裸裸的鄙视，「如果真那么想死的话，就用这个吧。」
李子龙伸出手抓住了那把刀，冰凉的触感让到刚才为止都麻痹了的神经逐渐复苏，李子龙这才发现自己的手颤抖的有多厉害。
「不用管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喝过水了，李子龙的声音有些嘶哑，「用你的刀的话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哼~」撑伞的人轻蔑的笑了一声，「你其实根本就不想死吧？」
原本就还在激动中的李子龙听了这样的话，伸手握住了那把刀子想将其从泥土中拔出来。
这个时候男人用脚踩住了刀柄，把刀子紧紧的钉在了地上。
「如果你真的想死的话，根本就不用特地跑到这样没有人烟的地方吧？反正你是URDS不适症患者的话，只要瞄准致命的位置刺下去，即便是在自己的家里自杀也不会被发现不是么？」
男人的追问让李子龙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原本他也并没有打算自杀，刚才的行为只是一时的冲动。松开握住刀子的手，李子龙放松的躺在地上，任由雨水打向全身。
「如果你曾经有过一丝认为你现在的处境不是你自己的错误而是这个社会这个世界的错误的话，那么我倒是有办法让你从这份痛苦中解脱出来。」站在李子龙的身边，男子如此说道。
李子龙鬼使神差般的点了点头，男子伸出一只手，李子龙犹豫了一下握乐上去，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之后的事情就再也不记得了。
以上，就是让月城由依至今都觉得惊讶的他与叶程的第一次相遇。
叶程究竟是谁，叶程为什么要帮他，以及为什么要以那种方式帮助他直接月城由依也向不明吧。而叶程除了在十分必要的时候，否则从来不会回答人的问题。
由依吃过了午饭点的早饭便要往地下室的书房钻，叶程放下手中的旧报纸敲了两下桌子，由依已经迈进地洞的腿愣是一打颤差点滚了下去。
这是6年前生活在这里的时候留下的条件反射，那个时候叶程只要用手这么敲两下桌子，由依就知道接下来没好事。虽然现在他不觉得叶程有能力打得过自己，但是还是被这久违的警告吓了一跳。
「我们来谈谈吧~」
叶程的脸上从来都挂着笑容，即便是生气的时候也是。
由依权衡了一下，还是从梯子上退了回来，把地窖的盖子盖上，坐回到了椅子上。
「真是个乖孩子~」
「不是，我只是觉得如果这个时候无视掉你的话，我今天一天都别想看完那本书。」
「啊~是么？」叶程好像不怎么满意他的回答，「凶手是法官。」
「这不可能……他被枪杀了……」
「嘛~」叶程眯起眼睛说，「这样的写作手法也很常见不是么~」
由依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默默的说道：「你赢了。」
「真是个乖孩子~」叶程眯起眼睛满意的笑了笑，「不过，你已经从我这里毕业了，所以即便是你不听我的话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由依瞪着叶程，觉得他的话完全不可信。
「所以，接下来的话，希望你能够作为一个许久未见面的老友的话听进去。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听或不回答。」叶程的表情有些严肃，这不禁让由依也感到了些许的紧张。
「嗯……」
由依点了点头。
「一开始我以为你只是想要暂时在我这里躲一两天，但是现在看来似乎你并不是那么打算的？」叶程用眼神瞄了瞄已经快从卧室里堆出来的酒瓶子。
这两天一到晚上由依就会泡在酒罐子里，最后甚至叶程不得不把主卧让给由依而自己则跑去地窖睡觉。
「虽然你要是想一辈子在我这里做米虫也不是什么问题，毕竟你这也算不上米虫，你账户里的钱能买上足够的酒精把你自己杀死。但是，如果真的想要不干了的话，能不能先把事情料理好了再过来？」
叶程从茶几的下面拿出一叠信，上面的名字全都写的是叶程。
旧乐园里没有网络，完全没有。因此想要联络到旧乐园里的人，就必须先把信息发送到旧乐园一个公共的传真帐号上，然后再经由这里打印成纸质的信件送到各家的手中。
不用说，这些封皮上印着叶程名字的信全都是写给月城由依的。发件人多的让由依自己都有些吃惊，除了那些经常见面的同事和熟悉的朋友之外，甚至有一两个平日未曾过多交流过的大学同学也发来了信息。
但是，唯独缺少那个人的信。
「抱歉……」由依低下头，「我的到来给老师带来了麻烦还请原谅。我账户里的钱老师可以随便取，只要不透支就行。但是在我想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办之前，请让我在这个地方继续呆下去。」
一阵沉默之后，叶程叹了一口气，似乎是默许了由依的提议。由依站起身，朝着叶程鞠了一躬，抄起桌子上的信就下了地窖书房。
由依半靠在椅子上，看了一眼扣在地上没看完的书。因为已经被叶程剧透了凶手，所以阅读兴趣大减。于是从手中的信里抽出一张来看。
发件人是藤竹，信件的内容很简单。由依本来以为以藤竹的性格大概会罗里吧嗦的骂上一整页纸。但是，除了简要的交代了一下黑色镜子事件的后续以及深绿那边的情况，就再没有其它多余的内容了。
「现在的假期都给你算成年假，超了年假的部分正常扣薪。」
这句话让由依感到鼻子一酸，胸中有些难受。并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假期，他留在深绿原本就不是为了这些东西。
但是总觉得这不是他所期待的，而他究竟在期待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现在难受的很，这种难受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至少他把名为李子龙的那个人缩进现在这个叫月城由依的壳子里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这么难受过。月城由依足够强大也必须强大，强大到足以将身为李子龙时所产生的那些负面情感牢牢锁住，也强大到能够保护着内里的东西不受伤害，强大到尽可能的满足身边任何一个人对他的期待。
而众人的期待也形成了名为月城由依的人气偶像本身，加固着他自身的防护。
但是现在，有这么一个人的出现让月城由依顶不住了，在那个人的面前一切防御和伪装都是没有用的。他像是海水一样不断的灌进铅壳里，呛的由依满口咸涩还无法反抗，要么溺死在他的攻势下，要么就脱开保护逃走。
由依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呆呆的望着地窖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白炽灯在半个世纪前就已经停产了，即便是旧乐园里也没有几个。
但是由依很喜欢白炽灯泡，密闭的玻璃瓶子里脆弱的灯丝甚至可以亮上几百年。但是如果那层保护被打破，灯丝不消几十秒就会化成灰烬。
灯光刺的由依的眼睛有些难受，用手揉了揉眼角要掉不掉的液体，随手又抽出一封信来看。
发件人是袁宏，但是打开信件一看却吓了由依一大跳。要不是说的内容不一样，由依还以为袁宏和藤竹的信装反了。
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骂，让由依直犯蒙，旁人看了非得以为自己这玩神隐是因为做了什么对不起袁宏的事情。
往下看去才知道是自己耽误了好几门课程的进度，德杉大魔王等一干平时就对学生要求比较严的老师现在已经整天围着由依的研究生导师催命了。但是由依和自己的研究生导师并不熟，只是最低限度的在课业上的交流。私下的交情还没有和袁宏好，所以导师很快的就把由依给卖了。
现在的情况是如果由依不能在期末考试中取得极佳的成绩的话，那么那些落下的课程就要全部重修。
考试的时间是12月29日，现在是12月26日。
「呼……」由依长舒了一口气，突然觉得是时候做出决断了。
02.
由依的脸上挂着有些歉意的笑容，温和的就像是一个刚刚约会迟到了的男生。但是正在气头上的袁宏现在一点都没有被他的攻势所感染，仍然板着一副冷脸。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由依拉开椅子坐下，袁宏看了一眼时间，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这就意味着由依所谓的来晚了并不是指这次见面的时间，而是指这么多天对她的邮件都没有回应。
虽然原本只是装作生气，但是现在袁宏还真的有些对由依不满了。
「你就不能稍微有点紧迫感么？」袁宏没好气的说。
「嗯，实在对不起。」由依没有像往常一样和袁宏逗闷子或者干脆用尖酸的语言反驳，这让袁宏觉得有些不安，原本想要一口气说出来的事情反而没法说了。
而由依这边倒是有话想说，但是本来就是袁宏约自己出来谈关于学校的事情，自然要等对方说完自己才能说。
两人相视了一会儿似乎都发现了对方的尴尬。
「我……」
「你……」
「诶～您先说吧。」
由依的一个您字让袁宏受惊不小，虽然袁宏是由依的老师，但是平时由依却从来没有把她认真当过老师对待。在加上之前的两句所形成的距离感让袁宏不得不先把话题岔开。
「先点喝的吧。」
袁宏在菜单里随便点了一杯热牛奶，由依则照惯例点了一杯无糖咖啡。
下单完成后，菜单自动消失在了桌子上。
「你现在在旧乐园那边？」袁宏终于还是先开口了，不过这一句纯粹是明知故问，因为如果由依不是在旧乐园的话也不可能收到她的信件。
由依出院之后直接就住进了旧乐园，和周围的人连个商量都没有。只给深绿留下了一个联系方式，和情况说明。
但是那个所谓的情况说明简介的要按一般程序连假都不会批。
「最近有点累，想提前把年假休了，联系方式附在下面，请务必不要来找我。」
由依原本只是觉得不管写什么理由，藤竹都一定会亲自杀过来，于是干脆就自暴自弃了。让由依没有想到的是住进叶程家里后，除了每天被一大堆信件骚扰之外还真的没有一个人找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