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住在旧乐园的一个朋友家里。现在为了能够深潜，走到了离旧乐园最近的一个公交站。」由依实话实说。
「好吧，其实我之前那封邮件写的……稍微凶了那么一点点，希望你不要介意。」
由依摇了摇头。
「还有，之前的事情，谢谢你为了救我做那么多。」
由依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老师您没把我失态的样子传到网上我就已经很感谢您了。」
由依只得是在袁宏的面前和赛诺的那段近乎疯狂的死斗，虽然那勉强可以称之为自保。但是，任何一个如果对由依心存幻想的人要是目睹了当时的情境，一定会对由依的看法发生本质性的动摇。
「怎么会呢，」袁宏顿了一下，「在怎么样我也不能干出那么没有道德的事情来。」
由依笑了笑，似乎表示同意。
袁宏有些小心翼翼的问：「你现在的休假，不会是因为那件事里受了什么伤吧？」
这是由依跑路以来袁宏一直最担心的事情，因为如果由依因为她的原因受了伤而修养的话，她大概会愧疚好一阵子。
「没，我现在好的很，这一点不用老师担心。」由依犹豫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其实我休假的理由就是有点累。」
累？袁宏表面上没说话，心里却打了个问号。
由依知道袁宏根本就不信，因为自己在公众面前从来都是那种不知疲倦的类型，不仅工作上上进连在学校里成绩也从来没有落下过。
现在最庆幸的就是在Layer里看不出黑眼圈和邋遢的胡子，否则现在由依现在的样子一定能让袁宏大开眼界。
「对，就是累，没别的原因。」
由依又重复了一遍，不论袁宏信不信，至少能让她不展开想象力往奇怪的方向猜测。
「好吧，既然你说只是累那我就不瞎猜了。但是，无论如何你都得想办法把后天和大后天的考试给过了，一门是德杉的，还有一门也是专业课，复习资料都给你找来了。不多，加起来一千页Paper，我相信你有实力能刷完。至于我的课，我会想办法给你放水的你不用担心。」袁宏用手推了推眼镜，表情有些得意，似乎是在等着由依的夸奖。
「谢谢你，」由依点头致谢，「但是以我想这次的考试我就不参加了。」
「什么？」
「嗯……我已经考虑很久了，我想先休学一段时间。」
袁宏觉得有点晕，下意识的想要找点喝的压压惊，却发现本该上来的饮料还没来。于是一边调出菜单催单一边表情夸张的对着由依问到：「你说你要干什么？」
「我要休学，」由依说的一字一顿，「其实今天来就是想和老师说这个事情的。申请表我已经填好了，老师从教师OA帮我递上去的话，应该能赶在考试之前批下来。」
袁宏这才意识到由依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联想起之前的那些事情，袁宏有些焦虑的捋了捋头发。不知是不是受了叶程的影响，由依倒是觉得这样的袁宏很有趣。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么？如果只是为了躲考试的话，你办缓考都可以。休学的名单是会公开的，对你的工作也会有不好的影响吧？」
由依点头：「如果月城由依的名字出现在休学名单上的话，确实会继续在网上引发讨论的。比如『学习和工作不能两全』什么的。甚至有可能有人还会说我之前的成绩是造假的……」
袁宏不住的点头，希望由依能够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
「不过，办完学校这边的事情之后，我会去深绿那里递交辞呈的。」
这个重磅炸弹让袁宏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不……不是吧？」袁宏惊讶的看着由依，「为什么一点都没有听说你要隐退的消息？」
「因为我是今天才决定的。」
「呃……你真的不是在上次的事件中受了什么伤么？」
「没有，我身体一点都没有问题。只是最近的工作和学习都很忙，一直这样努力的话还是很累的。老师的话应该有这样的体会吧？那种连续紧张工作之后希望能够什么都不做的心情……」
袁宏没有回应，她虽然也有过这样的感受，但是所谓的休息也至多不过两个星期而已。
「袁宏老师既然平时很关注我，那也应该比较清楚最近半年我的工作还都是挺危险的，而且关于我的传闻在网上也越传越多。说老实话我讨厌这样……」由依将休学的申请表递给袁宏，「不过老师放心，既然是休学不是退学那么我就一定会回来的。」
因为已经和一个人约定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彻底消失。
袁宏因为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缘故，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撇了撇嘴。
「饮料怎么还没来？」
就在这个时候饮料突然出现在了两人的面前。
由依点的无糖咖啡装在一个精致的烫金陶瓷茶杯里，杯托里还放着几块方糖。
袁宏要的是热牛奶，乳白色的液体盛在一个淡棕色的塑料长杯里。
由依端起咖啡杯用舌头试了一下温度，一股意料之外的酸甜味道侵入口腔。
「嗯？」
就在由依满脸疑惑的看着杯中的咖啡的时候，对面的袁宏则一口喷到了桌子上。
「好苦！」袁宏皱着眉头抱怨道，「这根本是苦瓜汁！」
由依笑了一下，将自己那杯明显是鲜橙汁的咖啡推到袁宏的面前。「喝我这杯吧，这个是甜的。」
袁宏有些不好意思的接过来喝了一口，鲜橙的酸甜与香气瞬间洗去了口腔中的苦涩味道。
「真是的，竟然会出这种错误，一会儿走的时候要向老板投诉一下。」
从苦瓜地狱里缓过劲来的袁宏倒是不以为意：「呃，其实也没什么，最近这种错误很常见。你大概是一直在旧乐园里所以没什么感觉，这两个星期不论是URDS还是Layer都很不在状态……说起来就头疼，最近组里忙死了。」
「哦……？」
虽然才刚刚说过准备隐退的话，但是由依就是无法克制住自己对这方面事情的兴趣。
「现在的Layer和URDS不都有主动漏洞修复机制么？为什么还会出现这么明显的错误……」
「是呀，这也是我们头疼的地方啊。现在的网络虽然不能称得上是没有错误，但是错误自寻机制已经确保了网络会在错误发作之前对自身进行修补。而且，从运行记录来看，这套系统现在也正努力的运行着呢。但是错误还是不停的出现，如果要是再严重一点的话，就要考虑先限制URDS的使用了。毕竟很有可能出现危险……」
限制URDS的运行？由依有点吃惊，毕竟不是和黑色镜子的诉求相同么？不过，再怎么说在现在这个时代想要限制URDS运行的话，不出三天世界就要大乱了吧？
黑色镜子占领C市的时候，可是调动了全国的救灾力量才勉强没有出现暴乱的。
所以，除非是出现了什么非常致命的错误的话，是绝对不可能考虑限制URDS运行的这个方案的。
「不会是黑色镜子搞得鬼吧？」由依猜测道。
「不可能啦～你是真的很多天没有和外界联络了吧？黑色镜子那个组织现在已经被瓦解了……塞诺被……抓住以后，就把所有技术要点都供了出来，再加上有神秘的匿名网友在开源社区上提供的反黑镜系统。现在无论是从技术上还是组织上，黑镜都已经成为历史了。」
由依点了点头，心理总算有些舒畅。黑色镜子的存在一直就像是由依过去为自己所埋下的一枚炸弹，一直小心翼翼的不去碰触甚至连去拆除的勇气都没有。不过，现在总算是在它完全爆发之前拆解掉了。
「也就是说，URDS无缘无故的就产生了多到让除错机制都处理不过来的BUG？」
「可以这么说吧，至少从我们这边看到的数据来看，这些错误都是自身涌现的，并不是病毒或者是黑客的行为。就像是URDS自身所带的某种特质一样。」
由依突然想到了李天野，有一种莫名的冲动让他想要告诉那个混蛋不论是谁家的AI最近都给他老老实实的缩在自己的数据海里不要四处乱逛。
但是，一想到那家伙连一封信都没有寄过来由依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原本就是为了躲他才做到现在这种程度的，如果要是因为这种事情主动去找他的话，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不过这些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反正你不是也要从深绿辞职了么？这些麻烦的事情就交给我们这些大人来做就好了。」
看着在自己摆出教授架子的袁宏由依不禁笑出声来。
「喂！你笑什么呢？老师有这么不可靠么……」
「不，不是。只是觉得这种话从老师的嘴里说出来有些不可思议，明明老师也没比我大多少。」
一提到年龄，袁宏立刻失去了气势：「啊……确实是没大多少……嗯，勉强算是同龄人……即便没有男朋友也不算是丢脸的年纪。」
不不，老师你误会了。
「但是，大人和孩子可不是用年龄来区分的。老师也想有个长假啊～但是……果然还是丢不下工作啊。」袁宏急忙又补充了一句，「啊，我不是说你不负责任……」
「我明白老师的意思，我确实有些任性而且一点也不成熟，这也正是我现在逃开的原因之一。」
袁宏点点头，然后端起杯子把里面咖啡色的橙汁一饮而尽。
「由依也不用又太大的负担啦，反正现在已经不是一个需要人人都那么努力的时代啦。URDS不是本来就是为了让人们从生产和稀缺中解放出来，去彻底的成为自己想做的人的系统么？尤其是像由依这样不能用URDS的人，更是没有必要强迫着自己做出什么。」
由依皱了皱眉头，袁宏的这句话听起来比之前的更加刺耳。
「好的，谢谢老师。那么我就先回去了，休学的申请批准了之后请老师把文件发送到之前那个传真地址就可以了。」
「好的～」袁宏满口答应，然后在由依的面前登出了。
由依独自坐在单间的椅子上伸了一个懒腰，窗外温暖的阳光照的他发痒。人偶咖啡厅不论什么时候都是下午，因此一不小心就容易让人陷入悠闲的发呆状态。
由依从单间里走出来，想去投诉一下刚才的咖啡，然后顺便在附近转转。毕竟，即便是真的从深绿辞职的话，由依也不可能像上次那样消失的一干二净。
所以，最起码的信息还是要获取的。不能连URDS出现了重大BUG都不知道。
但是刚刚走出单间的由依就在吧台看到了一个最不想见到的人。
李天野的身材即便是窝在吧台上也十分引人注目，他背对着由依，所以由依看不到他的脸。穿着一件皮衣，毛燥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在休息的野兽。
由依没有说话，直接走向了出口。
「不和我打声招呼么？」
身后的声音还是让由依的脚步停了下来。
「我……」由依咬紧嘴唇，「我现在身体放在一个公交车站里，不能在线太久。」
「哦～」
由依本以为李天野会说些什么，他害怕李天野会说那些挽留的或者是强硬的话。但李天野什么都没说，只是简单的一声哦，这反应几乎让由依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不过，由依知道自己没有认错。
这个反应让由依有些意外，不过却也正和由依的意，嘴角不自觉的向上抽动了一下。
「最近好像网络上不怎么太平，你身为AI就老老实实呆在自己家的数据海里睡觉，别老出来瞎转悠～」由依的语气尽可能的平和，不停的安慰自己这只是作为一个普通好友的忠告。
「由依，我……」李天野想要解释，但回过头的时候只看见月城由依的身体已经包裹在登出的光环里。
「再见。」由依板着脸挥了挥手。
由依在消失之前道别，在一道绚烂的白光之中，由依看到李天野无奈的说了一句什么。
周围的景色逐渐的褪去，由依正坐在C市郊外的一个长途公交停靠站。冬日的太阳透过玻璃的小屋子照在由依的身上，却一点都没有让由依感到温暖。
由依的双手颤抖的攥着深潜装置，好一会儿才能动作。
03.
由依觉得自己的样子一定难堪透了，刚一推门进屋就钻进地窖里，就好像被什么人追着一样。
下楼的时候，不小心踩在一本硬皮书上连摔带滚的滑到了地上。
疼痛加重了由依的委屈，让他几乎要流出眼泪。
寻着声音走下来的叶程拉了一下灯绳，看到由依正坐在地上把脸埋在胳膊里。
「哦呀～你这状态似乎越来越严重了～来，抬头让我照张相。」
「你去死。」由依没有抬头，抽泣了一声说。
「我这可是在关心你哦～」叶程走到由依的身边，「满足一下我的恶趣味就算是给你做人生指导的报酬好了……」
「不需要……你出去，让我一个人静静就好了。」
叶程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安静离开，而是走到了由依的身边，手掌盖在由依的头发上。
「别再逞强了，你做不到的。」
叶程的一句话让由依浑身颤抖了一下，然后缓缓的抬眼看了一眼叶程。
「全都是你的错……」
「嗯，确实是我的错，所以至少给我个补救的机会好么？」叶程叹了一口气，「李子龙。」
「嗯……」由依擦掉眼角的泪水点了点头。
当叶程以旧名来称呼由依的时候，就意味着他要说的话十分重要。
月城由依这个名字是叶程起的，在六年前李子龙走投无路的时候。叶程答应由依让他不会再感到痛苦，为他设计了名为月城由依的这个身份。
「你还记得么？我教给你的不让自己痛苦的方法……」
由依点了点头，他不可能忘得掉，毕竟那时经历了那种魔鬼式的特训，才将那种行为方式铭刻于身。
六年前，当走投无路的李子龙逃到旧乐园的时候，被叶程收留了下来。
在那短短的半年时间里，叶程教会了李子龙如何与周围的人保持距离，如何去削减自己的痛苦。可以说，目前的月城由依的行为模式和职业走向都是叶程所设计的。
「你要强迫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满足所有人对你的期望，在别人的眼里你只是一个优质的偶像。将真正的你彻底隐藏在月城由依下面。当月城由依强大到你自己和别人都无法打败的时候，你就不会再感到痛苦。」
由依在离开旧乐园的六年间一直扮演着叶程所设计的角色，麻痹着自己的知觉，努力的成为周边的人所期望的样子。
「是因为我还不够强大么？」由依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声音有些嘶哑。
叶程摇头。
「不，这是我的错误，我没有预料到你现在遇到的状况。」
由依站起来，到书桌边上倒了一杯水，润了润喉咙。
「你不是说，只要我足够强大就不会感到痛苦么？」
「嗯～理论上是这样～」叶程笑了笑，脸上有一分似有似无的歉意，「但是看来这次也是我太自信了。」
「哦？」
「月城由依，或者说我为你设计的防御机制，是以周围人的期待作为你自身的动力筑起一道对内对外双向的墙。」
每次谈论到这些话题的时候，由依总是有些不适。因为叶程说起这些话的口气就好像人格只是一种可以被制造和设计的工业品。
「月城由依这道墙的存在一方面将真正的你自己束缚住，另一方面让周围的人无法伤害到真正的你。」
由依点了点头，确实正如叶程所说的，自己在这六年间很少回忆起年少时那段痛苦不堪的回忆。
「但是，我没有预料到你现在所遇到的情况。」
「现在的……情况？老师知道我为什么而烦恼么？」
「还有什么情报是我搞不到的么？」叶程笑的有些得意，「而且，都已经这么明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