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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樱落眉梢——by亦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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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米勒喉咙间突然发出一声嘶哑叫声。

离他最近的那个亲卫惊愣了一下,随即欣喜:“少将!少将清醒了!”

那个被制住的女孩拿着一枝樱花,冲米勒大声喊了几句话。米勒勉强能听懂一些,立刻示意手下将她放开,女孩提起和服上前,将樱花放在米勒手中。

米勒苦笑:“在我家乡,死人就是这个姿势然后手握鲜花。”

他是用英文说的,女孩没听懂,只是说:“哥哥送给你的。”然后她转身招手,“我知道有一条路!我带你们去海边!”

……

残留在指挥部的美国官兵们毫不放松地端着突击枪,但汗水沾湿了军盔,但没人敢扣下扳机,那交缠的双方仿佛铜头铁臂,每一次攒射的子弹都会被毫无意外地反射向四面八方,他们手中的长刀像是锋利的铠甲,没有子弹可以穿透而伤害到他们。

能伤害他们的,只有彼此。

藤原小笠和丹羽青肤都弃了第二柄刀,双手握住唯一的长刀,震耳欲聋的刀剑相击,双方被反震力退开后又重新上扑,他们周身涌动着狂风,武士的长袍猎猎作响,这一刹那仿佛天地都静止了颜色,有人在这灿烂的画卷上泼满青灰,一片苍茫中唯有明月血红!

“还记得你说过的话么?还记得你说当你束发行走,当你手握权势,将斩天下人为刍狗么?!”藤原小笠冰冷咆哮,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年,如此温雅美丽的脸,却异常淡漠。

“我记得。”

“那这样又算什么?又算什么!”

“我只是想明白了。”

“明白什么?生死由天命由我主么?丹羽青肤!背叛我,天下何有你容身处!”

“我没有背叛殿,我的命仍是殿的。”

“你在开我玩笑么?!”

“我没有,我的命是殿的。”丹羽青肤忽然在发力前一秒撤刀,任凭藤原小笠的刀锋依照惯性猛地刺入他的胸腔,他长发散下,衬得脸色苍白如雪,“但我犯了个错,我不能给殿我的一切。”

藤原小笠猛地拥抱住他,长刀透体而过!丹羽青肤没有反抗,只是吐出浓沉的血,他疲倦地靠在藤原小笠身上,手中的刀颓然落地。

“什么一切?你的命都给我了!”藤原小笠愤怒道。

“但是殿,我的一切,比我的命还重要啊。”丹羽青肤声音轻柔如初,浓腥的血从他口中涌出,染红了他的牙齿,眼瞳中的坚硬似乎像石灰墙般片片剥落。

“……所以我与殿决斗,只是为了支撑到这一刻,想和殿说完这些,我没有抱歉,因为我的命没有交给他人,只是向殿要回了我的一切。”

“从此我命,将归于殿。”

“唯一切永在我心。”

藤原小笠拥抱着那个少年,仰头望着鲜红的无极苍穹,目光空洞。他忽然想起自己每次夜里在西之丸宫殿点上万千蜡烛,却仍旧孤独的时候,戴上斗笠配上剑,饮着清酒缓步走向络新妇,看那里樱花飘落,院子里总会有一个少年,穿着繁琐的和服,眉目婉约如画。他喝多了酒辨不清来人,却常常本能地唤出一声青肤,于是那个黑夜中的人影就提着灯笼走出来,像是恭候多时,等你回家的那个人,温柔地笑道:“殿亲自前来,是思念青肤了么?”

……原来我一直在思念你么?

所以我的一切又是什么?这复国霸业?还是黑夜中提灯笼的你?

“青肤?”他将脸贴在怀里少年的秀发上,轻轻唤道。

再没有人回答他。

天地俱静。

13、枯萎

轮船上到处都是急匆匆一片,驻日总指挥官重伤,军医们立即开始了手术。米勒幸存的同僚们联手指挥战况,日本武士虽有一股狠气,但枪支的配备的确不多,在这个火枪大炮的时代,那些精研于冷兵器的人毕竟太少,那些凶狠的武士们像是被碾压齿轮下的蝼蚁,很快被训练有素的美国军队轰杀破防线。

江户的地面缓缓被殷血刷过,映照着同样鲜红的天色。

丹羽染井小心翼翼靠近已经饱受战火摧残而残破不堪的指挥部,送到轮船上的米勒君被将领们包围着,一片匆忙之下遗忘了她。本来她就很担心哥哥,在轮船上呆坐了一会,也不顾哥哥嘱咐的一直待在那里不要走,环顾了四周,还是悄悄离开了。

她只是很担心,说服自己只是看哥哥一眼,然后就再回到轮船上。因为哥哥对她说过,等米勒君醒来将她带去一个很好的地方,那里男人们很尊重女人,每个人都可以去读书,而米勒君的地位很高,可以保护她。

她问哥哥为什么不一起走呢?

哥哥抚摸她的头,缓缓地笑,递给她一枝樱花,说没有办法,哥哥的一生就在这里啦。

染井攥着那枝樱花,垂下眼睛离开,在她身后,穿着武士长衫的少年擦拭名贵的长刀,红绳束起了亮丽的长发,刀光在他脸上泼洒出一片明艳的光辉。

染井像只小仓鼠一样蹑手蹑脚走近指挥部,里面没有人,她扫视了一眼,慢慢向楼梯走去。刚下脚楼梯就吱嘎了一声,吓得她立刻蹲下抱头,可沉默了片刻,没有官兵的呼喝声,她疑惑地站起来,继续小心地向上走去。

二楼有很多房间,她一个个扒着窗户往里看,当到最尽头的房间时,她脚下一拌,被摔在了一个硬东西上面。

染井迅速爬起来,借着外面的微光打量脚下的东西,半晌后她后退一步——那是一个美国大兵,多个大兵交叠在一起,密密麻麻铺满了走廊。染井停顿了很久,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也顾不上那些尸体,匆匆踩过去推开了尽头虚掩的门。

一室月光。

血迹拖了很长,从门边开始拖向了窗边,那个身为大名被他们敬称为殿的男人浑身血迹,将头埋在一个人的怀里,月光照亮了他的脸,疲倦而满足。

染井停住了脚步。

他用一柄刀杀了所有人。

他的刀锋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他拖着浑身的血蜷缩在爱人的怀中。

“哥哥?”

染井忽然跑过去,她想要从背后扶起那个披散着长发的少年,但是她用尽力气,只将他的长衫拽得变了形。染井低头看去,那个已经死亡的男人扣住了哥哥的腰,他扣紧的十指几乎要勒出血,如今僵硬冰冷地连刀都劈不开。

染井放弃了扶起兄长,转身整理少年的仪容,她用指挥部长桌上的茶水洗净他的脸,褪去了凝结的鲜血后,那张脸恬静而苍白,美得就像是光尘。

她又将刚才几乎拽脱的长衫努力抚平,却在衣襟处抽出一份布绢,上面以熟悉的笔迹寥寥写着几句话——

“萌发、花托、花瓣、萼片、花丝、花药、柱头、花柱、子房、胚珠、凋零……在这一霎遇见您,青肤纵然凋零,也无甚伤感。”

染井默默扫了一遍,随后收起了布绢。她起身亲吻了一下兄长的额,缓缓向外走去,跨过堆积如山的尸体,踩过冷干涸的鲜血。

哥哥,你终于明白了一切的意义。

我不想令黄土埋了你,你是这乱世中最美丽的青肤樱,就算被碾灭,也将无比灿烂。

腥风血雨的夜晚,女孩手握布绢而去,在她的身后,废墟一般的指挥部被包裹在火海里,那一瞬的火焰几乎舔红了整个星空。

……

米勒只觉得自己像是被砍成了九宫格,利器一遍一遍划过伤口,疼得人直觉得自己就是砧板上的鱼,就等着那一刀子痛快。

“少将!少将醒了!”

他才觉得自己睫毛动了动,就有人这么不知好歹高喝,估计是他的同僚,就是不知道是那只猪?不过听见猪哼也好,起码证明自己不是在天国。

米勒闭着眼睛,却努力攒出力气说话,声音简直像是水坝里溢出的细流:“我……没事,战况……怎么样了?”

同僚哭笑不得:“米勒你个猪,这时候还想战况?行行行,回国我给你申报战功,咱们大获全胜,藤原小笠死了,不过指挥部留驻的那些人也被他杀了个精光……”

米勒又休息了一会,积攒了力气,却还是气若游丝:“我撑不到……回国了,把我丢在这里吧。”

“滚蛋!”同僚想也不想就拒绝。

“我是……说真的,我想去……络新妇。”

同僚简直要抓狂:“米勒你……你精虫上脑吗?这时候还想和小情人恩恩爱爱?我警告你啊,你再不听话哥们几个可把这事儿告诉嫂子了,回头别怪我们不够意思!”

“我说真的……我真的撑不到了……军医没告诉你么?见鬼的藤原小笠在刀上抹了毒,真是太他妈缺德了……”

米勒脸色苍白如纸,身上横跨胸腹的伤口大开大合,边缘泛着紫黑,流出脓水来。

同僚深呼吸了几口,低哼一声:“你他妈自己觉得疼也不用说别人缺德!米勒我告诉你你最好撑住,这边的军医技术太差,回国我们去最好的医院,我甩手把你丢给那些老头做试验品说不定还能获一份军功!”

米勒没有再说话,只听见军医进来换了个吊瓶,似乎是葡萄糖之类的补充体力。

青肤……

他在心中默默念着这个名字,想象那个少年坐在络新妇的榻榻米上,煮茶插花,用妖娆多姿的樱花布置成一道美景,独坐窗前遥遥远望。

真想……回去啊,出现在你的眼前,告诉你我不曾远离。

耳边却如此嘈杂,大约是轮船要起锚了,将要回程的军官们陆陆续续搬运着行李,因为指挥官的伤势过重,轮船提前起航。

“少将!码头上有一个女孩,和我们争执不休,说一定要见少将大人!好像就是昨天带我们过来的那个女孩,我们吩咐了属下不要动粗,等待少将指令!”

米勒觉得恢复了几分力气,睁开了眼睛,脸上也浮现出一丝笑容:“是染井……染井,让她过来。”

亲卫军立刻出去招呼,不多时,一个脸色倦怠苍白的女孩走进来,朝着病床上的米勒笑了笑,伸手将一方丝绢放在床头,和一枝凋零的樱花并排而立。

“他……青肤,还好么?”米勒叫住了她。

“嗯,哥哥叫我转告米勒君,请多保重。”染井微笑,“米勒君……以后还会来日本么?”

米勒放松道:“青肤说他会给我写信……一直写,如果哪一年我没有收到,那不管多忙,我都会来日本,但愿他不是忘记了写才好……”

染井轻轻笑了几声,深鞠躬:“谢谢米勒君。”

“对了,青肤跟我说过很想让你离开日本……你跟我走么?如果你愿意的话。”米勒忽然记起了什么,挣扎地说。

“不用啦,我想陪哥哥。我跟你走了,哥哥会很孤独吧?”

米勒默默点头:“说的也是,那……再见。”

“再见啦。”

女孩转身离去。

染井下了轮船,嘴唇在寒风中已经干裂发白,轮船鸣笛声渐起,美国军官们在船上走动,都是眉开眼笑,马上要归国了,他们脸上都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和迫不及待。

她背后传来叫嚣声:“美国佬走了!就是这个贱人!将美国佬的总指挥放走了!”

染井按住了腹部,那里的血顺着腿已经流淌下来,在地面滴答成血洼。她不会兄长那样精湛的刀术,在送布绢的途中被浪人们盯上,追杀到了轮船周围。

她完全有机会可以走,可以请求治疗,可以去那个哥哥口中的好地方。

但她忽然明白了一点,她生在这个国家,生命中是含着樱花的,樱花的根在这里,她要是离开了,立刻就会枯萎。

既然无论如何都是要零落的,那么,我还是在我的故土吧,和我的哥哥一起。

她支撑不住地摔倒在地,冰冷的水泥刺激着她的脸,但她已经没有力气站起,头脑一片眩晕,世界遥远而安静。

浪子们提着刀走近了这个蜷缩在地上的女孩,其中一个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转身摇了摇头。中间的一人无趣地转身:“扔了。”

两个浪子立刻上前,将瘦弱的女孩拖到码头旁边,低头看着海水翻着白沫击打着岸,手一松,女孩的身影瞬间没入了深不见底的大海。

……

回程的美军轮船在大海上漂泊到了第四日,这是一个美好的清晨,米勒觉得自己忽然来了些力气,他伸手握住枕边的樱花,轻轻抚摸枯萎的花枝,布绢夹在他的日记本中,细心用胶带贴好不至于掉落。

同僚还在驾驶室不停催促船长加速加速,记得有一次大副听不下去了,要求见他这位全船军衔最高的少将大人,米勒听完他抱怨的话,轻轻笑了一下,让军医送了他几个棉质耳塞子。随后同僚发现了这一点,唉声叹气过来跟他抱怨,米勒闭目养神,半天过后,同僚觉得嘴都干了,才发现米勒耳朵里塞着两个棉塞子……

米勒虚弱地按了床前的铃,一个军医立刻走入,温声道:“少将大人有什么事么?”

“我要见安德逊少校,立即。”

“马上为您传唤。”军医疾步出去。

安德逊是和他关系最近的一个同僚,每天都要来米勒这儿问问安,这时候听见米勒要见他,丢下手里的黄油面包就走向病房,还有些高兴:“让军医叫我来?怎么,觉得好点了想去甲板上玩?没事没事我跟军医说说情况,觉得行我就带你去!”

米勒咳嗽了几声,缓缓说:“安德逊……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么?”

安德逊奇怪道:“我能带你玩?”

米勒伸出手,示意他走过来蹲下,然后轻轻拍了下安德逊的肩,原本握枪铁血战斗的手那样无力。然后他淡淡说:“回国后,向上如实报告。跟我父亲说,米勒?坎贝尔愧对家族,还有一封信请你转交我的妻子,我坦白了一些在上面,不过,其他我干过的缺德事你们口风紧点……”

安德逊愣住了,半晌往后退了一步:“米勒!”

米勒微笑:“我们这群精英里,虽然都不明说,但摆明了是以我为中心的。我若不在,安德逊这份担子就要给你的了……要保全我们的实力,在国家内部其实也是很凶险的,我留下了一些关于国家内部以及国际关系的资料,你抽空……看看,遇到事情多想想,别糟蹋了我们闯下的名声……”

安德逊忽然暴躁道:“米勒?坎贝尔!!”

米勒仰头将那枝樱花放到嘴唇上,声音渐渐轻了下来:“最后一件事……务必办到!我……之后,将这株樱花贴在我的心脏处……然后将我投入海中。不要带回国举行葬礼……也不要火化,就这样让我沉入海中……这枝樱花会带我的灵魂回到那……个人身边。”

……去告诉他我不曾远离,我们之间不曾隔着无际的海洋。

安德逊喉咙忽然被哽咽,他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务必办到!”米勒忽然直视他的双眼。

“少将放心,下官必不辜负大人嘱托。”安德逊沉默片刻,缓缓脱下帽子,以完全官方的口吻,行了一个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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