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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卷江山 上——by客行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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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清,对不起……”

赵俨祗和谢清一同被关在书房,由顾慎行亲自看守,看来一向溺爱幼子的皇帝陛下这回是动了真怒。两人老老实实地抄写圣贤书,不敢有丝毫懈怠。

谢清观察了一下,发现先生在远处喝茶,并没注意他们,才小声责怪他道:“你怎么这么大胆,私自跑出来连个人都不带,这万一出事可怎么是好!”

赵俨祗眨眨眼:“那天阿沅跟我说,以后那个路家女公子的笄礼,他一定要去观礼。我觉得很有道理,阿清的冠礼我也该去看看。”赵俨祗想了想,发现自己没理清其中的逻辑,又补了一句:“而且这么多天没见阿清,我想你了。”

谢清默然。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实在是忽略了赵俨祗,有些内疚:“阿元,对不起,是我思虑不周。我保证,以后再忙都会把放在第一位,可你也得保证,以后再不做这么危险的事。”

“阿清,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搞砸了你的冠礼,一生就只有一次啊。”赵俨祗越说越内疚得无以复加,而,意外得到了谢清这样的保证,少年心里又莫名有几分窃喜。

赵俨祗这些年虽然人品威仪风度一样不缺地出落得人模狗样,早熟得令人发指,但是在亲近的人面前,还脱不了从前最原始的本质——爱哭。尤其是,每当谢清语气稍微严厉一点时,赵俨祗都会在第一时间红了眼眶。

深感自己刚才有点严肃的谢清马上放缓了语气安慰赵俨祗。他真心实意地对赵俨祗说:“反正主要的仪式都走完了,有先生为我加冠,我就满足了。你要是为了这个内疚,那可实在不必。”顿了顿,谢清俏皮地眨了眨眼:“就是给大宾报酬的那一段没走成,先生的布和肉可都给你折腾没啦。”

赵俨祗看着谢清这一瞬间的神采飞扬,不知为什么,觉得脸有点发烫。他忙低下头去继续抄书,过了半晌,方闷闷地问道:“那,不说我偷跑出去的事,我去看你,你开心吗?”

赵俨祗问完就觉得有点没来由的惴惴不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问上这样一句话。心里好像有片散不开的浓雾,那里有什么东西,他怎么都看不清。

谢清揉了揉他的头发,好脾气地笑了:“阿元,我当然高兴。”

和风吹散雾霭,赵俨祗觉得,那里大概是什么可以期待的东西。

深夜,天子诏顾慎行密谈。

“朕不过最近身体不好,便有人蠢蠢欲动了。”赵景忧心忡忡,“朕在时他们尚且容不下朕的儿子,等朕百年之后,非有人要把阿元生吞活剥不可!到了下面,朕可如何去见阿惠。”

赵景面色憔悴,神情焦躁。显然又有一件烦心事提上日程,对他本来就不好的身体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然而天子家事,无论如何轮不到外人插嘴。即使是先皇莫逆今上帝师,也,依旧是外人。

仿佛下了什么大大的决心,赵景盯着顾慎行的眼,不禁向前挪了挪席子,问了这样一句话:“先生觉得,阿元资质如何?”

第6章

“先生觉得,阿元资质如何?”

天子已经问到了自己头上,顾慎行再也无法装聋作哑。沉吟半晌,顾慎行斟词酌句答道:“聪明睿达,美玉堪琢。”

赵景一副正合吾意的表情,接着问道:“那先生以为,阿元比朕少时如何?”

既然开了口,便说到底也无妨。顾慎行笑眯眯地看着皇帝陛下,仿佛他们只是闲来无事,喝喝茶,聊聊天,“陛下要臣说真话?”

“自然!请先生畅所欲言。”

“唔,那陛下莫气。”顾慎行一脸十足促狭的笑容,狐狸般地觑着赵景,“臣以为,广陵王比起陛下年少时,资质不逊于君,唯历练不足尔。”

“哦?”不逊恐怕多半有强过的意思。赵景常日里蹙着的眉目终于绽开了一个笑容。“那么这几天还得劳先生费心操持一下,有件急事:趁着二月未过,朕要赶紧给阿元加冠。”

景和八年二月下旬,广陵王赵俨祗行冠礼。

三月,广陵王开府,搬出广明宫。皇帝陛下怜其年幼,特许留京,暂且不必回封地。

五月,册封广陵王赵俨祗为太子,即日入朝听政。谢相长子谢清年少才高,召为博士。

至此,自赵景继位便一直空着的储君之位,终于尘埃落定。

紧接着,朝堂上出了件比今上立太子更加轰动的事:空了这些年的大司马之位终于有主了——多年不问政事的顾家家主顾慎行重回庙堂,复职大司马,领尚书事。

不得不说,比起赵俨祗得为储君,顾慎行重新出山对觊觎太子位的各位来说,明显是个更大的打击。敏锐的人立刻发现,太子地位如若不稳,皇帝陛下怕是不会罢休——太子太傅位居三公,握兵权掌中朝,太子但凡不太作死,地位稳如磐石指日可待。无外家可恃又如何,顾家本已不可小觑,何况如今,顾慎行回来了。

顾慎行不问世事近三十年。但这朝堂上的老臣工都还记得,顾慎行当年为大司马时,固然低调谦恭和柔温润。但是,没有人真的傻到不知道低调和柔并不能让三军效死,四夷宾服。

皇帝陛下这边如意算盘打得风生水起,那边的正主赵俨祗却有点撂挑子的想法。入朝听政,起早贪黑,如何不辛苦?就算没朝会,也一样得起早贪黑跟着父亲学习如何理政。太子殿下坚持了没三天,便熬得眼底一片乌青;想跟父亲撒个娇休息两日,却被赵景劈头盖脸一顿痛斥驳了个底掉。然后皇帝陛下表示除非山无棱江水为竭,否则不论刮风下雨头疼脑热,你就是爬也得爬到朝堂上来。

养尊处优这些年的赵俨祗并不明白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一下变得如此严厉,内心实在忧伤。

谢清长了颗七窍玲珑心倒是看得比谁都通透。他老早就看出依照皇帝陛下那个差别对待的尿性,赵俨祗往后要是不在权力之巅小命八成不保,他那些个兄长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哪个都把他当眼中钉肉中刺。当然,还有个齐王赵孝成天性仁厚是个异类,他要是荣登大宝倒是会善待兄弟。可问题是齐王年纪轻轻避世避得比起当年的顾慎行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并且常年处于一种欲乘风归去的状态;他要是当了皇帝,这大周的江山估计也差不多该易主了。

谢清心里明白却不肯跟赵俨祗多说;他总觉得阿元还是个孩子,孩子纯净的小心灵不该碰这些乌七八糟的破事。因此看着赵俨祗迫于父亲氵壬威心不甘情不愿地每天入朝听政,办事效率比混日子强不到哪去,谢清急在心里也只能哄骗他点有的没的,然后自己默默地上一边糟心去。

八月,博士谢清才干殊绝,堪为大用,擢升为大中大夫。

自此,谢清也过上了每天起早贪黑入朝议事的生活。而赵俨祗也很快开了窍,做事比以前痛快多了,大有长进,帝心甚慰。

谁也没看见顾慎行暗地里志得意满笑得像只老狐狸。所以说,姜还是老的辣,打蛇还得打七寸。

冬雪初降时,赵俨祗迎来了他十三岁生辰。紧接着,赵俨祗大婚的事被提上日程。

在赵景对赵俨祗提到要给他娶妻时,赵俨祗的头脑有一瞬间地空白,而后才下意识地准备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说话都是结巴的。“父,父,父”了半天也没说出第二个字,然后赵景大手一挥,把他轰了出去。

终身大事,父母之命。何况生死攸关,赵景怎么会容他有反驳的余地。

赵俨祗不知怎么就想起自己八岁那年,父亲抱着他,开玩笑地问他想不想要他身边的那个漂亮宫女做侍妾。他问父亲什么叫做侍妾,父亲很“纯洁”地告诉他,不出意外的话,那是个会和他过一辈子的人。他偏着头想了想,说,那阿元要娶阿清。

所有的人都笑出了眼泪,惨遭“调戏”的谢清好笑而又尴尬。

雪后初晴,太阳光照在白雪地上刺目得很,赵俨祗猝不及防几乎要流下眼泪。他想,被这光刺上一下,心里还真是难过。

“殿下放心,天子定会为殿下选一位才貌双全的名门淑女。”赵俨祗没得到哭诉的机会,被顾慎行一句话堵住了嘴。“殿下行了冠礼,便是成人,此时完婚也不能硬说早了。”

这条路也堵死了。

赵俨祗抱着一丝希望,指望太阳能从西边出来,先生能劝父亲收回成命,因此虽然心里已经恨得痒痒了,却还定力十足地保持了个哀哀的表情看着顾慎行。顾慎行却说完了这话,闭目养神起来。

谢清温言劝道:“先生说得没有错,殿下大了,是该早点成婚。”

赵俨祗对成婚这件事请没来由的抵触和理不清的不甘在谢清开口规劝的时候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而落寞与酸楚却又仿佛放大了无数倍。他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总之,赵俨祗在听完谢清这话后,心里更难受了。他冷冷地问谢清:“阿清也是这样想?”

赵俨祗从小便跟谢清好,最混账的时候也没用上过这幅语气,谢清不由愣住了。

“殿下,”在一旁装聋作哑的顾慎行开了口,却说得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一桩事,“大中大夫未有过失,殿下直呼其名,可也太不尊重了些。殿下与大中大夫君臣有别,就算殿下为君不肯叫声谢大夫,也该称表字。”

赵俨祗一下想要质问谢清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一下想要辩解自己对谢清绝没半分不尊重的意思,被顾慎行一搅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赵俨祗颇为沮丧地觉得,今天的黄历上一定写着“不宜说话”。

他这边低落着,谢清却已经理清了思路开始给他陈述起自己认为他可以接受的利害关系:“殿下没有母族可以依仗,所以妻族就尤为重要。殿下早一天完婚,地位便能早一点稳固。”

“我又不想当太子!”赵俨祗今天总算说出了第一句完整的话,“我才不在意地位稳不稳固,谁爱当,拿去好了!”

“胡闹!”顾慎行严厉地呵斥了一句,赵俨祗的气焰顿时没那么嚣张了,“太子是你说不做就不做的吗?谁教你说的这种话?无君无父!”

“怎么?觉着委屈?”顾慎行冷笑,“阿元,今上百年之后,你若不能荣登大宝。你那几位好兄长绝不会容你多活一天。到时候你再到地下说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去吧!”

“先生!”谢清顾不得礼节忙忙打断他的话,“阿元还小,先生对他说这些做什么?”

“小?上宠他太过,才宠成如今这个样子,你就别忙纵着他了。”平日里总是和风细雨的顾慎行严厉起来气势夺人,“天子为什么给他加冠?加冠之后便是成人,便可议政,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大周不需要一个孩子气的储君,更不可能有一个孩子气的帝王!”

谢清叹了口气,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绝不可能停下了。他只好接过顾慎行的话,循循善诱道:“天子宠你太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谢清停了停,“天子怕他百年之后一旦你的某位兄长即位会对你,恩,不利,立你为太子实在是为你着想。可你也得争气不是?要不这大好的江山该当如何?”

赵俨祗何等聪明,就算这些年被父亲和谢清过度保护,也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咬着嘴不说话,其实心里大半已经妥协了。生在帝王家,骨肉倾轧本是平常,这样的故事他听得从来不少。

“殿下既然明白了,便不要心不甘情不愿了。你只有保住自己,才能护着身边的人。”顾慎行瞟了一眼谢清,给赵俨祗添了最后一把火。

第7章

景和九年五月,太子赵俨祗娶谢家嫡女谢湘为太子妃,赦天下。

谢湘年方八岁。谢丞相老来得子,爱若掌上明珠,嫁给赵俨祗,私下里实在肉疼得很,然而天子亲自为爱子求取是何等荣耀,谢相唯有打掉牙齿和血吞,认命奉上。至此,赵景终于成功地把谢家打上了赵俨祗的标签。

对于娶了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回家,赵俨祗唯有强颜欢笑一途,有子嗣前大概可以拿妻子练练手,先找找做父亲的感觉。

赵俨祗大婚的那一夜,与小小的妻子睡在一起。他的小妻子睡着了安静乖巧,赵俨祗却怎么也不习惯身边有个人,一夜未眠。

而后赵俨祗再没同妻子一起睡过。本来么,娶了这么小的孩子,他想来想去都觉得“禽兽”二字颇为适合自己。

赵景对于他精心挑选的婚事还是比较满意的,美中不足的是谢湘肯定生不了孩子,于是着急抱孙子的皇帝陛下又速度给儿子娶了一名良娣三名孺子,想了想,大手一挥又送了美人十名,叫赵俨祗自行安置。

赵俨祗对父亲的这种行为表示十分无语,但是却没半分违拗,给啥拿啥,带回去老老实实地幸,反正他从不留人过夜,倒也不觉得生活被打扰太多。

赵俨祗时常私底下抱怨父亲这种打了鸡血一样给他塞美女的行为,每每被顾慎行坏笑着一句“周文王十三岁就生伯邑考了,你动作倒是快点啊”给噎回去。他实在觉得这时候的先生有那么一点,恩,为老不尊。他对那些美人说不上喜不喜欢,也没感情,他这个年纪实在还懵懂着,以至于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尽尽孝道——无他,赵景的身体实在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太子赵俨祗交游甚广,小小年纪颇懂礼贤下士,大有先圣遗风。有识之士或者自称有识之士者来投,他一概热情相迎,大有一沐三握发的架势。平安常常为他吃了一半饭便跑了而气得跳脚。如此这般,赵俨祗身边很快聚集了一群世家子弟,新贵近臣,可称得上人才辈出。

这些人里,有日后成为一代名臣彪炳史册的徐长陵、庄显;有开疆拓土镇守一方的杜正则、司马通;有神医纪成初,甚至还有神棍郑朔。

太子的地位一天天更加稳固。时至仲夏,赵景的病情似乎也有了好转。赵景精力好的时候,每每召见顾慎行密谈,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什么,谁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有那么多的话好说。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再好不过,可偏偏有人按捺不住了。

八月,赵俨祗宫中一名宫人韩氏有孕,赵俨祗本人倒没什么反应,但不妨碍赵景龙颜大悦。然而他还没高兴多久,赵俨祗则其实根本还一直处于错愕状态,而这名宫人甚至还没来得及母凭子贵得到一个正式的名分,就死了。

于是赵景的大悦生生转变成了大怒。皇帝陛下亲自过问,此事越过宗正,由廷尉顾偃直接介入。

顾偃匆匆赶到太子宫中时,就见皇帝陛下面色阴沉地坐在正座,周围的气压明显低许多;太子赵俨祗的脸上明显忧心打过悲伤。他暗地同父亲顾慎行交换了一个眼色,不敢多耽搁,往宫人韩氏住处去了。

韩氏遗体尚未收殓,周围围了一群凄凄哀哀的侍者。顾偃一见尸身便确定韩氏多半是被毒死的,至于用的什么毒药,还要等医官验尸。

战战兢兢的宫人们虽然说得不甚清楚,但顾偃好歹算是听明白了。韩氏自被诊出有孕后,立刻被当做珍稀动物保护起来,珍馐佳肴任其享用,更有医女随时待命。今日朝食韩氏胃口不好,因此昼食前多饮了盏参汤。哪知喝完参汤没多会,她便浑身寒战不止,口不能言,医女救治不得,待太医赶到时,韩氏已然毙命。

八成是禁宫内常见的鸩毒了,顾偃皱眉,这种毒药很烈,虽说不好弄到但对于手眼通天的达官贵人来说也不至于难搞。顾偃询问了碰过那盏汤的所有宫人,都没问出什么,只好转而去查那支参。

韩氏有孕之后金贵了不止一倍,各处都有派人送过东西,送药送参的更是数不胜数;本来这种礼品都应记录在案,但韩氏本来是个宫人,矜贵了没多一段时间,身边侍奉的人都是临时派来的,很是混乱。登记礼品的是没有。不过这支参,赵景身边的宦者令王春可是眼熟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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