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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策——by慕时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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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外观上看,如胶夏国的其他建筑一般,白墙青瓦的陈宣阁乃是承袭了三百年前的北烨太平时期的「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意境」的建筑意境。也似刻意要应景了那句陈宣,入门庭,便见得轩窗后花影移墙,风廊之后,更隐约传来清凌水响,像是一笔无心而落的清嘉。

“总算到了。”人群中有人长长舒了口气。于是跟着一声停轿,此时已跟在轿子后走了约有大半个时辰的李沈二人总算歇了下来。

掀了轿帘,不刻便闻得一股清淡绵远的香气,像被种了一庭花树,但又一时难以形容,苏少衍皱了皱眉,旋即被捂着嘴的胶带便被位半脸雀斑的中年男人给撕了下。

“苏公子,这边走。”男人比了个请的手势,一时的恭敬反倒让人眉角一抽。倒是苏少衍也并不表现出客气,只是冷冷开口:“眼睛。”

“这……好吧。”想了想,男人终究还是上前解了那长久束缚光明的布带,轻吁了口气,待苏少衍略略适应了这光线,目光才于不远处站着的二人碰了碰。

但一刻,便又很快收回。

“公子暂先在这住下,待明日大人回返,自会解释一切。”男人仍旧一脸恭敬,“麓园在陈宣阁的南面,冬暖夏凉,大人说最适合公子不过。”

“嗯。”容色并不多流露出惊疑,苏少衍抿了抿唇,而思绪却在同刻转了开,照理说,在来此之前,自己对胶夏国的理解还仅停留在地图形态,以及自司空赭暮回报而来的消息这一层,那就更不用多说,自己几何时起同胶夏国人论交过?在北烨时不可能,在大燮时,那就更没这个道理。

除了彼年就已开始惯了深入浅出的沈昀,在他的记忆中,似再寻不得第二个和胶夏国有关的人了。如此推论,难道说是沈昀?但这并不可能,且不论值时在船舱中他闻见的有着不同气味的那个人极有可能不是沈昀,就算是,他当是和自己一同前来的不是么?

一连串的问题在他脑海里纠结开,待他步子停下来时,不远的夕阳已然落在了眼前麓园的檐顶。

“这水声是?”

“大人曾在西南角凿冷泉,贯通全园水脉,说是有此一眼,绝处逢生。”

绝处逢生?心里跟着重复了句,而面上则是不露出任何,苏少衍淡淡望了眼房内的清雅布置,道:“你们大人既有心待我为客,那少衍此番前来,必定却之不恭,只不过……”目光旋即又向自己腕间的索绳移了移,“少衍一身风尘,还请劳烦管家备一桶热水。”

不过是想要解了这腕间索绳,然则一番不卑不亢的话又滴水不漏的暗示了许多,听罢那男人微一勾唇,表情似甚为满意:

“公子此番前来,陈潜以为,您必定不会令大人失望的。”

“是么。”苏少衍眉眼弯了弯,而就在陈潜以为着苏少衍还会继续下去的时候,他却偏过头,什么也不说了。

这一夜对于苏、李、沈三人而言,都是分外漫长的一夜,然而,他们此时不知道的是,这也将是他们这一行中,最后安宁的一夜。

过了子时,天顶的星光便愈发黯淡起来,跟平生最为厌恶的沈殊白同处一室,李祁毓的心情那叫一个真心怎么都好不起来。偏偏的,这个明明几乎和他同时伪装成庖厨的人,才不出两日,竟就已经和初先的那帮同舱,混成个十成十的熟络。

这个小白脸!油嘴滑舌的家伙!暗地里,李祁毓已不知将沈殊白的亲戚们问候了多少遍,在今日最后一遍的问候完之后,他轻吁了口气,这方偷偷溜出了这间狭小的竟然置着六人挤的大通铺的房间。

三月末的凉都,似在空气中浮动着一抹莫名又熟悉的感伤。复式的曲廊中,半垂的绢纱灯盏随风曳成了一幕流离之景,隔着萧木扶疏,面前愈发清绵的气味,似一下子牵动了心弦上绷的最紧的那一根。

太远的记忆,远到连自己有时想起都会怀疑,怀疑那些画面,是否仅是任由那份纷繁思绪凭空杜撰?思及此,跟着脚步也渐渐缓了下来。

“阿毓,你到底是来了。”

一声轻叹,石亭里的挺拔背影仿似待月迎风,一瞬间,记忆只似跳脱出了遥不可及的边框,让眼见的真实成了宿醉过后的南柯一场。

跟着目光便交碰了上,但一瞬,又有想要闭紧的欲望。只是,即使闭上了,眼也似分明能看清那旧时光披在人身上,似正落着纷扬而又静默的雨。

以为伪装的已经足够好,谁料到……

“秋昙是不屑一开期艾的花,还记得吗?”锦衣男子走上前,原先隐在阴影下的脸便一寸寸清晰起来,而记忆仍旧的远和空,李祁毓怔了半瞬,下刻脸庞便被人细细摩挲上了:

“眼睛真像她。”男人发出一声啧叹,“也难怪连当年皇兄都会迷失在里面。”话音落,旋即面上的假人皮便被扯了开来。

“还记得小时候,你总不爱说话,每每皇兄办家宴,你都是最早离开的那个。”男子的声音很低,但贴入耳际的声音却如同带着往复的回旋,“孤第一次看见你,你知道是什么时候么?”

“并不是之后的琼林宴……”话音略顿了顿,“当时你才满百天,司礼的命妇把你从垂帘后抱出来,彼时皇兄已对你母妃动心,可惜……不过到底燕次第一美人的名号,当时京城哪家的公子不曾垂青,哪怕她早已是皇兄的女人。”

“阿毓,你是孤见过最漂亮的孩子……不过,那时你就是不肯同皇兄笑一笑。皇兄面上无颜,于是孤只好上前将你接过。”

“谁料当时你被孤一抱,登时就张嘴笑了。”

发红的耳根子在顷刻被剥落了假人皮的瞬间无所遁形,李祁毓抿了抿唇,却见男子抬袖一挥,淡声道,“一同跟孤去看看吧。”

夜里的麓园,能听清冷泉流经的迭迭水响。

或许因为这连日的劳顿,沐浴后换过一身干净衣裳的苏少衍合衣躺在软床上,没多时,就进入了梦乡。

梦并不长,但是熟悉的片断一个接着一个,先是苏府的家中,少年的苏淮远左手拉着自己,右手握一管逆着笔洗转动的狼毫;后是倾城日光下,建筑在恢弘姬山之巅的连绵白鹭宫,他和李祁毓并肩站在高六层的天守阁上,俯望着那条名叫北川的护城河;再接着,画面陡然一暗,风雪的尽头,天地被尽数逼仄进了一段银色的弧,自此,生而无涯,被定格在了这鲜血喷涌的一刹那。

一步浮屠。

他皱了皱眉,觉得似有什么冲淡了围绕他鼻息已久的血腥味。而燃自寂灭的画面仍旧继续,随着一声爆起的惊雷,他的身体似也如梦境一起开始下坠,他紧着手心,额间也开始渗出冷汗来,那个时候,他大抵只知道往前,也唯有往前,才能辟出一条路来。

夜雨如骤。

他决心下平生最大的一赌。

手里的牌不够,能出的牌还不稳,但是没有办法,他开始极力周旋在那颜色伪善的人之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说客。也或是因此,那个人变得对他有所猜忌起来,想一想,或从那个人和自己见面的第一眼起,大概就已清楚,这人偏执的近乎疯狂的占有欲。

直到……直到那个和自己生的一样的人的出现……陆容止。一开始,也不是不恨的,后来,索性将一切都豁出去,连偷盗兵符这样的事都能做出来,就更何况腿上中箭不及时医治?当信任都已经变得不再单纯,那再多的真心,是不是也都成了罔论?

他并不得而知,于是他只能选择最极端的方式加以报复和试探,是的,他苏少衍,从来就都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对别人,更对自己。

“情况好像并不那么好呢。”有人的声音打破了房内长久的寂静,锦衣男子上前一步,在床缘坐下,修长的手不刻又落上了那皱紧的眉头:

“其实还是有地方像孤的,不是吗?”手沿着月色下泛出细腻光泽的肌肤一路下滑,“这里,跟孤一模一样。”

“别,不许碰他!”哪怕……哪怕面前这个人是他有着最亲血缘的人,但是……不行,不可以!

“嘘——”男子比了个噤声的姿势,“孤打听过,这孩子睡眠很不好,若不是孤一开始已在他的参汤里加了千徊草,怕他此刻就要醒了呢。”

明明已过了五十的年纪,但男子颦笑间的模样都似还同自己记忆中一般,也不知是否因少年时代对这人太过崇拜的缘故,李祁毓迈步上前,袖下的拳头却终始落不下去。

指尖在那水色唇上触了触,很快又绕回了那疏淡的眉梢,“陈潜同我说这孩子有我少年时的那分果敢睿气……想来,到底是皇兄会教人。”他勾了勾唇角,视线终于落回到一路紧盯着他的李祁毓脸上:

“在想什么?还是好奇,好奇当年的静王如何会死而复生?抑或者是,当年你亲眼所见的那个死人,根本就不是你的最敬爱的七皇叔?”

第128章

“原来,这一切都是您故意安排的好么,我的好父亲?”一声笑,原本合衣趟在软榻上的苏少衍忽地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天边渐泛起了一线的鱼肚白。

不觉一日辰光已过。

“小衍你在北烨和大燮的那些事,为父可都打听的一清二楚。”双眼含了笑,李承泫托腮望过他,声音里带着种特殊的磁性:“都说是脸蛋和头脑一样值钱。”

甫开场,谁人料得竟会是这样的对白。

苏少衍盘腿坐起来,一张不大的脸故意隐在墨黑的发丝下,“那么,沈昀呢?何以要同他合作,即使您真的想我来,也未必要采用如此极端的办法。”

片刻,或者更快,便将思绪理清,而话语亦不乏先前的镇定,李承泫看着他,笑意似是更深了些,只一顿,又伸手将苏少衍的下颚抬起对上自己的眼:

“小衍,你信不信都好,孤确实是爱过你的母亲的,即便,她也如你现在的眼神这般,总能让人无异义的读出不信任。”将唇勾了勾,李承泫调子淡淡的继续,“但在这之前,我还是会娶别人——”

“胶夏国上一任王的九女,沈昀之母的亲生胞妹。所以……”他松开手,表情像是似笑非笑,“你现在都明白了吗?”

“就如同阿毓必定会和那崔氏之子大婚一样,这道题,原本就容不得我们选。”他轻吁了口气,目光向着李祁毓的方向掠了掠:

“都不过是棋子而已,这个天下,本就从没有真正属于过任何人。”

一声叹息,于是时光也似一瞬变得冗长。

苏少衍望了眼落地屏风后站着的李祁毓,又将目光移回来:“所以,您是打算要帮助他东山再起么?”

“还不愿改口喊孤一声父亲么?”修长的手指再次抬起那隐在披散长发下的脸,而此番到底是用了力,“就如同你那固执的母亲,明明心已经靠过来,眼却不愿望上一望。”

“父亲。”似终于想通了,苏少衍一弯眉眼,而启口间,似又将那情推的分明。

“难怪从小就没人怀疑过我不是苏榭元的亲儿子,因为我长的,确实也不似除母亲之外的第二个人。”

“楼儿跟了我,也不知是她的幸,还是不幸。”只是轻叹了口气,李承泫并不作回应苏少衍的这一句,话锋一转,且道:“如今胶夏国内权不稳,纵无我扶他沈昀上位,以他之能耐,也是早晚的事。再者说,这一道顺水推舟,孤以为,他真的不亏。”

话音落,忽听李祁毓啊的一声,身子顿时向后栽了去——

“阿毓!”想要下床,谁料却被李承泫横臂拦过,“小衍,孤知道,如果他是你的底牌,那么……”

“来人,将李公子请进潇湘馆!”他挥了挥袖,顿时窗框下几条暗影倏忽闪过,瞠目间,几名高大壮实的黑衣男子已然冲进屋内,迅速将地上一脸痛苦的人按过双手。

“放开他,父亲!”苏少衍大吼了声,奈何纠结着是否就要对李承泫一记手刀时,眼前一袭蓝衣晃过,待看清来人,谁人知会是再熟悉不过的——沈殊白。

手臂被人大力拦在半空,苏少衍且看着看,一时间不知何竟也在心底滑过一丝畏惧。极少见这样的沈殊白,脸已分明端的亲近,而眼里却分明流露出疏离。

“沈昀这一计调虎离山,还真是走的准,下的妙啊。”一声叹,便又放下苏少衍的手,将眼对上李承泫的:“或者殊白该恭维王爷一句,知人善任呢?”

言罢自怀中掏出个蜡丸大小的圆球,苏少衍顺手接过,再展开,上面白纸黑字赫然写的是:

太沧历成公十一年,三月十五,成公复因病驾崩于太冶宫,以公子昀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公子昀继大燮主公之位?这……”

“这就是小衍你开始所说的,认为存在着两个沈昀的缘故。”沈殊白扬了扬眉,话语却一分分冷下去:“他们只是要借你把我调开,小衍,敢情我这一路伪装,都自作多情给自己看了。”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苏少衍顿了下,继续:“就算如此,殊白你离开垣翰郡时,也不可能……”

“不可能不作部署是吗?”沈殊白上前一步,目光忽而从他脸上移至他身边李承泫的双眼里,半瞬的凝滞,他的唇也一并勾了起来:

“所以传位诏书是假,因为……根本就不可能有真的遗诏。”

“不过,作为这么多年头一个有能耐摆我一道的人,公子昀的实力,以及……”略停了停,他的目光似忽而飘的更远了些:

“殊白少时游历中洲,九岁时访名迹匡庐偶遇一棋者,曾有幸与他对弈一局。当日虽吞败,但殊白心中并非伤怀,而是庆幸终于觅得一对手。之后苦寻棋者不得,直到五年之后,殊白才知,原来那日那人竟会是十三岁便破珍珑棋局的北烨七静王。”

“原来你就是当日那个蓝衣少年。”略作颔首,李承泫双眼眯了起来,“再怎么信沈昀,他也终究是个外人,孤费劲心力将小衍寻回身边,可不能再如当年一般,先让你三子。”

“殊白,这一局,你以为呢?”

都不过是一场交易而已。冷笑了声,苏少衍再无心理会他们交谈的内容,一颗心早飞到了李祁毓的身上,就先前情况看来,李祁毓情况事发突然,但……他心念转了转:

想起了那罐初先一起同他在研香阁买的降真香,可是,不是早已经叮嘱了说不可再佩戴,既是此,除非……他面上一冷,难道说引发情况的原因其实是出自自己这里?

“如此说来,当年王爷其实早是有所预谋的了?”话锋一转,沈殊白的话将他的思绪募地扯了回。

“人要说话底气足,总得拿出些让人瞧得起的实力。不若然,凭什么沈昀会要听孤的,一个姨丈的身份,连放在寻常家里都未必靠得住不是吗?”

“野史中都说当年的静王是才貌无双之人,如今看来……”话顺着李承泫的往下说,沈殊白看了眼怔怔出神的苏少衍,又继续:

“当年熙宁帝,对您真是相当倚重啊。”

“王族大婚才可拥有自己的封地,皇兄再倚重,也不可能容着孤在他眼皮底子下胡来,更何况……”他抬睫看了看窗外,此时日头已有些盛了,光线透过糊着白纸的活页窗透进来,似将那鬓发也染上了一层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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