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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策——by慕时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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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碧绮其实是……”

“你知我为何记这么清楚,因为在那封信里,他一字未提你,又字字都在提你。”沈襄冷笑着打断他的话,他的脸自迎光的方向转过,双眼死死盯着沈殊白,连日的关押,到底让他本圆胖的脸迅速消减下去,露出愈发平庸的面部线条,而此刻那毫无特色的五官组合在一起,一瞬的却让沈殊白觉出股泛自心底的悲凉,不单悲凉,更是无力。

“你知他为何习琴?你不知道,也没想过有天要了解。”沈襄抽了抽唇角,面容一寸寸的暗下去,“「吹箫人在雁回州,不管沈郎消瘦」,我知道,那天一定看到你在月下吹箫了。”

“「古琴的声音是特别的,不似二胡如泣如诉,不如琵琶锋芒毕露,更不比古筝明丽清越,但它细腻内敛,能用不多的琴弦便奏出往复回旋的缠绵,能与古琴相和的,怕也惟有箫了,箫的幽怨迷离和琴的古雅通脱糅成林下之风,可超脱现实之境。」……哈,我为什么要记得这么清楚?你说我为什么要记得那么清楚?!”

“箫,那件事以后就再没碰起过了。”

像没听见似的,沈襄仍在继续,就仿佛将积压了一辈子的话在一次的间隔中尽数倒出,这让他的脸憋的通红,而眼里却泛着抹怪异的自嘲:

“乾元二十九年,我连续半年都没收到他的书信,于是派人去燕次打听,一个月后待来人回报后才知道,原来竟是你亲手将他送给了那对禽兽兄弟。沈殊白,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

垂了的眉睫,一瞬后坚定撑起,那种表情,募然的让人觉得远,远的够不着边,他说:“我来这里,不是跟大哥你讨论这些已经失去意义的生死。”

“……哈,”一声纵笑,尾音却太快的消弭,那个瞬间撑开了的表情,像发现苦心经营多年的事到头来原来不过是场骗局,而原因,竟是自己。

“殊白,冷滟不是我派去刺杀你的。”

“哦?”虽一早料到沈襄不会蠢到在自己的地盘动手,但乍闻之下,沈殊白还是忍不住心中起伏。

“看来除了我,兄弟中还不止一人想要你的命呢,我的好弟弟。”似看出沈殊白心中疑虑,沈襄冷冷开口,音调也愈发的沉了下来,“不过,我还真希望她能替他哥哥一箭杀了你,可惜。”

“人各有命,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大哥,你真就这么想我死?只单单因为倾桑,我不信。”

话题到这,沈襄就像被人发现了什么秘密般,倏地就扳直了身,双眼怒红着,如利刃一刀刀的剜向沈殊白: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你个臭杂种!你个狐媚子生出的儿子!……”他像发泄般大吼了一声,停了一阵,却用双手捂住脸,声音同时低了下来:“我知道你们都在质疑我坐那个位置,都在觊觎我的位置,觉得我凭什么,你说我凭什么?!除了是他沈复的嫡长子,除开那句所谓的名正言顺,我……”

“你以为我不想如你们一般生的人模狗样,一个个的都动脑子比动嘴还快,我也想的啊,也想的……我比你们都努力都小心都步步为营,但是为什么?!”他募地将手移开,声音大的能将人的耳膜震开:“我不服,我还没有输!我要告诉沈复,他有种将我囚禁至此,就别没种怕我有朝一日出去……”

“沈襄,这种大不敬的话你也说的出来!”沈殊白想打断他的话,旋即又被那带出假音的嗓门比了下去:

“哈,敢情现在就你的孝顺儿子,我还没死呢!没死呢!沈殊白我告诉你,今生我报不了倾桑的仇,下了地狱,我照样会诅咒你,沈殊白,你注定不得好死,注定——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么?

离开太冶宫的那一路,沈殊白耳畔一直反复回响着沈襄那一声声如刀尖利的诘问,他没回头,也不想看那渐渐不见的「刑门律」,他只是微闭了眼,任凭记忆描摹着那张封存记忆底太久的人像。

他想起年少的自己那个时候刚刚学会狠心,在面对必然的选择和牺牲时,竟会是那个将自己一言一行视为最最重要存在的少年。

他想起那个面目模糊的少年在看着自己时总会露出微微抿紧的唇角,以及闪闪亮亮的像沉静湖底的星子般的眼神,那个时候对自己,他是错看了吗?还是自己错看了,表面的漫不经心,内里暗流涌动,谁能读懂?

还是……竟也想做自己的知音么?

可笑。谁会选个连护自己都做不到的人来当知音,连到头来辛苦找来送他的那把琴,都成了永远的讽刺。

也难怪是愚笨了,若不愚笨,怎会到最后被吞的连个骨头渣子都不剩?这世上不是任谁都有如苏少衍那般的聪绝敏慧,让自己有耐心磨了十来年,也不减一丝的情深。

只是,他忽地停下来……想低头好好看看自己的手掌,在那里,他甚至看不到一滴眼泪,但他知道,在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有种比眼泪更悲凉且绵长的东西在生长萌芽。

那种东西,会在沉沦时提醒你你所经历的一切皆不虚假,而你要做的,只是迈过它,然后漠然着去经历另一个虚假。

第104章

在沈殊白自太冶宫回来后没多久,太冶宫内便传出消息,而此时在当时,怕是任谁也没有预料到身为嫡长子的沈襄会突然选择在牢狱中自尽。消息一出,实可谓全城骇动,作为最后一名探监者的沈殊白自然而然难逃脱内中嫌疑,非但如此,甚至接连着其后的一个月,整座听筠轩都是一片的噤若寒蝉。

这一日下了朝,沈殊白照例不做流连便直回听筠轩,因着今日成公沈复在朝堂上提及同燕次联姻一事打算将迎娶之人由开始的沈襄换做五子沈昀,一路上,沈殊白一层层思量开,面色愈发的阴郁下来。

果不其然,父亲对自己,表面再如何看好,内里都还藏着步暗棋的么?想当年,他不是没曾冷眼旁观过燕次昭和君刻意留下了半边虎符和秘密遗诏,想当年,他在获悉北烨熙宁帝的传位诏书上竟然只写了一句九犬一獒也不过淡淡一笑……只是,谁曾想到头来竟也还是轮到了自己么?……倒真是好一对父慈子孝,思及此,他觉得很想笑,但又实在笑不出,于是只能不优雅的干扯了扯嘴角。

如今看来,不久前的救驾定然成了算计,再加上沈襄自尽一事,恐怕……现在对沈复而言,自己已成了他最大的猜忌罢?

其实这一步步的,谁又不是在算计呢?算计人心,算计亲情,最后就连自己……到最后的最后,谁会输谁会赢?在这片天下里,那个所谓的赢家,真正存在吗?

举目,但见穹苍郁郁,四合之上,有万载阴云。

真是不祥的天啊。

他在心底发出喟叹。一途停停走走,终于还是回来了听筠轩,话说回来,其实听筠轩不过是他在垣翰郡的一处别院,不过因着和苏少衍的莞屏楼离的近,这才常住在此处,而苏少衍性子喜静,故在人本就不多的情况下,自己又打发了好几位家佣回去后,这不大的莞屏楼就愈发显得清静了,他在廊檐下住了步子,隔着漏窗,他能看见竹涛在一侧的墙垣前碧色翻涌,初秋的时节,原来这般的静也可以如此,如此的带出……寥落。

左右没寻见苏少衍,他开始变得焦躁,回屋又等了片刻,见人一身雅青的袍子,不温不火推门端了个钝盅,陈赭石的炖盅瓷罐,雾一般的飘出馋人的香气。

他怔了片刻,眼也跟着亮了几许:“小衍是你做的?”

“给砚舒砚启炖的,顺便给你留了份。”苏少衍将瓷罐搁上几案,顺手将支一半的和合窗关上,许是那风劲太厉,一时吹的他束发用的天青色发带也一并扬了起来,见身后的沈殊白久没答话,清润的声音仍旧继续,“党参蒸乳鸽,加了枸杞、百合,若不喜欢,找个我见不着的地方掉了便是。”

“小衍——”

话音落,人也一把被自己揽入了怀里,曾经的曾经,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就幻想过这类似的场景,当现实与回忆交叠,一刻间,过往也变得模糊起来。他涩了涩唇角,只是将人抱的更紧,他的发丝贴近上这人的背脊,如此坚韧又清减的,也在试图为自己遮风挡雨吗?就像在和顾昕书对上将自己护在身后的时刻,那样温润的颜,映在三寸清绝的剑光里,一时化成纵舞九天的雪。

原来冷的温度,也能热的灼伤人的骨。

“小衍,父亲手里的那一张牌,终于还是按耐不住了。”本不想说的,无奈话到了嘴边,唇还是忍不住吞吐,“谁想到竟然是五哥呢,呵。”他将苏少衍的肩紧了紧,声音慢慢低了下来:

“小衍,你知道么?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不是母亲去世的早,大概我这一路也就没必要拼得这么辛苦,巫女白音,呵……小衍,你是没见过她笑起来有多美,就算比起鸢尾,不过我想她大概是不屑比的,她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人,你不能说她性子淡,但她确实从未争过什么,大概……也是不屑。除了酿酒,她好像什么也不爱,七岁的时候,我得知我还有个失散的哥哥,才知道原来每一年她都会为他在兰苑里埋下一盅酒,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隐隐的明白,为何每当她看我的时候眼神都像越过我望着另一个人,你可能无法了解这种感觉,就好像……你的存在其实不过是个替身,小衍,在那个年纪,要妒恨一个人实在太轻易了。但直到十二年后她去世的那一天,我忽然间意识到,这次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父亲,从来都不是我一个人的。”他叹了口气,最后的这句近乎轻不可闻,“一个人要出色不难,难的最出色,出色到他不论何时,他第一个想到的都是你。”

“殊白……你,是不是有什么计划了。”语气是试探的,言辞却是未否定的,苏少衍被他紧抱着好容易侧过身对上他的眼,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似乎捕捉到了那光亮中的一丝隐晦,但很快,反光又被折射了回来,却是那么的亮,亮的几乎刺痛的人眼:

“大哥的真实身份,想必会成为最好的筹码。”

师父?!不行,绝不可以!苏少衍募地将他用力推开,别人不知道,难道沈殊白还不清楚吗?他们这么多人,已经这么多人,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直接间接的束缚在这条没有归途的血路上,那么又为何不肯留最后一点的希翼给可以推开的人,哪怕自己是这样远远看着,只是看着:

看着幸福如此近,近的以为伸手可及。

“小衍,我知你一定不赞成我这么做,但我也很想问一问,换成你是我,你会怎么做?”看似商量的语气,却是不容置否的语义。

十几年的努力,谁能眼睁睁看着它一下子又回归原点?

不行,沈殊白不行,难道他苏少衍就可以?

太多时候,人有的不过是反问的勇气,而非反问的决心。可为什么,尽管如此,在下个片刻,苏少衍的心中还是腾起了一股难言的艰涩?就像少年时他明明双手颤抖,还是提起剑成为了罗刹中最顶尖的双翼;就像听李祁毓第一次亲口对他说出即将大婚的事实他口是心非回答的那句恭喜……

人生总要经历无数个岔路口,有时选择了也许就无法再回头,但这种选择……他闭紧眼,下意识的不想听沈殊白在耳畔继续的声音,但是没有用,那人只是将他搂紧,任自己再如何用力,他说:

“小衍,你客观说,在大燮除了我你认为还有谁更合适坐那个位置?”

怔住,像是片刻的吃惊,苏少衍想看他,却被他托过自己的后脑按紧在他的肩窝里,他的动作仍旧温柔,也温柔的不容人抗拒。

一瞬间,苏少衍好像突然明白了很多事,他突然明白为何每每自己总会不自禁的将他和李祁毓作比较,其实话说回来,又有什么好比的呢?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书文上不都是这么说的吗?可他偏就是忍不住,忍不住的去想曾经的那个人对自己直来直去的好或者坏,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年自己没有听从花冷琛的话诈死出紫寰宫。

可惜,这个世上的事,从来就没有如果。

李祁毓昨夜做了个梦,梦里他一下子回到了十六年前,那一年,雍州城落了场旷日持久的大雪,他握着个锈了大半的暖炉向母妃的寝宫跑去,他记得那天他的素心雪里树第一次开了花,稀稀疏疏的白,成了妆点掬月宫唯一的色泽,老人说,那是不祥的颜色,就像被人一口一个喊着白虎星的自己,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很高兴,因为那种清曼的香气可以淡淡的飘出老远,在偌大的皇宫中,即使受尽冷落,也清高的不与众同。

而后他看见了苏少衍,穿一身雨洗天青的袍子就这么趴在他的花树上,隔着分错的花枝,有疏落的白映着他的脸,亦是同样的白,那时四里正静静的落着雪,落在他的眉睫上,倒映在那片三月湖光的山水里,成了第一笔入画的涟漪。

那时候的少年,像是自己见过的这世上最干净的东西,干净的像多看一眼都会脏了这人,但自己还是忍不住的想看,想看的更多些,更久些。于是自己上前抱住树上的孩子,不单抱住,更加箍紧,自己紧贴着这人的耳,口吻粗暴而恶劣:

“骗子!”他再一次重复,而少年此时却低下头再不看他,他顿时有些恼,不单恼这人不看自己,更恼自己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方式让这个树精一样的少年记住自己。于是他用力捏住少年的下巴,视图让他正视自己。

“皇上这样逼臣有意思么?”画面募地一转,少年变成了青年的模样,梦境中的苏少衍一身潋紫蜀锦在阳光下熠熠泛光,他轻挑唇角,目色狷介,倏向自己一掀衣摆而跪,出声朗郁而刻薄,他说:“依臣看,皇上要让自己宽心,唯有想个法子赐死了臣,一来遂了皇上的意,二来么,臣下了地狱,也能做个安心快活的孤魂野鬼。”

原来相遇的第一句话,就早界定了这人一生的修辞。大梦醒觉,背脊已然透湿,李祁毓狠狠拍了下压在身上的褥子,直起身望向空寂的四里,此时的夜极静,静的能听见风拂过一重重的帷幔,轻轻搅动案上瓷瓶里花茎的声音。

花是新催熟的素心雪里,一枝零星的白斜插在盛着清水的瓷瓶中,发出阵阵时有时无的香气,许是因那冷水的关系,连带着香气都带出股不同于平时的清冽,似如此便能冲淡了被梦魇住的夜影层叠。

盯看了许久,李祁毓方才叹了口气,道:“来人,给朕传司空赭暮。”

第105章

李祁毓半夜传唤司空赭暮,理由自然只能是为了远在大燮的苏少衍,在翻阅完离部的奏报关于大燮方面准备由五子沈昀代替沈襄之位前去迎娶燕次钟庭晚一事后,李祁毓低头扫了眼垂手站立一旁司空赭暮,道:

“关于沈昀,不知卿有何看法?”

“回皇上的话,从之前自大燮传回的资料来看,公子昀生母乃是胶夏国上一任王的三女儿贝琳公主,公主虽素来不得成公宠爱,但亦算得关怀,公子昀九岁时曾同回到胶夏国居住过两年,而后归国,便一直独居芗染阁,自此野鹤山林不问世事,不过……从成公这一手布置来看,若公子昀不是他多年的暗棋,那么,”

“说下去。”

“就是成公对公子殊白最后的考验,毕竟公子殊白除了出身以外,无论手段、计谋、能力都是大燮几个公子中最出众的。就算公子昀有胶夏国的扶植……但据臣所知,成公真实迁都垣翰郡其实是为了纪念公子殊白生母兰妃,在大燮民间更有传闻,说成公打天下就是为了讨兰妃欢心,可惜兰妃终究没等到大燮建成,就病逝了。当然,虽说这些传闻不足以说明公子殊白定然就是成公心中最佳人选,但对成公而言,将丧妻之爱尽数移到公子殊白身上,臣觉得,也是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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