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微注视着照片里安睡的锦锦，慢慢伸出手，在虚空中蹭了蹭他的脸。
“阿容。”
没有听到推门的声响，但是背后忽然传来温和的男声，温和地叫了他的名字，那声音似乎很近，尾音却带着细微的回声，像是遥远天涯有一场大雪纷纷落地。容微一僵，手指即刻顿住了，紧接着，仿佛被影像里的少年烫伤了肌肤，他刷地把手收了回去，面前的空气微微一颤，操作框瞬乎消失。
他的手指蜷缩起来，洁白的手背上青筋隐现，但是仍然安静地坐着，没有转身，平视着窗外温软的云，冷冷地问：“什么事？”
男声温和地笑了笑：“没什么，这次多谢你帮忙，我很感激，所以——”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就没有必要说了。反正无论如何，你交代的事我都必须去完成，”夕阳被高楼遮挡，仅剩下半片嫣红，霞光映的容微眼里尽是血色，嘴唇却是苍白的，冷冷地打断了背后的声音，“至于这一次，我知道，我不该与付沉沙起争执，我愿意接受任何责备。这样你满意了么，殿下？”
“阿容，”对方语气里带了一分宽容两分无奈，“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有其他吩咐，请尽管直说，没有的话就请回吧，我还有工作要做。”容微再次打断他，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
对方无奈地叹口气，温和宁静的嗓音里附带着轻微的回声，不知道来处，悠远地传到耳边：“自从……我就知道你不喜欢看见我，但是也没有想到，现在你竟然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和我多说了。”
话音落地，空气顿时紧绷起来，容微沉默着，手指握的泛白，仿佛用尽了力气。然而他终究没有把椅子转回来，只是微微侧过脸，发出一声傲慢而短促的嗤笑：“既然殿下要求，我就再说一句。”最后的夕阳照在房间里，光芒与美丽的容貌互相辉映，他冷声道，“那份邮件——你知道是什么——让我很不高兴。我的事我自有分寸，也请你管好身边的人，不要在公事之外再给我找麻烦。”
“……”对方沉默几秒钟，而后温和地答应了，“好，我会注意。”
14.
锦锦吃惊地看着聂云：“云哥，你眼睛咋了Σ（ ° △ °|||）︴？”
容府首席侍卫苦逼地捂着胸口，扯出一个僵硬的笑，他左眼上用棉纱包扎着，内里一阵一阵的刺痛，当然这点小痛不算什么，可问题是还很痒，又不能抓，于是简直被折腾的五内俱焚，心情灰暗得不得了，此刻看到活动的导火索这么茫然又惊奇地追问，一口血闷在心头，内牛满面地回答：“没事，就是不小心看到了不能看的东西，所以它自己羞愧的瞎掉了。”
锦锦：“……”
原来瞎狗眼这种事真的会发生？锦锦目瞪口呆：“怎么会？你看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啊？”
“哎，别提了。”聂云悲伤地扭过头，招手叫俩跟班小哥上了后座，然后才打开副驾驶的门，对锦锦欠身示意，“走吧锦少，我送你去店里。”
囧，都瞎掉了还这么敬业我怎么好意思啊！锦锦迟疑地看着他：“你……还是别送我了，多休息一下吧。”指指跟班小哥，“让他们把我送到路口，我坐公车去就行。”
聂云摊开手：“不行啊，先生吩咐过了，必须是我亲自护送，不然不许你出门。”
锦锦：“……”
锦锦一怔，顿时就纠结了，聂云按了按又痛又痒的眼睛，不在意地笑了笑，推着他坐到舒适的座椅上，发动车子缓缓驶出大门：“放心吧，开玩笑的，其实没有什么大碍，已经治疗过了，过几天就能恢复。”
“……”锦锦松了一口气，“妈蛋，吓我一跳。”
到了店门外五十米，聂云才停下车，把锦锦放出去，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走进店里。
然后他脸上的笑慢慢消失，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接着在通讯仪上拨出一个号码，把手腕放在耳边。
“韩敏。”容微的下属熟练地叫出韩店长的名字，“人已经送到，该你接手了。要注意的事先生都已经嘱咐过，你应该也很清楚，我们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机会可以浪费了。”脚下一踩，车子原地转了九十度的弯，并非返回玲珑园，而是向另一个方向驶去，聂云盯着繁华的街道和行人，慢慢地说，“他不是普通的诱饵，在抛出去之前，不能有任何闪失。”
锦锦穿过铺设着鲜花和红毯的大厅，一路朝气蓬勃地和同事们打招呼。
“早上好~”
“嗯嗯早啊~”
“哎，一点小感冒，已经没事啦~”
“什么，还没有做完？”
“啊，居然要求这么多。”
“加油加油~”
路过化妆室，笑吟吟地和已经开始忙碌的姑娘们道了早安，然后拐进隔壁摄影室，店里加上他一共六位摄影师，五个男人一个姑娘，一般都是两人一组合作，虽然客户们自己挑选的时候都喜欢随机抽牌子，但是自主配合时摄影师们也有相对默契的搭档，锦锦和其中的耿耿搭档最多，其次是和唯一的姑娘丽丽，这时丽丽还没来，里面只有两位早到的兄弟，其中黑短直那个就是耿耿，耿耿正在摆弄摄像机，见锦锦进来，马上招手：“你总算来了，没什么事吧？”
锦锦从另个同事手里薅出来一包奶茶，冲开泡了，热腾腾的捧在手里：“没事，就一点小感冒。”
耿耿点点头：“那就好，你来看，还是这个单子，昨天又磨了一个上午，总算定出个大概方案，总部连夜送来了她要的服装，刚刚才到，决定今天开拍，敏敏说了，再搞不定就把我们几个全都扫地出门。”
锦锦凑过去看他的本子：“定好了？外景去哪儿？”
耿耿回答：“上午2号场地，下午去6号和9号。”
“唔，”锦锦想了想位置，“还好吧，间隔不是太远。有没有指定要谁跟？”
耿耿道：“没有，但是她要求三个人，昨天你不在，他们，”随手指了指其他三个同事的桌子，“也都在跟客户，抽不开时间，我和丽丽死活没能拿下来，于是敏敏准备自己顶上。现在好了，你去跟敏敏说一声吧，他不用去了，交给我们就行。”
锦锦一边答应着，一边捧着奶茶向经理室走去，刚要敲门，里面忽然自己开了，韩店长一脸严肃地出现在他眼前，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我去，”锦锦没防备，被他吓得呛了一口，捂着嗓子连声咳嗽，“敏~咳咳~敏敏~~早啊。”
韩敏环着双臂倚在门边，阴森森地眯起眼睛：“说，昨天为什么翘班？”
“……翘你妹啊，”锦锦抑郁地揉揉脸，看看旁边没有人，于是凑近了一点，小声埋怨道：“大人又不正常啦，阴阳怪气的，聂大哥眼睛受伤了，肯定是他戳的，我也很糊涂，都不记得怎么惹恼他了，他就很凶残的不让我出门，好不容易今天才能来上班。”
韩敏斜视着他：“哟，自身难保了你还惦记着工作？”
锦锦挺了挺胸：“那必须的，我是要竞选十佳员工的男人！”
“啧，”韩敏嗤笑一声，冷不丁捏住了他的耳朵，一字一字地说，“可是，全、勤、已、经、没、有、了。”
锦锦：“……”
锦锦沮丧地吸了吸鼻子。虽然之前容微说过他可以出面帮他保住全勤，可是也就是随便一说吧，难道还真能让那个富可敌国的男人为了这么点奖金浪费时间？再说了，就算他自己高兴，锦锦也不乐意，那样做的话，敏敏不知道要怎么鄙视他吧。
算了，不要就不要，工作更勤奋一些就是了。锦锦想到这里，想起他来找韩敏的目的，于是说道：“对了，耿耿让我来跟我说，今天那个单子我补上就行，你不用去了。”
“哦，那个啊，”韩敏眯了眯眼睛，“你们做你们的，我跟去看着。”
锦锦一怔：“看什么？”
韩敏心里冷笑一声，当然是要看看这对小情侣到底在搞什么鬼，他在这里做了三年，一手把这个分店经营起来，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难缠的客户，一会儿耍大牌一会儿无理取闹，用脚趾头也能看出来是专程来找麻烦的。
可是为什么要找这里的麻烦？如果是冲着影楼，那也不应该挑这么个小小分店。如果是冲着锦锦……联想起容微和聂云的叮嘱，韩敏眼色暗下来，冰霜一闪而过。
别的原因也就算了，如果对方的目标真的是眼前这个少年，那他有至少一百种办法让他们有来无回。
“看你会不会偷懒摸鱼。”韩敏想着别的事，敷衍地应了一声，把一份计划稿塞锦锦手里，“好了别磨蹭了，快去收拾东西，十分钟后到楼顶集合，准备出发。”
于是，十分钟后，一大一小两架飞行器并排起飞，直奔第一个拍摄场地。锦锦坐在小的里头，看看驾驶座上的耿耿，正在发短信的丽丽，正在眯着眼看小黄书的韩敏，喃喃地叹了口气。
两架飞行器，十套服装首饰，三位摄影师，两位化妆师，两位服装师，以及店长亲自压阵……说实话，除了韩敏自己结婚那次，锦锦还没有见过他为谁出动过这种阵容。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毕竟只是一个小小分店，高端客户轮不到这里，一般客户用不着这么隆重。
那这次是怎么回事呢，这对年轻情侣是什么来头？虽然已经交涉了好几天，但是因为他的工作内容与业务无关，不到最后的拍摄阶段，与客户通常没什么接触的机会，所以忍不住有点好奇。
锦锦趴在小窗上，朝旁边的飞行器望过去，可惜窗户是磨砂晶石做的，啥也看不见。
半个小时后，飞行器在一片绿荫中缓缓落地。桔子影楼在帝都共有十九个不同特点的拍摄场地，下属分店都能申请使用，2号场地的主题是四季森林，其实就是个人工做起来的植物园，清幽宁静，很受欢迎，男男女女男女女男等等各种形状的情侣都很喜欢这里。
耿耿把舱门打开，锦锦立刻背着器材往下跳，但是还没跳出来，背后忽然一紧，他一回头，只见韩敏伸出两根指头揪住了他的背包。
锦锦：“？”
韩敏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急什么，那小妞还在补妆，等会儿再去。”
锦锦像看深井冰一样看了他一眼，把背包抠出来：“闷死了，我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啊！”跟在丽丽后面下到了地面上，风一吹，四周的树林发出沙沙声响，几片落叶悠悠的飘到了脚下，颇有那么点气氛。
此时降落在五米开外的另一架飞行器也打开了舱门。
先是一袭鹅黄下摆，然后蕾丝装点的百褶裙，纤腰一束，系着长长的带子，飘飘洒洒地走下来，每一步都像是踩着摇摇欲坠的风。
那是个很美的少女，妆容精致大方，明艳动人。
锦锦情不自禁地点了个赞，耳边传来轻轻的“嘘”声，他扭头一看，耿耿叼着片树叶吹了个口哨=、=
锦锦问他：“这姑娘什么来头？跟公主似的。”
耿耿还没张嘴，背后有人回答道：“没什么来头，就是个画画儿的。”韩敏从两人身旁经过，淡淡地丢下这句话，朝姑娘身后走下来的身着同款礼服的英俊青年迎了上去。
对韩敏来说，这姑娘确实没什么来头，只不过是帝都美院副院长的女儿，同行的青年是美院研究生，也没有什么来头。韩敏心里想着刚刚收到的情报，这两人身家都很清白，与己方进行中的计划没有丝毫牵扯。唯一有疑点的地方在于，这姑娘有位同级不同班的校友，名叫凤莜萱，两人似乎有点小交情。
当然凤莜萱也只是个年轻姑娘，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她父亲名叫凤朝华。
费因政务院核心掌权者，珊瑚园第一人，权力与声望都远远超过王子殿下的，大名鼎鼎的骄阳公爵，凤朝华。
摄影组和化妆组各就各位，稍事休整就开始了第一轮拍摄。韩敏牢牢跟着他们，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这双情侣，主要是这个院长千金，这几天来店里没事找事，会不会和凤莜萱有关？也就是说，和凤朝华有关？如果是的话，目的又是什么？公爵府当然不会傻到不知道锦锦的存在，但是忽然这样大张旗鼓来接近他，是打的什么主意？
容微和付沉沙一直都把锦锦藏得很好，生活里基本没有外人能接触到他，而自己所负责的工作这块，平常也很注意，给他的单子都经过严格筛选，确保不会被珊瑚园趁虚而入。而这一次……走着看吧。
韩敏在心里细细的推敲着各种可能，然而身为其中关键的锦锦一点都不知道店长的想法。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镜头里的姑娘吸引了。
此刻正是中场休息，姑娘接过助理小妹给的包包，从里边摸了个果冻吃。
锦锦原本只是随意地玩着镜头，忽然，他轻轻地抽了一口气，哗一下把焦距调到最大……十秒钟后，他愕然放下相机，惊讶地盯着她的包包拉链。
那拉链上挂的小饰品——如果他没有眼花的话——分明就是个，中、国、结。
15.
鲜艳的绳结，左右对称着七个耳翼，下面坠着两条流苏穗子。这种结锦锦再熟悉不过，故乡的家中随处可见，它叫吉祥结，是千百种中国结中最常见的一种结法，那么繁复缠绕的结，打散了其实只是一根绳。
姑娘吃完一颗果冻，摸出纸巾擦了擦手。锦锦一直盯着她的包，心里七上八下，又激动又迟疑，他在费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星球上有类似的编织品，这个妹子怎么会有？是从哪里弄来的？难道她就是那个破解了密码，发了红旗邮件的人？也像他一样来自遥不可及的地球，渴望着回到故乡？
是她的话，为什么不来相认？不是的话，为什么会有这种吉祥结？又或者，仅仅是个巧合，这个世界里也有这种东西？
锦锦想的心潮澎湃，眼睛直勾勾盯着姑娘，眨都不眨一下，耿耿在旁边叫他几声叫不应，深觉丢脸，一手肘撞在他腰上，低声骂道：“你看够了没有？”
锦锦一惊，这才回过神来，然后发现姑娘未婚夫正在皱着眉看着他，囧，再一扭头，韩店长也在阴森森地盯着他，于是赶紧把头埋到相机里。
透过镜头，忍不住继续盯着姑娘的包看。
在这短短片刻的时间里，锦锦整颗心也扭成了中国结。
妹子你到底是不是我们中华儿女啊！
要不要认亲啊！
会不会弄错啊！
锦锦在回复红旗邮件的时候早已说明了自己的资料，对方知道他的名字和工作，所以如果真的是这姑娘的话，她一定知道他是谁。可是妹子，如果真的是你，既然你都来找我了，为什么又没有一点表示呢？
他怔怔地看着镜头，挪不开眼睛。
十分钟休息很快就结束了，韩敏挥挥手，化妆师服装师和助理小妹都退出了拍摄范围。
姑娘站起来，优雅地撩了一把长发。
长发散落的瞬间，她略微侧着头，对着锦锦的方向，在众人都看不到的角度，右眼轻轻一眨，露出一个短促的微笑。
仿佛她一直都知道锦锦在看她。
锦锦：“……！！”
锦锦大吃一惊，差点叫出来，然而电光石火的瞬间过后，姑娘就又恢复了先前高傲美丽的模样，挽起青年的手臂，裙摆飘飘，走向镜头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