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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一生+番外篇——by逝雨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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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写完后,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交给他们。

那个……应该也不急吧。

第二天,我又一次独自驾车出去。

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兜了两圈,最后还是开向了海滩。

想到上次的情景,下意识地在路上拐了个弯。

没想到眼前竟只有一条路,而且是通往山上。

行到一半时由于路太窄,车子已经开不上去了。我惟有下车步行。

虽然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站在山顶上,看着这光秃秃的一座小山。

然后我走到山崖边缘。

崖下是海。

我突然很想知道那种飞翔的眩晕是怎么回事——就像飞机离地时的那一瞬,猛的一下震动,身子后仰,然后头脑中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的鸣声吵得可怕。那是失重的感觉吧,要是能再持久些就好了……

现在想起那一瞬,我大概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如此危险的位置。

眩晕是有的,可是还是很短啊。我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就感受到了另一种晕迷,完全没有快意。

我还看见了我自己的血。这或者是我第一次看见如此真实的血的存在吧。

之后,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连那封写给父母的信变成了“遗书”,也是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的。

站在今日去回顾以前那些日子,真觉得……有趣。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一个白色的世界里。

手臂上还打着石膏,腕上扎着针,针用一条长长的管子与吊瓶连在一起。

身边的医护人员都穿着白衣。

父母匆匆赶到,他们穿的衣服,也不外乎白色,灰色,黑色这几种颜色。

他们围着我说了好多话,庆幸我的福大命大,如何如何的情况下又如何如何大难不死。

母亲忍不住哭了,却被父亲使了个眼色,硬生生收住了哭声,只留下悠悠转转的泪水和微红的眼眶。

——当然,那些是什么,他们是谁,那时候,我全都不知道。我只是睁着眼,却不说话,茫然无措得像初生婴儿一般。

之后几天,他们还是常围着我说各种事。而我只是不作声。

开始大概是问我坠崖的缘由。后来大概是情况查明得差不多了,便纷纷感叹我的“想不开”。或是不停地跟我说旧事,这样的那样的,提到某个女子现在的情况,还顺带提到某个男子现在的……惨况。

这样子不知道过了多久,石膏被拆下来了,绷带也都解了,吊瓶也不用继续在那里点点滴滴了。某天喝粥的时候,我还听见一个医护人员无心地说了一句:“还真没见过这样高智商的植物人啊。”

现在想起,才知道那大约是一种讽刺。明明一切生活都可以自理,却仍要留在医院里过这样的生活,从不给予人任何回应,像个植物人一样。

还是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出院了。准确地说,是转院,转去一间疗养院。

不过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可是新环境,相对来说还是好些的。起码人少得多,安静得多,周围并不仅是白色一片,空气中也没有那种难闻的药水味,更好的是没有某些人的噪音干扰。

父母起初是一个星期来三四次,然后便是固定三次,此后二次,一次,甚至两三个星期一次。有时不是一起来,有时是另些人来送些汤水之类的。

记忆中有个女孩子也来看过我几次,不说话,只是哭。现在,一切都明白了。那个是她吧。

仍然不知道过了多久。

不过,倒也知道,刚入院时也是这样子满世界枯黄的光景。

那一天,温度降了下来,不时刮一阵大风。于是护士进来把窗子都关紧了,让我很不习惯。

晚上,我实在是睡不着。还作了个怪梦,不过梦醒后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梦中隐约听见海浪和海风的声音。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动机,我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走下楼梯,走到广场的另一端,再向大门迈步。

即使是现在拼命回忆,也想不起来那天晚上,我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

只是,我不后悔。

站在大门前,我看见另一个人。

清清冷冷的样子,像是我的影子。

我伸出手,他也伸出手。然后,我们的手隔着栅门相触。

意料之外的,居然是具有温度的。

我怔了半晌,然后展出笑容,撤手,然后抓住栅门上的铁栏向上爬。

嗯,不难爬的样子,可是我从未爬过呀。

我摇摇欲坠地站在栅门顶上,电光石火间忽然闪过些奇怪的念头。

——这样子,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不过,这一次,有另一个我在那边等着接着我的,对吧。

看来我的直觉还挺准呢。

我跳下去,他把我接住,然后我们两个一起翻滚在地上。

他微微颦着眉头,像是痛,像是无奈,像是责怪着我的任性。

那时候我很想说些什么的,却发现自己似乎都忘记了怎么用言语来表达情感。

所以我只好用笑来回应。嘴咧开的时候,觉得好像做错了什么。啊,不过,不要紧啦,这样子笑很舒服呢。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不想站起来。我宁愿留在那里,留在他怀里,一辈子。

那种安定舒适的依靠感,在我心里,早就淡薄得无迹可寻了。难得再一次找到,自然不舍得放手。

可是,为了长久,我们,还是要走。

虽然我根本不懂得路,我只是凭着直觉乱走,在岔路口时回头看他一眼,见他没有异议,于是又继续走。

没想到真有那么一个目的地等着我们。

昏暗的密林中隐匿着一间小木屋,——真熟悉的句子,童话故事里,一点也不罕见的句子。

在医院里住了有一年了吧。

突然转移到这种粗糙的地方,我竟然,真的,没有丝毫不适——不知是我的应变能力强呢,还是我早就对过往的日子厌倦了?

还好,他,就那么在我身边。

我睡在唯一的床榻上,他睡在旁边的地上。就那么在我身边。

我像一个孤独了很久很久的孩子,突然得到了特别的宠爱与关心——这比用来哄弄我的糖果要珍贵得多。

一想到这个我就忍不住无声地偷笑。被宠溺的感觉啊,是么?

翌日,我们发现了一条溪流。

从山岩的缝隙中缓缓流出,无休无止。

也许没有那些精裁细剪的绸缎华贵,但却有着另一般不属于凡世的美。

如果说天使曾经来过这片土地并且留下了什么的话,也许就是这条溪流了。

点点滴滴,像精灵的泪珠,汇聚在一起,蜿蜒着流出一块有灵魂的缎子。

也许这里真的是童话世界吧?

起码,在我心里,是这样的。

我将刚落的桂花瓣拾起,再放进水里,看着那些生命的流水将零丁的花轻轻洗涤。

这会是永远也不想离开的幻梦之地,约束之地。

他问我的名字。

然后他说,他叫,忧。

啊,我应该怎么回答呢?我竟从没想过我的名字是什么呢。

病床旁边挂的那个小牌子,上面好象有写着,可是我从未留心,或是早已忘却。

嗯,看来我曾忘记的东西不止一点半点呢,不过也没有想起来的必要吧。

于是,我努力地用自己尚未忘得彻底的语言,努力地构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我说,我叫,忘。

我忽然想到某个词,忘忧。

他是忧,而我是忘。忘忧。

忽然来一阵大风,又猛又急,将我吹得昏昏沉沉。

一颗砂就这样窜进了我的眼里。

我下意识地阖上眼,却感受到另一种刺痛;再睁开眼,又像有更多的风沙扑面而来,吹动眼眶里的那颗,隐隐作痛。

眼前的他忽然靠近我,将手搭上我的肩膀。

他对着我的眼睛轻轻吹着气。

他叫我低头,眨眼。

我就那么倚在他胸前,被他轻拥着。

他不希望那颗砂留在我眼里。

不过此刻我却希望它能留得再久一些。

不过我也不会违他所愿。

砂粒脱出。泪,流出。

他也低头,将我拥得更紧。

这样的大风吹了一晚上。

我想,假如真能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就好了。

没有困扰,没有烦忧,只有残叶,落花,流水,木屋,……

纵不能相濡以沫,也能像这样,相互依靠,相拥而眠。

他或许也有这么想过吧?

只是。可能吗?

梦醒之后,依旧记不起梦境。

不过,尚且有梦。

在医院里的那一年来,是连梦都没有的。

现在奇迹般再次有了梦,却记不起来。

无论如何,到底还是有些微妙的差别吧。

我将手放进溪水里,感受着水纹的流动痕迹。

无意中看着手腕手背上的暗色小点。那都是针管的痕迹。

手背上的每一个小点都代表一次输液的过程,麻木地从这里注入药剂,延续生命。

而手腕上,则是每一个小点,都代表一管针剂。一管镇静剂。让人昏睡让人无法可想的药剂。

转院之后便经常要注射这样的药剂。虽然我觉得可有可无。

院里的病人大多都要接受这种待遇。有些人,一天要接受三四次这样的注射,理由只是“情绪不稳定”。

——在很久很久以后的现在,想起,那些画面都还很清晰。

我忽然想,他们,都能活得下来。只是,永远,好不起来。

试问连梦的权利都被剥夺的人,还可能有什么憧憬有什么希望呢。大约,连回忆也没有了。

我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在笑。

自水中看得清楚。

嘴咧开,露出里面的牙齿;眼微微眯起,弯成一道弧。

眼瞳里流露出来的那种笑意一览无遗。

我怔住了。

每当自己笑的时候,总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我猛地把手自水里抽回,将手搭在脸上,像要抚平刚才笑过的痕迹。

他来到我身后,伸出手,手中是剥好的松子。

我很自然地接过便吃。

然后右手掬了点水,倒进左手里,与松子掺在一起,伸手,递给他。

见他没大反应,我又说了一句——你也一起。

说话时总是特别费力。大概是那个意思,却更难用更好的方式来说。

所以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难道是有失礼节么?

我只是单纯地觉得,这样子吃法,会很有趣而已。也许他接受不了吧?

我提出的,他大概都不会拒绝吧。

是很美好的久违的被宠溺的感觉。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可是总有些过往在不自觉地浮现,告诉我,这样不行,那样不对。

本来以为,就这样下去,一切都无所谓。以前失去的就失去吧,有现在,就好。

如此我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些在我身体里灵魂里根深蒂固的东西,是永远抹之不去的刻痕。

我看着身边吃不完的那些松果,突然想到要将它们送回树上,给别的生灵。

他嘴角勾起饶有兴味的笑,大概觉得这样很有趣吧。

可我一点也不这样觉得。

也许,他不知道,什么叫虚伪。而我,这样子做,就是虚伪。

还有太多的人将虚伪当成慈善,当成有趣。

我也一同爬上树去,他伸手拉我一把。

我突然想到,假如我就这么不负责任地摔下去,会怎么样。

可是一抬头却看到他的眼光,大约是他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悲恸和不舍。

那时我真想笑着说一句:用不着这样,我还活着。还活着。

我轻轻倚坐在他身边,忽然发现他手上赫然一道长长血痕。

身体的某个部位狠狠地抽搐了一下,痛得深刻又短暂。

好想好想说些什么,但是到最后开口时只浓缩成一个字:

痛?

他还怔怔的像是丝毫未觉。而我,却不知怎么感受到了那种撕裂的痛楚。

我还在思索着怎么说下一句话时,他突然开口,极轻地。

有人。

真的有人。

还带着手电筒的两个人,刺目的光线在林木中左穿右插,像是和什么追逐着玩捉迷藏。

“是在这里吧。”

“没错,是埋在这里的,这间破屋子还在呢。”

“那么,现在就要挖吗?”

我忍不住向那二人瞥去一眼,一瞬之后马上回头,不自觉地喘着气。

那一瞬,如遭电击一般,头疼得仿佛要裂开。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他也正看着我。

其实他不知道,那一刻,我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而无边黑暗中的某些点滴,正在悄然凝聚,准备着再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又一次裂痛,随着一束强光,将苍白照成惨白,将漆黑照成魅黑。

我真的要记起什么了,对吧?

然而现在的我一点都不想。

隐隐预测到那些将要记起的,并不是以我的能力可以视若无睹的。

而是会想刚才那样,每记起一点,便痛一刻,便深刻一回。

最后,只有两个结局,深深的痛,至死;或是无痛的伤,终老。

两个结局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只想,在他身边。而已。

我相信他会对我好,一辈子都会。

如果将一切都托付给他,是否就没烦恼了呢?

于是,我任性地说:

——我跟你走。

我相信他会带我到没有喧闹没有虚伪没有争斗的地方去,哪怕只剩下两个人,也好。

晚上,温度骤然降了下来。

我背靠着墙,冷冷的寒意毫不留情地浸透入,再传到我的身体里。

我闭着眼睛,试图忘掉这一切。

结果却是记起更多。

朦胧中总觉得自己身处某个装潢华丽的房间内,身上覆着暖被,姿势优雅地入睡。

睁开眼睛时却发现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想起那个流浪汉的故事。一直睡在大街长椅上,晚晚都梦见自己睡在豪华酒店里;然而当他有幸睡进豪华酒店时,他梦见自己睡在大街长椅上。

也许,那个流浪汉最终明白了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而我,却如此可悲地,一无所知。

迷糊间寒意忽然少了,似乎还能感受到淡淡的暖意,淡淡的人的气息。

我悄悄地回头看看,正对上他的脸,看见他眉心处的浅浅皱褶。

无知无觉间我伸出手,点上他的额,试图那些褶痕抚平。

可是我的手刚离开,他的眉就又皱起。

我的手颤了一下。

到底,他在想什么呢?……

是否我永远也不会知道?

我再不敢将视线在他脸上多停留半刻,匆匆回头,阖眼,脸上不自觉地露出那个附体而生的无法挣脱的完美的微笑。

我还是比他早醒一些。

无所事事,还是忍不住凝视着他。

直到他睁眼,眼神游离了许久才跟我的对上。

很多时候我真的看不懂他。

他的相貌平平无奇,那双瞳却朦胧幽邃得有些不寻常。

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眼神,总是在游移不停。

每次我想看他的时候,他总是察觉不到我的凝视,又像是有意逃避般,视线在空气中来来回回兜了几个圈才会落到我的眸上。然后是我把视线挪开,但是却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那个,不知道,他能看得懂我么?

他说,他去采松果。他让我等他。

他笑得如此温柔,眼中所有的深幽都凝聚在一点,如深不可测的黑洞,让人失去探询的勇气。

然后他不再看我,转身移步。

我张开了口,却一个字也喊不出。

他会回来的。可是我却怕他回不来。

我会等他的。可是我却怕我等不了。

我自溪中看我自己。

对着水中如此精致的容色,我不禁想笑。

笑了一下,笑容不自觉凝住,又是那种奇怪的不适感。

抹去笑容,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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