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魄坐起，眼前还是黑暗一片，他伸手就想揭下眼上蒙着的布，竹易伸手过来阻拦他，“白公子，再等等吧，时候还未到呢。”又转过头去看房内的另一个人，催促道：“还愣着做什么？去把药端来啊。”
那愣着的小童子“啪啪”几下跳过来，伸手在白魄脸前晃了晃，嘻嘻笑道：“好嘛，总算醒了，竹师叔，你可算放心了吧。”一句变音童语落地，又再次踢踏着出去。
白魄静坐了会，试着沉淀周身的内力。
竹易再等会，伸手过来揭开他眼上纱布，白魄刚想睁眼，青年又径直伸手蒙住他的眼睛：“慢些睁开，怕你不适应光线呢。”
白魄听他的，再等会，打开一线的眼皮。
眼中显露出的是间小竹屋，面前站着个青衣白袖的青年，正弯腰观察他的状况。
他果然有些不适的重新闭合眼睛，眼眶中有泪水落下，等再次睁开眼睛就好多了，视线从竹易身后落远，这房间不大，除却自己躺着的小竹床，就是门口边摆着两个竹柜子，房间正中摆放着张竹桌子，门口光线中翠绿竹子正挺拔着。
“这是哪？”久未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居然有些黯哑。
“医神谷。”竹易开口回答他的问题，转身到小矮桌上给他拿起竹管子倒了些温水，端给他后，又弯腰从他床底抽出张竹子做的小矮凳，坐到他床前。
白魄看他一眼，双手捧着手中竹子做成的小罐子，喝了口清水，嘴中居然有股子药香掺合着竹叶清香。
他挑了眉，又低头再次大喝一口。
竹易看着乐呵呵的，像是嘘了口气，轻轻道：“还记得我是谁吗？”
“竹易！”白魄放下竹管子，双手搁在大腿上认真看青年。
喝过几口清水，嗓音也恢复了清脆。
窗外竹林间有鸟群窜过，发出清脆叫声，有风从竹林间灌进来，带来股花香。
“你能认出我就太好了，当年让你快来找我的，你怎么拖了快三年？”
白魄看他毫无心机的微笑，也放松了些神经，缓缓道：“身不由己。”
“哦哦。”竹易点头。
白魄刚才就试探过自己体内的内力了，现下心中慌乱，嘴上也不显，只越显急促道：“我体内的针没取出来，是不是不行了？”
“啊？啊！喔，不是，是你发着高热呢，得先调理好你的身体，怕不是如此，你也不能进得谷来。”
这青年还和当年一样，反应有些迟钝，出谷历练似乎也没磨掉他的天真。
但听他提起自己发着高热，白魄突然想起汪硕来，“我怎么会进的谷？你是怎找到我的？其他人呢？”
竹易对他一连串的问题眨了眨眼睛，有些好笑道：“慢慢说，不急呢。”
想了想又再次耐心道：“我们医神谷虽然从不参与谷外世界，但好歹百年来也医治了不少人，耳目还是有些的，知道前些时日御驾亲临，更以大军封了州省，谷内的长者们都很在意，便在那之后时时都留意着谷外。”
“然而不久后，就听说有批神秘人不断在丰州地界打听医神谷，谷内长者们就怕是来者不善，也不知这批人是不是跟皇帝封州有关，就派了我一个小师弟驻扎在谷外的村庄里，果不其然，再过了几天，就有人到了谷外的百石村来探听医神谷。长者们本已经决定要封谷了，是我听说来寻医神谷的人姓白，就想起你来了，然后我向长辈们讲清原委，出了谷，来看你。”
“嗯……谢谢你。”白魄听着也觉的时隔这么多年，竹易还能信守承诺并且用心，算是极为难得的。
“不用。”青年爽朗笑笑又摆了摆手。
不等白魄再说话，继续道：“我出谷后发现是你，本想联系几个师伯出谷的，可看到你时才发现情形容不得再继续悠哉了，你发了高烧，又受了伤，封魂针还开始了活动，无奈之下和几位师伯商量了，决定带你入谷，也算是破了医神谷不带外人进谷的俗规。”
“我很抱歉。”白魄微低了头，语气真诚。
他明白，医神谷做出这个决定是冒了多大风险的。
“那……其他人呢，送我来的其他人呢？”
竹易笑容不见，有一瞬间的僵硬，极为艰难的重新露出笑容来，“当时一直抱着你的人一定要随我们入谷，但让你一人入谷便是破坏规矩了，师伯们就跟他说，若他也要进谷，便不会再救治你！”
白魄抿了唇，脑中想象当时的场景。
“那人看着真的很担心，看你气若游丝的样子，也顾不得再争辩，亲手把你交给了我们，带人守在谷外的村落里，只让我带了话给你，说他在等你。”
白魄不说话，低着脑袋，心中酸涩。
右手无意识抚摸上左手腕上的无双，竹易看他神思涣散，再沉默了下，才继续道：“如今你高热虽然退了，但身体还不足以应付取封魂针，现今你什么都不要再想，好好将养身体才是。”
“你是说，我体内的封魂针可以取出来吗？”
“自然。”竹易点了下脑袋，“师伯们都看过了，你先前几年压制的不错，只要你身体好些，花上半天时间就能取出来。”
多年来的噩梦，现在听到能够解除，白魄也分不清心中的感触，张着嘴半天说不出来话，等竹易神色变的有些担忧了，他才总算挤出两个带着哽咽的字来：“谢谢！”
竹易未再说话，站起身，拍拍他肩膀。
“我出去给你拿些吃食，你等会吃了药记得吃。”
“嗯。”
白魄等竹易走后，才从床上挪下自己两条腿，扶着床虚弱站起，望着门外的竹林发呆。
汪硕，玄宗，在他脑中彻底混乱起来。
虽然折磨自己多年的梦魇马上可去，他却发现自己似乎失去了前行的方向，无以为靠了。
在医神谷里的生活无疑是很安逸的，什么都不需要做，谷内处处栽种着药材，走到哪里都能闻到药香味，谷中生活的人并不多，白魄这些天自由行走来，大概也只见到了一两百号人，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善意的微笑，便是随便接触个小童也能满嘴张之即来的草药医术。
而且每个人对他都很友善，透着丝悲天悯人的味道。
白魄也不说什么，安静的服用竹易给他开的药，吃着各种药膳调理身体。
他似乎在逃避，也似乎在刻意遗忘，遗忘谷外那个等他的那个男人，也遗忘万里之外还有他的精神信仰，抚育他成人的宗教。
他只是非常惬意的和谷内人接触，生活。悠闲的像是本来就生活在谷中的人。
多日生活下来，医神谷的人也没限制他的活动，他还是粗略的看出些猫腻，这谷并不大，但却处处布着机巧阵法。
怕也正因如此，医神谷才能千百年来躲避纷杂尘世。
而且，谷内的确遍地是宝，便是百年人参也随处可见。
听竹易随口谈起的，医神谷丹房中还存有不少让武林人士梦寐以求的丹药。
就这样，鸡鸣而起，日落则息的生活过了大半个月，竹易在一天下午总算来找他，说要带他去见他的几位师伯。
白魄心中一跳，明白大概是什么事情，多日来的平静有了丝裂缝。
跟着竹易到达谷内榜山而修的一处石屋，白魄才进门便见着三个五十多岁的白须老者端坐着，还有个年轻些的，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站着。
竹易先一步打招呼：“见过诸位师伯。”
白魄回过神，在几位老者的打量目光下，跟着弯腰行礼，“见过几位圣手。”医神谷的医者当得起他一声圣手。
几个老者没说话，依旧静默打量着白魄。
白魄任由他们视线在自己身上来回，丝毫不见不耐和不悦，仍旧弯着身子保持恭敬。
良久，那中年医者开了口，先咳咳几声才慢慢道：“我们都听说过你救竹易的事。”
“不敢说救，举手之劳。”白魄没起身，依旧弯着身子低着头，声音清脆而真诚。
“哦？”一个坐在左侧的老者似是而非应了句。
没等白魄回应又继续道：“竹易既然答应了替你去除封魂针，那我们也会尽力，医神谷向来讲究信守承诺。”
“谢谢！”白魄终于抬起头，眼中流露出感激。
左边坐着的老者看他抬头，神情也未变，一摆手接口道：“只是有句话想要嘱咐你！”
“请您说。”白魄对这几个可以取出自己体内封魂针的长者是发自内心的尊重。
“谷外等你的人是谁，我们都不说，但不代表我们不知道，感谢的话先放一边，我们只希望你在封魂针取出后，莫要对我们的竹易师侄提出什么不恰当的要求。”
白魄一僵身子，目光直白看向那老人家。
老者丝毫不为所动，双眼中透出些睿智，缓缓道：“我们听竹易谈起过你的身不由己，虽然不知道具体的，但也猜测出了一些，可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更何况是皇族，我医神谷虽然医术超群，然成立以来就不喜掺杂番外尘世，此次破规救你已是犯了大忌，你再提什么要求我们会很为难。”
老者说完，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拂一口。
另一个老者接过话头，淡淡道：“我医神谷外有弥天阵法运转，但虽然如此，谷外的那位现如今也知道了医神谷大致方位，再要狠了心，不需要太多，十数万大军只要半月便可像翻堤埂一样翻出医神谷来。”
话不需要再多说，白魄心中的妄想被提前封死，他也算是听出医神谷这些长者的意思，但这些也怪不得他们。
他点点脑袋，苦涩道：“我明白的。”
“那就好，回去休息吧，明日我们便开始取你体内的封魂针，但你必须清楚，取针过程中，你的神智必须保持清醒，否则我们再大本事也不可能导出你体内的针来，这过程会非常非常痛苦，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是。”
白魄没抬头，觉的全身有些乏力。
“我们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白魄抬头看去，是先前那个站着的比较年轻的中年男人。
“这个条件等你针取出来后我们再谈，先回去休息吧。”
中年男人挥了挥衣袖，没在意白魄满目的好奇。
看出明显的送客意味，白魄也只好先暂停，“嗯。”一声，转身先往外走。
等到了第二日，白魄如约被竹易带到师伯们所在的屋子，竹易在他进去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默默道了两字：“坚持！”
白魄无声点头，推开白雾弥漫的房间。
竹易站在门外，双手紧握，他没得到允许进去观看，但知道师伯们从昨晚便开始做准备了。
想来也是万无一失的。
但他还是有些紧张，果然一开始屋内什么声音都没有，再过了一炷香时间，就听见猛然一声惨叫，显然是白魄的。
竹易脚下一动，又生生止住脚步。
第233章：漫目无边
屋内惨叫声越发大了，过了会又嘶哑下去。
再过片刻，响起的叫声中已经掺杂了哭声。
竹易听着那声音只觉的毛骨悚然。
究竟是怎样的痛苦，逼得这个倔强少年如此凄厉的叫出声来？
白魄只觉的自己全身都在痛，偏偏又不能晕过去，等神思飘散间，有个人影弯下身来，往他嘴里递了根什么，喝道：“含着。”
白魄听话张嘴，把那东西含进嘴里，再次袭来的剧痛让他一口咬住了嘴中的草根上，一股苦味弥漫在他的舌腔，稍微让他恢复些理智。
他低泣着声音，哀求：“让我死吧，不要再取了，我还不如死了。”
一直在痛苦中重复这句话的他未得到任何回应，终于他像是被激怒了，大吼出来：“老子都说不看了，让老子死！！听不见吗，我杀了你们。”
他在叫嚣，在痛苦中不能失去知觉的他逐渐开始疯狂。
终于又一个白袍人影晃到他头部来，拿着根细长的银针，毫不迟疑的朝着他脖子刺下来。
白魄再张嘴，却是喊骂不出来了。
一开始任由白魄喊叫出来是想为他缓解痛苦，但如果任由他再这么叫下去，怕是他的嗓子就废了。
……
……
白魄从昏沉中醒来没多久，就发现自己体内的封魂针果然不见了，竹易正非常尽心的在陪床，见他清醒过来，高兴的扑过来，急切的询问：“怎么样？好些了吗？”
白魄默不作声运转下内力，表情一愣，接着就有些傻了。
长年来用以压抑封魂针的五成内力现在正在他体内经脉处自由游走。
再一翻手掌，心中已经了然，他的武功已经全部恢复了。
再怎么心中压抑，他也还是笑出了声：“好了！全好了。”
竹易很高兴，安慰了他一通，又让他好好休息。
白魄再在床上躺了两天，起身的时候特意在林中找了块大石，一掌击出，大石碎裂，四溅横飞，他收掌，平缓呼吸，内心激荡，看来被压抑将近八年的内力不但全部恢复，甚至比之以前还更深厚了。
竹易在他身后，看如人高般的大石碎裂成沫，有些痴傻。
白魄转过身子来看他这样子，也有些好笑，走上前几步：“竹易，谢谢你这些时日的照顾。”
青年摆手想拒绝，但白魄拦住了他，直接道：“我那次救你并不单纯，但你救我却是真心实意的，所以是我白魄欠你的。”
竹易还想说话，白魄却从腰间取下个血红的手掌形状玉佩，一把塞进他怀中。
竹易愣了下，拿过那挂件，有些疑惑，“这是做什么？”
“送给你的。”白魄回答的快速。
这玉佩当初被杨家私扣，汪硕抄了杨家后，把这个东西又还给了他。
“我不要！”竹易却是马上变了脸色，坚决的把东西递回来。
但比起力气，他又怎么会是白魄的对手，白魄只一只手便控制了他整个身子的动作。另一只手把挂件系到他腰上，看竹易表情愤怒，摇了摇头，脆着声音道：“这并不只是个玉佩挂件，也不只送给你一人的，我希望他日若医神谷遭遇了什么渡不过的难关时，你可持这个到北疆寻得一线生机。”
白魄的表情太认真了，竹易看着腰间的挂件有了一瞬间的迟疑。白魄却当先转过身子，向后走，嘴中道：“走吧，不是说你的师伯们要见我吗。”
白魄再次跨进石屋，依旧是那四位长者站着，他再次好好的看了几眼这些人，然后真心跪了下去，朗声道：“谢过几位长辈救命之恩。”
几人任由他跪着，彼此对视一眼，不动声色点点头，眼中总算流露些许赞同。
竹易站在白魄身后，看见几位长辈的脸色，也明白了一些，上前扶起白魄。
白魄顺势起来，他跪，是因为他真心感谢这些人，他们挽救了他的生命，终结了他的痛苦，但他不可能真不动如山的跪下去，也因为他的身份——玄宗长老。
“那日提到的那个条件，今日我们要来兑现了。”
果然……
白魄心中肯定，面上不显，他猜到今日见他所为何事，但确实猜不出条件的具体内容。
“敢问是何条件？”
中年医者上前一步，眼中明亮，情绪第一次如此分明，激动道：“告诉我们，当年以一己之力封住你体内封魂针的是何人？”
白魄顿了下，没想到，他们会提出这个问题。
但其实，这个问题已经困扰这些医神谷内的圣手多时了，从看见白魄的第一眼起，从为白魄诊断后，他们就可以肯定，当年白魄中了封魂针后，有人替白魄施过针术，以一己之力阻挡了封魂针的进一步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