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堪称诡异的局面，所有人除了绷着脸，随时密切关注海面上的进展外，实在是找不出更好的表情来面对。
“这不对啊，事情有些不对劲。”
队长曼蒂紧锁着她那对细致的眉毛，小巧的鼻翼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她觉得他们肯定遗漏了什么，某个关窍的部分，某个能解释今晚这种闻所未闻的局面，是如何出现的原因，到底有什么……被忽略了呢？
“泰勒斯在上！”
巨狼族的兽人科里，半个身体几乎都探出了围栏，他大叫的声音，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见众人都莫名所以地看着他，科里费力咽了几口唾沫，才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像是有些沉重地抬起手臂，指向了此刻混战海域更前方的海平面。
“你们快看，又来了一群！”
咕噜一声，这是好几个人一起吞咽唾沫的合奏。
小队众人这时脑袋都有些发蒙，动作也有些僵硬，他们下意识顺着科里手指的方向看去，然后就都彻底地傻眼了。
“是凶兽镰牙海蛇……”
随着科里干涩的喃喃声，那群拥有长线型身体的怪物快速游近，已经能清楚地看到，在它们时不时高昂起的锥形头部上，那对镰刀般的硕大长牙，正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还没等迅风小队众人做出反应，船只另一侧的右舷不远，海面上咕嘟咕嘟沸腾一般，突然冒起了大量气泡。海水以下，一大片黑影正逐渐清晰扩散——
有什么大家伙正在上浮。
白色的泡沫越升越高，甚至把区域内十几只正战作一团，厮打得不可开交的紫水兽与盾蟹，都顶得肚皮朝天，腾空翻滚，随后又再度噗通、噗通滚落回海里。
随着巨大的海浪互相拍击倾泻，附近的紫水兽和盾蟹，还有迅风小队的捕猎船，都被摇晃得不停左右颠簸，而船只右后方，根本看不清头尾，像是一座岛屿般庞大的生物，这时终于现身在了海中。
“这是……”
被罗勒扶着，凌霄勉强维持住了身体平衡，他仰起头，打量着面前这头通体墨绿，浑身覆盖着无数海草、贝类、礁石的生物，如果不是它发出低沉的吼叫，以及背部不停高高喷射的水柱，凌霄恐怕真的就会把它当成是一座浮岛了。
“是绿魔巨龟啊！”
费奇、密奇、杰奇三兄弟如惊雷般乍响的和声，也让凌霄确定了自己心底的猜测。
也许正因为他第一次参加海狩，对于眼前这些反常的变故，凌霄反倒能够比老手的曼蒂、哥达尔等人更冷静以对。他想，如果那本他购买的冒险手册没有出错，连总在海底沉睡不爱活动，破坏力却直逼妖兽级的巨龟都已经出现，此刻他们周围，还另外聚集了这么多原本在其他海域活动的凶兽级别生物。
这一切迹象，差不多都指向了唯一的一个可能。
如果是这个可能，那么今晚，他们迅风小队可谓是中了头奖了！
从思索考量再到豁然开朗，时间其实仅仅只过去那么几秒钟而已，凌霄抬起头，环顾了周围的人群一眼，随后他便朝着一个方向开口道：“队长，曼蒂队长——”
听见凌霄的呼唤，曼蒂这才清醒过来，那张美丽的脸上微微发白，额头也甚至冒出了一层紧张的汗水。她觉得只差一点，就要马上捉住那个被遗漏的重要关键，可每次该死的只差一点！
“肖那，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曼蒂的语调有些急，她几乎不抱希望，只是脱口问出。
肩负着整个迅风小队的命运，她的队员们都是她的责任。目前的队伍，身处数量惊人的这大群海兽的包围圈中，该怎么样才能逃出生天，带领队员们平安脱险，成了摆在曼蒂面前的一个巨大的挑战。
“是的，我有发现。”
凌霄一句话，成功地让所有人的目光转移到了他身上。
曼蒂觉得自己大概听错了，可面前这个褐发褐眼的青年，脸上笑容温和，却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包括刚才那些潮汐鱼人，这些海兽也许并不是冲着我们来的。可能我们的船，正巧停在了这样一个会遭受攻击的地点。”
凌霄组织了一下语言，对着仍旧没有反应过来的众人，他决定速战速决，毕竟眼下的情况，容不得他继续长篇大论地卖关子。
“我觉得今晚，这个海中之海，将会发生一次‘蜕化’。”
随着凌霄最后的话语落下，狩猎船的甲板上，突然陷入了一阵可怕的沉默。
“肖那，你是说——”
矮人哥达尔的红胡子连连抖动，甚至连语尾都带着一丝不可置信的颤抖。
“我说怎么这样邪门，那么多大家伙都跑一块儿来了！”
“泰勒斯在上！今晚可真是太刺激了！”
“这可不止一桌麻将了——”
甲板上其他人也都纷纷回过神，神情亢奋地开始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怪不得怪不得！原来如此，这样就能说通了！”
队长曼蒂在最初的震愕过后，心里那个被遗漏却怎么也抓不住的问题关键，在凌霄的提示下，就这么轻松握到了手中。
她看着海面上那些捉对厮杀的凶兽们，还有那只在他们船侧右后方浮出后，就没有进一步动作的绿魔巨龟，心中的迷雾一旦被拨开，一切都豁然开朗。
如同泰拉大陆的战士与魔法师可以进阶一样，千年来，泰勒斯之眼中的生物们，在极少数的情况下，也同样能够进行进化。从普通野兽更进一步成为猛兽级，猛兽级成为凶兽级，甚至是凶兽进化到妖兽，这样的生物进化，被称为蜕化。
但这种情况是极其罕见的。一个冒险者个体，毕生都不一定能够有缘经历一次。大毁灭以来，有记录可查的泰勒斯之眼生物蜕化，也就只有屈指可数的十来次。
发生蜕化的一个明显特征或者说是预兆，就是原本只在特定地域活动，拥有极强地盘意识的裂隙生物们，不明原因地突然向同一个地点蜂拥聚集。而原本王不见王的这些裂隙生物，期间可能会发生极其惨烈的争斗与厮杀。这大概也是一种自然的平衡法则，毕竟直接跨越级别的物种进化，在最终蜕化成功的生物数量上，可能是越少越好。
“如果这里将成为蜕化之地，那么马上，还会有成千上百的海兽们将聚集过来！”
哥达尔的一句话，让小队所有成员的心都跟着沉了一沉。
看来今晚，他们还真的是中了头奖！
84、血腥之海
“我们是留下，还是马上离开？”
队长曼蒂的声音沉重。
悄然离开的话，这群为了即将到来的盛宴而疯狂起舞的裂隙生物，可能哪个都不会在意他们的消失。
但若要留下，就必须得承担相当可怕的风险，也许过了今晚，全船十三人无一能够幸免，都将葬身于这片诡丽莫测的深海。
“我留下。”
一船人沉默了半晌，红头发的哥达尔第一个开口。只见他右手握成拳头，然后直直伸出，这是迅风小队遇上重大难题，需要全员表决时，才会做出的动作。
“我们留下。”
接着哥达尔应声的，是矮人三兄弟费奇、密奇和杰奇，他们同样伸出了手。
“我留下。”
“我也是。”
一个接着一个，巨狼族兽人科里，半人马族两位兽人伦恩与路德，凌霄、罗勒和汪林奇三人，大叔艾布纳，甚至是羞答答的菲亚，也都纷纷伸出了右手。
队长曼蒂看着她这些队员，直觉他们是疯了。但当最后，她自己的拳头与迅风小队全员相碰触的那刻，她觉得大概自己也一样是疯了。
在场所有的人，其实都明知道这个决定将有多么危险。
可一旦想到——这样的泰勒斯之眼生物蜕化，绝大部分冒险者一生都无法亲历一次，错过了今晚，他们小队几乎不可能再遇上第二次。而泰拉大陆上，曾经历过这样的挑战，并且最后成功活下来的勇敢冒险者，无一不成为了之后赫赫有名的人物。
于是这群充满了热血与豪情的队员们，谁也不愿意像个懦夫一样，就此退却。
今夜，究竟是他们的幸运，还是天大的不幸？
队长曼蒂环顾了一圈，努力压下有些颤抖的声音，以平静的语调宣布道——
“那么，全员通过，我们留下！”
留下，自然是要做好万全充足的准备。在曼蒂的一声令下之后，捕猎船上的所有小队成员们都开始行动了起来。
“伦恩，路德，你们两个去航行室，无论如何都要保证整艘船的稳定！”重新拿出了密纹法杖，队长曼蒂对一旁那两名高大的半人马族战士连声吩咐：“我们不能停留在这里，要赶在更多海兽到来前，改变捕猎船的航行路线——”
“先下潜。”看曼蒂皱眉陷入思索，边上的副队长哥达尔，当机立断地接口建议道。
在一起冒险这么长时间，作为副队长的他当然明白曼蒂是在顾虑什么。他看着海面上，那些已经混战成一团的凶兽们——身处于混乱的中心，他们要从这些海兽的包围圈中直接撕开缺口，强行突破又不被误伤波及的可能性很低。而只要不是那么走背运，在海底遇上另一波能够无视船体防御的高魔抗鱼人，潜入海下来脱离包围的方案，明显代价要小得多。
队长曼蒂看了哥达尔一眼，随后终于点了点头，“那么，伦恩和路德，你们两个快去航行室，操作捕猎船下潜，我们后退到稍微安全的距离，再静观其变。”
“明白！”
接到命令的两位半人马族战士，在回应后，立即脚步匆匆向着船尾处的驾驶舱跑去。
“剩下的人，都待在甲板上戒备。”队长曼蒂回过头，朝聚在一起的其余十位成员开口道：“等整艘船下潜后，我们要随时留意四周的情况，海面上已经这样了，底下不见得会有多么乐观。”
剩下的队员都应声称是，包括凌霄他们在内，都明白曼蒂绝非夸大其词。
所谓的泰勒斯之眼生物蜕化，虽然罕见，但千年间十余次有记载的蜕化，都不约而同向整个大陆的冒险者们描述了那种惊心动魄的过程，那真是万兽横行，群魔乱舞的场面。
在曼蒂开口后不久，捕猎船便发出了那种熟悉的、仿佛整艘船只要散架一样的喀拉拉的声音。
“都注意，船要下潜了！”
听完矮人哥达尔的警告，凌霄捏住身边罗勒的手，马上找了截围栏紧张地抱住。尽管早已经了解到，这种专为海狩设计制造的神奇船只，能够像潜艇一样在海面以下航行，但至今一次也没亲身经历过的他，还是抑制不住地感到慌乱。
在一阵强烈的失重感后，原本像彩色气球一样轻盈漂浮，正随着周围不停涌动的波涛上下起伏的狩猎船船身，突然像是变成了一颗沉重的铁球，在绽放四溅的水花中，直直就向下沉了下去。
外部那层充满韧性的魔法屏障，在海水陡然的重压下微微凹陷后，马上又向外反弹恢复如初。透过头顶的防御屏障，凌霄只看见无数汹涌的蓝色海水和白色气泡，将整艘船彻底淹没包裹的情景。
上一秒还是镰牙海蛇、紫水兽、盾蟹乱斗的混乱不堪海面，在眨眼间，就变作了一片幽蓝深邃的海底世界。
闪烁着星辉般银光的八目鱼群，于此时铺天盖地而来，又在与捕猎船几乎相撞的前一秒，分成两列，堪堪贴着整艘船的防护罩外壳快速擦过。
正如队长曼蒂所料，海面之下也并不平静。
凌霄等人看着那一群群四处奔散的鱼类及其他生物们，这些忙于逃命的，大多都是处于海中之海食物链底层的普通野兽。它们似乎都知道，今夜这里将要发生的事情，不想沦为巨兽们争斗下无辜牺牲品的这些海中生物，于是纷纷成群结队，远远地逃离。
捕猎船在成功下潜后，也跟着这些逃命的生物们一起，开始缓缓撤出这片最为危险的核心地带。
在海底不比海上，整艘船航行的速度都慢了将近一半，凌霄仰着头，和其他人一样，紧张万分地望着此刻船只经过的海域正上方——
目前船只小心通过的中央，那片庞大的、像山一样沉沉压在众人头顶的黑色，正是刚才海面上那只绿魔巨龟的腹部。黑色边缘，巨龟那足有迅风小队捕猎船体积大小的浆形四肢，每一次缓缓划动，便带起了无数紊乱的涡流。
等到终于平安脱离，将那片黑压压的海水与巨龟腹甲抛到了脑后，甲板上的小队成员们，才都纷纷彻底松出了一口气。
而他们兵行险招，选择从巨龟腹部通过的原因，其实也正是为了隐藏行踪，躲避周围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凶暴海兽们的耳目。毕竟在绿魔巨龟可怕的威慑力之下，少有其他生物敢于大剌剌地从它面前或周围晃过。
继续航行了一段距离，确定差不多脱离那些凶兽的包围圈之后，整艘捕猎船便再度上浮。
“总算上来了，快憋死我了！”
从捕猎船下潜伊始，对深海充满恐惧，继而整个人都开始不对劲的汪林奇，这时终于活过来了一般嚷嚷出声。
“我们现在在哪？”
对于他的问题，凌霄四下望了望，确定这时捕猎船所处的位置，离那头绿魔巨龟粗长的尾部，大约也就只有四五百米的距离。
迅风小队的船只，借由前方巨龟浮岛般庞大的体形，正好能够巧妙地掩藏在其后。也因为这头力量直逼妖兽级的大家伙的威慑，其他凶兽都退避三舍，巨龟附近的海面，眼下反倒成了一片相对平静的安全区。
“就不能再近点吗？现在都看不清什么——”伸手搭在额头，这时还不忘看热闹的汪先生，颇有些不满地嘴里嘟囔着。
“等下会有更多海兽向这片海域聚集，我们可能还要继续往后退哩！”站在他旁边巨狼族兽人科里，同样伸长了脖子，相较于汪林奇的抱怨，他倒是心直口快，实话实说地回应。
而仿佛为了印证科里的话一般，短短的时间内，又有许多模样狰狞可怖的裂隙凶兽，从各个方向的海面或水下出现。
渐渐地，开始有无数的海兽尸体与残肢，在波涛中浮浮沉沉，并且越来越多。
比尸体更多的，是仍在不断从四周涌现聚集活生生的海兽们。它们往往一碰面就厮打扭扯在一起，彼此残杀仿佛毫无理智，完全不能自控。不由分说便加入了这场混乱的战局之中。
撕咬，啃噬，抽击，割裂。血肉横飞，咆哮与哀鸣混合在一处。
那是赤裸裸的杀戮。
泰勒斯之眼鬼魅而幽蓝光芒的笼罩下，很快，金黄与靛蓝交织的瑰丽海域，就化作了一整片疯狂的血腥之海。
隐蔽在巨龟尾部后方，远远目睹了整个过程的迅风小队成员，面对这一幕末日地狱般的景象，看得瞠目结舌之余，更是心惊后怕不已。
如果小队刚才没有当机立断，从海底潜行退出到了战圈之外，那么他们的捕猎船，这时估计连渣滓都不会剩下了！
“泰勒斯在上……”
红头发的矮人哥达尔喃喃着，心中的震撼难以言表，他已经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了。
即使是在大陆各地冒险游历多年，见惯了死亡与杀戮的迅风小队，即使已经从各种记载传闻中，对泰勒斯之眼生物蜕化必经的血腥一步有所了解，但亲身经历眼前这样极其惨烈的大规模拼杀死斗，每一个人的心底，都不可避免地充斥着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强烈震动。
紫水兽、盾蟹、镰牙海蛇、潮汐鱼人等等，看着那些倾他们整个小队之力，都只能勉强应付十来只的凶兽们，前赴后继，悍不畏死。看它们成百上千地出现，战斗，重伤，最后死去，众人的心里，都有些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