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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长空——by冯威斯特哈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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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着亚麻色发辫的女侍者刚走近,他就扬起手:“一杯牛奶,谢谢。”

伊勒曼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哪有那么好笑,”他皱眉道,“你以为在北非能天天喝到新鲜牛奶?”

伊勒曼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搭着桌沿,边笑边答:“和你威风八面的战争英雄形象不符啊,西战线上的绝对王牌哈约?西格弗里德?弗科。”

弗科耸耸肩,从返回的女侍者手中接过玻璃杯:“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说着,将杯里的牛奶往伊勒曼的咖啡杯里倒了些:“你才多大,喝什么黑咖啡。”

“下个月就二十了。”伊勒曼颇有些得意地说。

弗科啜了一口牛奶,听了这话挑眉道:“要什么礼物?”

“嗯?”伊勒曼像是被问了措手不及,愣了几秒,才有些拘谨地回:“不用送什么吧?”

“告诉我日期,”弗科一手轻轻有节奏地敲着桌面,“起码给你寄封信。不过时间不一定……说不定晚一两个星期,从前线寄信不好估计时间。又不能早到了。”

“早到也没关系。”伊勒曼抢着说。

“别瞎说,那怎么行。”

“大不了我过生日的时候再拆。”伊勒曼沾沾自喜地说。

弗科也禁不住微笑起来。他低头看着桌面,伸手将桌布上的皱褶抚平,又抬眼望向伊勒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从搭在椅背上的风衣口袋中掏出一样东西:“给,上次答应要给你看的。”

他纤长稳定的手指间夹着一条缎带的两端,越过桌面递给伊勒曼。黑白红三色的缎带高高悬起一枚镶着银边的黑色铁十字章,崭新的边缘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以扁长的铁环挂在缎带上。伊勒曼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放在手心,以拇指擦拭了几下勋章中心的万字符,出神地细看了一会儿,才说:“这就是你在信里说,新获得的骑士十字章?”

“你又不是没见过骑士勋章。”弗科笑着说。

“快戴上我看看!”伊勒曼冷不丁又将手里的勋章急切地推还给弗科。

弗科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我想看你戴上骑士勋章的样子。”伊勒曼理直气壮地说。

弗科眨了眨眼睛,没有接话,只是自伊勒曼手中接了勋章,双手分持缎带的两端,从衬衫衣领下绕到颈后系住。伊勒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枚骑士铁十字勋章,直到弗科整理完衣领,才视线上移,与他四目相接。弗科俊美的面容在铁十字勋章的衬托下显得越发英气逼人,浅棕色的发丝在灯下泛起一层金色的光芒,眼中带着笑意。

“恭喜你。”伊勒曼赞叹道:“真是厉害。”

弗科勾起嘴角:“我可是北非之星啊。”

“要是我能成为像你一样了不得的飞行员就好了。”

弗科抬手轻轻弹了弹颈前的十字章:“早晚你也有一枚,信不信?”

伊勒曼像是觉得这前景难以想象似的,注视着十字勋章皱起了眉头。

弗科却好像没注意到眼前人的神色,举杯喝了一口牛奶,兴致高昂地问道:“梅赛施密特开起来怎么样?”

伊勒曼跟着也捏起咖啡杯:“还不错,比训练机花样多上不少。”

弗科露出玩味的神色:“现在还专门教花样飞行了?我们那时候可没有。”

“嗯?”伊勒曼不解道。

“本来就不是什么战斗常用技巧。”弗科说,“我的花样飞行都是靠自己练的。”他低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桌布上的细微纹理,右手一下下地敲着桌面,又补充道:“要我说,早晚花样飞行会是战斗机飞行员的必修课;只不过现在来讲,技术上我们没有比红男爵的年代前进了多少。空战作为一种新兴的战斗形式,算是还在起步阶段。就连我们训练时用的最为中规中矩的阵型,也是兀鹰军团刚刚摸索出来的。”

说完,他又耸耸肩,戏谑地挑起嘴角:“而且训练学校教的东西,到了前线基本都没用。我到现在还没见过老老实实落单来挨打的敌人呢!果真飞行员学校也是学校——天下的学校都是一样的胡扯。”

伊勒曼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哈约,你都是整个北非战场头一号的王牌了,脾气还跟个中学生似的。”

“你可不知道我提前拿到高等中学毕业证书的时候有多高兴!”弗科像是没听出伊勒曼言语中奚落的意味,兴高采烈地继续说道,“我是同届里年龄最小的之一,还在三月就考完了所有科目,毕业时我还没到十八岁。”

伊勒曼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抿了一口咖啡道:“我的教官是纳粹飞行协会出身,听他讲课,我还是觉得受益良多。“

弗科抬手将发丝拢向脑后,问:“我记得你是开过滑翔机的吧?”

“岂止开过?我还教过。”伊勒曼抢白道,“从小我母亲就教我驾驶滑翔机。自我十四岁加入希特勒少年飞行队起,直到十八岁退队,符腾堡的东北区域分队都有我的教员名额。”

“那也难怪了。”弗科撇撇嘴,“基础扎实嘛。符腾堡很好玩吧?柏林可无聊了。”

伊勒曼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弗科,答道:“还可以,我们那里产红酒。”

弗科像是完全不在意伊勒曼的答非所问,继续说:“那以后你放假,带我去玩啊?柏林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他目光不经意地移至窗外,看着玻璃窗上蜿蜒而下的水迹,旁若无人地说:“这里距离柏林不过一个半小时,却已经安闲舒适多了……柏林又吵,又挤。”

“想不到你也会嫌大城市拥挤吵闹。”伊勒曼笑道,“我以前很向往柏林,毕竟是首都。”

“要是以前自然不会,”弗科轻快地说,“我妹妹最喜欢缠着我陪她出去逛了,否则就在家里叽叽喳喳地烦个没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抹微笑僵在了脸上,目光也黯淡下来。

伊勒曼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失。他看了看垂下眼睑的弗科,默默地移开视线,转而注视着弗科静静搁放在桌上的右手臂。弗科西装上衣的袖子边沿露出一圈白色衬衫的平展轮廓,袖口隐约现出内侧浅粉色的衬里,淡金色的袖扣穿过扣眼将衬衫袖口固定。袖口上的浮雕图案是一只德国鹰的形状。

寂静在两人间蔓延,仿佛连呼吸声都变得多余。弗科无声地凝视着面前的玻璃杯,忽然开口道:

“现在最热闹的人不在了,家里也冷冷清清的。”

伊勒曼没有接话。弗科伸过左手,轻轻抚摸着右腕上的袖扣:“我上前线的时候,她攒了半年的钱送我的。如今家里只有我母亲和继父,中学时的朋友又无一不在战场上,我放假回来,竟然连个说几句话的人都没有。以往去的酒吧和聚会,都忽地索然无味。想来想去,也只有来找你。好在你还有时间见我。”

“当然有时间!”伊勒曼急忙说,“是你的话,我什么时候都有时间。”

十四

一抹微笑浮上了弗科的嘴角。他眼中也带着笑意,望着伊勒曼,却话锋一转:“我订婚了。”

“你也会订婚?”伊勒曼不假思索地问。

“过了今年圣诞节,”弗科说,“英格的忌日之后,就结婚。”

“和谁?”

“当然是丽丝。”弗科理所当然道。

伊勒曼毫不掩饰一脸困惑的神情,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我还以为你这种人,不会这么早结婚。”

“我哪种人?”弗科挑眉问。

“我不是那个意思!”伊勒曼慌忙辩解道,“哈约,我是说……”

弗科却狡黠地一笑,看着伊勒曼张口结舌的模样,悠悠地说:“我只是不想走父亲的老路。”

“你父亲……”伊勒曼皱起眉,“是西格弗里德?弗科将军?”

弗科耸耸肩,只说:“啤酒还是伏特加?我请。”

伊勒曼叹了口气,扬手叫过女侍,要了两扎啤酒。直到新鲜冰凉的啤酒被端到眼前,弗科拿起酒杯猛喝了一大口,才继续说道:“我的父亲在上次大战中是一名陆军上尉,战争结束后加入了柏林警察。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同我母亲离婚,但是之后她又再嫁了一个警察,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弗科轻描淡写地说着,伊勒曼没有插话,只是同样端起啤酒。

“我一直与母亲和妹妹生活,在父母离婚后就几乎没再见过我父亲。我改了我继父的姓入学,对父亲的印象也仅仅是一位英俊潇洒的军人。他在我的记忆里像是从来都不会老,永远笑的时候带着几分不羁,永远做什么都有着一种从容的风度。他会在我闯了祸回家的时候,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笑着摸我的头,说不愧是他的儿子,闯祸都闯得那么有创造力。”弗科语气平稳地说着,声音却开始发抖,“他说他小时候也和我一模一样地不让人省心。”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吐出,才接着说:“我中学的最后一年,知道他转回了军队,就跟母亲闹着无论如何也要参军。我改回了原本的名字,志愿加入空军,想要有一天成为和我父亲一样,为国效力的帅气军官。继父一直待我不错,我在学校领了处分回家他也从不生气。可我只想要那个会拍着我的头,说我的恶作剧都充满了想象力的父亲。”

“我被正式接受进入空军的时候,一个人去过一次汉堡找他,告诉他我被录取的消息。”弗科随意地抬手擦了擦眼睛,“他很高兴,还带我去酒吧喝酒,我也碰到了他的新女友。不像一般父亲干出来的事情吧?带着刚刚中学毕业的儿子出入酒吧。”弗科说着,嘴角却勾起一个幸福的弧度,眼中仿佛有异样的神采闪动。他抬头将剩余的啤酒尽数灌了下去。

“但是那之后,我也没有再见过他。同苏联的战事一开始,他一直都在东战线上。下次有长假,我想去东战线看看他。”弗科低下头,抬手摸了摸颈前的骑士十字章,“我总算能挺直腰杆说,我哈约?弗科,当之无愧是他的儿子。”

伊勒曼愣了一会儿,才说:“就算你不是北非战场空军王牌,不是一样是他的儿子?”

“不一样。”弗科摇摇头,“他没有看着我长大,我必须得做出来给他看,叫他知道我没有白白继承了他的名姓。”

“哪怕是离婚了,他也应当回去看你们兄妹才对。”伊勒曼紧皱眉头道。

“他这个人,”弗科依旧是无所谓的神情,像是在说别人的父亲,“不是在一个地方待得住的。无论是婚姻,还是子女,没有一个绑得住他。他从来心里装的只有效忠德意志帝国,和到处去欠风流债。我要不是德意志空军的一张响当当王牌,恐怕他都要忘了我的存在了。”

不等伊勒曼接话,他又望向窗外,看着雨过天晴的万里无云和绿草遍地,轻松地说:“虽然我现在觉得,和中意的女子结婚,好好地两个人一起过一辈子也不错;但是我一生最幸运的事,就是生为弗科将军的儿子。战场上英姿飒爽,情场上风流倜傥,再没有比他更令人自豪的父亲。”

天色尚早,碧蓝天空下的经过雨水洗刷的景色清新沁人,路旁的草坪更是翠色欲滴。弗科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却说:“我得早点赶回家吃晚饭,不然母亲要担心了。”

“你什么时候回前线?”伊勒曼问。

“四月二十四日。”弗科说,“但是我过几天得去趟罗马,攒了好几个意大利的勋章没领呢。我都回来快一个月了,只不过之前两周一直在慕尼黑的空军医院。”

“空军医院?”伊勒曼紧张地问道,“你负伤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弗科耸耸肩,“所谓去医院,不过是例行疗养。你以后就知道了,无非是空军军官喝酒看风景,和看漂亮护士的地方。”

“你是已经订婚的人,”伊勒曼翻了个白眼,“还谈什么漂亮护士。”

“我在慕尼黑的时候可还没订婚哇。”弗科理所应当似的说。他拽过搭在靠背上的长风衣,站起披上,见伊勒曼只是抬头看着他,并没有起身的意思,从衣袋里抓出一把硬币和皱成一团的纸币,挑了张二马克的递给伊勒曼:“那你再坐会儿,我必须先走了,抱歉。”

伊勒曼接过纸币在桌上展平,也不推脱,只是说:“这么有钱?我觉得我们点的全加起来,也不过九十芬尼,至多略微超过一马克。”

“比你有钱。”弗科漫不经心地说,“等你加入正式编制了,你请我。”他拎着伞柄,转过身,又回过头来挥了挥手,道“再见!”就朝门外走去。

“再见。”伊勒曼怅然若失地对弗科的背影应道。他低下头,心不在焉地打量着那张难以舒展开来的马克,用指节反复地压着它的边角,仿佛是想要将其恢复平展的原状。草砂纸颜色的纸币在繁复的花纹上以黑色印有“二马克”的字样,底下是小字号的“遵行国家信用办公室条例发行”和下方稍大些的“国家信用办公室总部”。左下方是一枚德意志雄鹰的黑色盖章,绕着雄鹰图案一圈也写着“国家信用办公室”。纸币四角上印着黑色的阿拉伯数字,正中压在德文字母下面的则是白色镂空的阿拉伯数字,占了纸币三分之二的高度。

伊勒曼正盯着手中的纸币出神,忽然像是察觉到一旁的身形,猛地抬起头来。

“别攥着钱摸个没完,脏不脏。”弗科站在他座位旁边,淡淡地说。

“你落下什么了?”伊勒曼下意识看了看弗科当作手杖握着的伞,才问。

“差点忘了跟你说了。”弗科抬手拽了拽脖子上的骑士十字章,像是被勒得不舒服似的,“记得冯法瑞公爵?”

“当然。”伊勒曼毫不犹豫地答,“那么优雅高贵的人,谁见了一次都不会忘。”

“死了。”弗科简洁地说,“就在你上次见到他之后没几天。测试五十三联队新配备的弗莱德里希式梅赛施密特战斗机的时候,引擎失效,在弗利辛恩附近坠海,尸骨一直也没找到。”

话音刚落,他就抬起手在伊勒曼面前摆了摆:“这回真走啦。”说完,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十五

一九四二年六月三日。

暖洋洋的金光洒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上,午后灼热的空气盘踞在营地当中,烤得一架架帐篷表面都在发烫。帐篷内坐着的伊米尔?博斯维勒却好像并不在意外面肆虐的热浪,惬意地品了一口杯中刚沏好的热茶。他将端着茶杯的右手搁在身旁桌上,看了一眼桌侧像是守着什么稀世珍宝一般双手捧着茶杯的埃杜华特?纽别格,径自微笑起来。

纽别格得意地看着手中茶杯,头也不抬地说:“怎么样,好茶叶吧?”

“不错,不错。”博斯维勒点着头应道。不等他再开口,帐篷入口的门帘突然被掀了起来:

“长官,看见哈约了吗?”施罗尔探进来半个身子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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