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蟾宫春秋——by春从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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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山门打开,见到那个人的第一眼,他在一片冰天雪地里感到了久违的温暖。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彼时初见,只道少年品貌非凡,灼如春华。后来痴惘,更觉他惊才风逸,无人能出其右。那时候的少年,身边早有师兄笃学相伴。他出于莫名所以的嫉恨,用错误的表达做过很多傻事,结果适得其反,少年离他越来越远。

终于有一天,少年不知何故私自下山,此后再无音讯。

他从未奢想如果再见面,会是何种光景。

当命运再一次把当初的少年带到他身边,他不得不感叹造化之神的奇妙。

似乎李长歌的一生,注定要败给一个叫做拓跋景欢的人。无论是他最在乎的家人,还是他心中仅存的最后一丝温暖,随着命运之轮兜兜转转,竟无一例外都被同一个人夺走。多年来他步步为营处心积虑,无非是要景欢和那个无德的女人为李家陪葬。然而当复仇的脚步越来越接近终点,他有预感,自己的人生也已接近末路。

思及恸处,他忍不住掩面咳嗽起来。

廊外,一个婢女捧着药推门进来,隔着屏风小心提醒:“将军,该服药了。”

李长歌缓过劲来,脸色愈发苍白地道:“行了,放着吧。”

待那婢女告退,他披衣出门,一个人走到院子来,看着水池怔怔出神。

残月的清辉把寒梅盛放的枝桠,支离破碎地映在摇曳的波光上。他心底突来一阵无处遁形的凄婉悲凉。

白梅树旁是演兵台,架上放置着他平时惯用的武器。

他忽然很想舞剑。

月下,落梅,冷剑,这该是幅多美的画面。

他踱步过去,缓缓拔出一把长剑,有些微微气喘。

晓风拂发,衣袂轻扬。他胸中蓄势,随手挽了几个剑花,寒气自剑身迸凌而出。白梅花落,四散飘飞,月色一染,最是惹人怜爱。

天地摇幌,花月皆醉。独他凝眉肃穆,内心无比清醒。

他等的人已经出现。

多年未见,少年的模样到底有了变化。他变得更高,五官也变得更为精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已彻底长成一个器宇轩昂的美男子。

但眉宇之间,故人璨影仍在。

何况他脸上犹带着情深不悔的余恨,他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当舍弃今生最后一点温暖,他们之间,便只剩下此刻了。

“你比我预想中来得慢了。”

纵有千言万语,一旦诉之于口,也不过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仿佛他待他从来如此。

百里云骁看向李长歌,目光交接一瞬,如水一样的平静。

离开紫青剑阁的第一年,百里云骁便弃剑用刀,直至后来他学有所成,不再拘泥于兵器,与师门的心结才算真正解开。

刀剑无眼,每一场武决都意味着殊死战斗。

江湖烽烟,通往地狱的不归路上没有胜负。

倘若失败,唯死而已。

他已许久不用剑。

但同门相残毕竟是件憾事。对李长歌,他只想用玄门武学赢得堂堂正正。

“拔剑吧。”

百里云骁不赘言,人未动,剑已出鞘。

李长歌快如电闪的出剑迎击,剑锷甫交锋,手心即被震得虎口一麻。他力气不济,不得已踉跄着后退一步,额头汗如珠缀。

百里云骁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转瞬间欺身近前。李长歌还在兀自走神,冷不防被他一掌打中左肩,佩剑一时脱手,幸而及时反应过来,一招斗转星移又将剑柄稳稳握回手中。

也就是这点功夫,李长歌不禁想到虽然景欢不在了,但太后不死,李家大仇仍在。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抬头看了眼百里云骁,李长歌一咬牙,提气掠出三丈远。待站定后故技重施,一招凝气化形奇袭而来。

这一绝招由嵬崖子亲授,剑法固然变幻莫测,然最阴险的地方还是在于隐而不现的淬毒银针。任何人只要运功破招,必然气海大开,一旦被多如牛毛的银针刺入体内,毒素便会沿奇经八脉迅速蔓延,中招者唯有坐以待毙。

所幸百里云骁事先服了解毒丹药,又早已见识过此招玄机,因而并不着慌。李长歌见他不闪不避,心头犹有一丝不忍。不曾想这一招竟落了空,百里云骁身中银针,行动却毫无阻滞,接连使出紫青剑派“八荒六合”、“绝地天澜”两个大招,阴阳虚实,浑而合一。这两招走的都是李长歌极不擅长的玄门内家路数,一时寻不出破解之法,只能且退且挡。过不多时,他便撑持不住,被百里云骁一剑刺破面门,仓惶中一脚踏空,冷不防摔倒在地。

冷剑封喉一瞬,李长歌霎时白了脸,迟疑中用手在面上一抹,却是沾得满手血红。

他忍着痛,想要拄剑站起来,发现剑早已不在手边。转而去看百里云骁,发现他也在看着他。

李长歌惊觉,他已经能够平心静气的直视这个人。

不管是记忆中纯明无暇的白璧少年,还是眼前这个悲伤沉抑的俊美男子…

从百里云骁饱含痛楚的眼神中,李长歌骤然意识到了死亡的阴影。他面色灰白,眼睛发直,顺势颓然瘫倒。

天际曙光渐明,露出一碧晴空。周围宁静得听不见一丝声息。

第48章

栖云山麓,寒风飒飒,天青青欲雨。

百里云骁打马入林,惊动一群栖息的宿鸟振翅而飞,簌簌消失在昏沉沉的密林上空。

荒野无人,箫乐骤起,忽远又近的在林间回荡。

那不是普通的乐音,而是情深憾恨的杀伐之响,犹透着一缕旷古绝今的人世凄凉。

马蹄嘚嘚,禁不住为之一缓。

昔时玉人寥落,胸臆难抒,唯有寄情萧管,常于山高极巅处静立吹箫。其人不知,彼时还有一人常在半山断崖处默默听箫。

乐音空灵,一曲复一曲,曾日日夜夜陪伴过崖下离群索居的人。

回忆的画面越是不愿想起,越是变得清晰,如见缝插针,恨不能痛入骨髓。

百里云骁简直不能抑制心底的渴望。因为若不是专程等候,他想不出有什么人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方。只不过人死又岂能复生?这点微茫终归是痴想。

纵然如此,他还是被这一管洞箫蛊惑心神,几乎无法自持了。

似乎除了循声而去,已别无选择。

但希望破灭的速度总是比生成的要快。

不远处有一个被竹篱围起来的草亭,箫声便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再走得近些,也就看得清吹箫的不是他所想的那个人了——

尽管此人持箫的背影超凡脱俗,与故人确有几分神似。

百里云骁脸上掩不住的失望,不自觉的垂下眼帘,轻扣马缰调头想走。

亭子里的人却缓缓转过身来。

百里云骁瞥了他一眼,刹那柔风拂面,枝头残叶漫天落下,转眼积聚成阵。

那人收了箫管,一双冻若寒霜的眼眸冷冷直视来人。

“是你……”

此行本来就是要往国师殿的。既在这里遇上,百里云骁心中释然,便索性下马,迎着冰玉衡走入亭中。

“恕晚辈眼拙,没有一眼认出前辈来。”

冰玉衡倒也没有怪罪什么。他平素惯作威仪,所用衣饰无不极尽奢华,甚少以素颜示人。此番特意素衣打扮,任谁也不能一眼瞧出分别来。

“可知我为何在此等你?”

“晚辈不知。”

其实百里云骁有很多话想问,但面对此时此刻的冰玉衡,他朦朦胧胧感到所有问题都有点不合时宜。

“你忘了方才在将军府做过什么,莫非还妄想从国师殿折返祁兰山?”

“前辈不问晚辈为何这么做?”

冰玉衡面上始终没什么表情,听到这里也只是微微一哂,“无论你的理由有多么充分,李将军毕竟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如今他出了事,我身为国师,焉有坐视之理。”

“前辈对皇上有情,就能对自己的爱徒无情了吗?”

明知冰玉衡的本意并非如此,可百里云骁还是忍不住觉出一股无法言喻的怒意,似乎再不发泄的话,他整个人整颗心都要被那种无处遁形的痛楚吞噬殆尽了。

然而他表现得越是忿怒,冰玉衡的反应就越冷淡。百里云骁甚至能从那双翦水清瞳中看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这令他无法忍受,“如果前辈坚持要拿晚辈治罪,那便动手吧。”

冰玉衡听罢置若罔闻,倒是问了一句不相关的:“听闻你在中原正道名气不小,与我蟾宫一脉更是势如水火,何以两任宫主都对你另眼相看?”

百里云骁不解其意,默了一瞬,旋又警惕道:“前辈何出此言?”

“蟾宫霸业,崇武为基,在中原多有树敌。璇玑自执掌蟾宫以来,历经风波不断,可我从未见她有何怨怼。直到当年败于你手,她强行用秘法疗伤,导致走火入魔真气逆冲,四肢筋脉俱毁,再也无法继任宫主之位。后来,景欢答应接手蟾宫远赴中原,我以为他必有逐鹿中原之野心,结果他不仅让我失望,更让圣上寒心。”

冰玉衡说得那样平淡自然,仿佛所有人都只是他运筹帷幄的棋子。百里云骁仅仅听他提及名字便痛彻心扉,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既不能争辩,亦无须争辩。

“前辈究竟想知道什么?”

“当年解剑峰一战,你明明胜了,何以佯装束手就擒?璇玑虽然功体全废,但她待你委实不薄,你们之间到底有何不可告人的协定?”

面对接连诘问,百里云骁微微冷笑,颇有点自嘲的意思:“那是因为,蟾宫引以为傲的秘传五莲经到了冰璇玑手里,便已不是完整的五莲经了。”

冰玉衡闻言也笑,然而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反倒衬得他的表情愈发严肃,“如此说来,另外半本心经果然是在嵬崖子手里?”

“前辈何必明知故问。”百里云骁无可奈何的道,“我曾在密道里无意中撞破师父与冰璇玑会面,由此与师门产生嫌隙。在我决定下山之前,师父交给我一本心经残页,并要我不得对任何人透露此事。个中缘由,前辈应该比我更清楚。”

心里揣测是一回事,亲耳证实又是另外一回事。冰玉衡猛地转身,为了不让后辈看出他面部表情那种轻微的失控,用力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所以,心法不全,这便是璇玑当年受制于你的原因?”

见百里云骁沉默,冰玉衡又道:“你处心积虑留在解剑峰,也是为了另外半本心经?”

百里云骁黯然闭了闭眼,道:“从小到大,我一心想追求武道巅峰,曾经做过很多错事,也错过了很多事。”

冰玉衡没有说话,似在沉思。

百里云骁继续道:“刚下山那几年,我找了画匠把心经所载的招式秘法绘制成册,日日照着经书修习演炼,自以为武功炉火纯青,后来才知道错得离谱。”

“当然错了。历代宫主多为女儿身,乃因巫阳经本为双修秘法,大部分男儿就算符合先天之限,也会因男女双修而心生秽念,你该庆幸自己没有堕入魔途。”冰玉衡叹罢,径自迈步踏出亭外,“你走吧,李将军的事我自有办法处理。”

“多谢前辈。”

百里云骁牵了马正想跟上,却被冰玉衡阻去前路。

“你要回中原,我不拦你。但国师殿,是万万不准你再踏足了。”

冰玉衡此言一出,百里云骁顿感无奈,“中原路遥,前辈何不行个方便,此去一别,以后绝不再来打扰……”

“你真当国师殿是自家后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冰玉衡说着,一双柳眉微微蹙起,已然有些生气的模样,“当初你从哪里来,如今就往哪里去,何况你有御赐令牌,守关绝不敢为难你。”

百里云骁见他如此,知其必有顾虑,当下也不再强人所难,礼节性的拜别之后,便独自策马赶往萧关去了。

第49章

冬日最寒冷的时节已经过去,百里云骁在边陲小镇驻留了足足两月有余。

清角吹寒,瓦亭萧关,回廊一寸相思地。似乎所有伤心的回忆都凝结在这个地方。

百里云骁不去想自己为何要停在这里,也不去想还要在这里待多久。每一日从睡梦中醒来,他都到城关角楼去沽酒。有一次他酒醉微醺的走入城楼,在被风沙侵蚀的墙垣上发现了一则告示,似曾相识。他凑近去看,发现上面画了四名刺客,赫然就是他当初出雍城时见过的那幅通缉令。待回过神来,眼泪已毫无预兆的湿了脸颊。那个时候,他心里只有朦胧的醉意,并不觉得伤感。昔日人已殁,今日水犹寒。然而他时常分不清楚,究竟是他活在回忆里,还是回忆支撑着他活下去?

朔风吹来,卷起漫天黄沙,也让孤独的旅人沾染一身风尘。

日渐西斜,又是一个黄昏。

百里云骁提着酒壶来到角楼,发现馆里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原本来这里吃酒的多是一些过往商贩,场面不冷不热。今天的生意却好得出奇,不仅大堂客满,便连院子里也摆上了长桌长凳。百里云骁冷眼一觑,发现不少人随身佩了刀剑,整座角楼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江湖气。他不禁想到,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何以会在一个偏远小镇齐聚一堂?莫非在自己远离尘嚣的这段时日,江湖上又出什么大事了?

疑虑未消,外面一阵马鸣长嘶,几个青年侠客自马背上一跃而下。

百里云骁见到这几个人的时候,一点都不觉得陌生,因为他对他们的衣着装扮实在是太熟悉了。

青年一行共有五人。五个人都很年轻俊秀,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浅底绿萼织锦衣,甚至连手中的佩剑也一模一样。

百里云骁之所以认得,乃因每一个初入紫青剑阁的弟子,俱是这幅打扮。

此前祁兰山一行来去匆匆,他虽注意到剑阁只剩下小童和嵬崖子两个人,却没把其他人的去向放在心里。而今想来,这件事情也许很不单纯。

那五个人走进来的时候,角楼一侧的布幌动了动,似是有人藏身。

百里云骁不动声色的抱着酒壶倚墙蜷坐,身形潦倒,像个醉汉。

便在这时,堂上有人朝他们招手呼喝。待五人一落座,那打招呼的人即笑道:“怎的就你们五个?其他人呢?”

此人声如洪钟,百里云骁一听只觉得不可思议。

原来说话的不是别人,乃是故人雷东。

“师兄们另有任务,要晚一点才能来。”回话的青年就于末座,口吻彬彬有礼。

雷东满不在乎道:“有什么任务比今晚的决战更重要?”

青年肃容道:“决战固然紧要,但前辈别忘了,我们大师兄还困在解剑峰,生死未卜。”

“我说小兄弟啊,我雷东在解剑峰待了少说三年,还不是一样活跳跳?放心吧,甯大侠吉人自有天相,你们大可不必急于一时!”

……

是了,甯怀殇。

百里云骁有些痛恨自己竟到此时才想起这个人。

当初若不是因为他,以甯怀殇的身手,又怎会束手就擒?

那时情境,不容他暴露身份。原想日后找个机会救人,不料变故一件接着一件,他早将救人一事抛诸脑后。如今时间过了这么久,恐怕甯怀殇已在牢里吃了不少苦头。

此时此刻,他骤然意识到,倘若最后终要回祁兰山,无论为情为义,势必要带甯怀殇一起回去。

他欠他的,恐怕倾其一生也还不了。

百里云骁在心里作了决定,不禁怀疑雷东所言决战,莫非与蟾宫有关?

周围人声嘈杂,他不得不凝神静气,将那几个人说的每句话听得一字不差。

倏尔,从雷东口中蹦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名字,这让百里云骁在一瞬间产生了轻微的麻痹感,身子僵硬得几乎无法动弹。

“先前的储秀山庄自不必说,加上后来的清平门和千金楼,倘若再不设法阻止,迟早会有第四桩、第五桩灭门惨案的!也亏得月隐麟那魔头下得去手,邪魔外教果然心狠手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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