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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孽神仙一念间——by张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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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由此想到我画在墙上的像,幅幅都在突出魔昂眼里的力道,他是不是自己发现了,所以也在意起来便改了呢?胡乱琢磨中,偏头去看魔昂,他却似乎躺在草地上睡着了。

天上的浮云正一点点聚到一起,结成云片,把午后的太阳遮掩起来。没了刺眼的阳光,天地间更显幽静。

南风习习而动,草尖微微而摇,躺在云影中的魔昂已睡得安稳。

我悄悄折下一截草杆,在一块小小的地面上描画起魔昂睡着的样子。勾画了他的模样,又在他旁边画上一只小小的脑袋。我本是想画自己,却恍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熟悉自己是什么模样,便随手把那只小小的脑袋改成了白云犬。

不觉间,天光已淡,一滴雨水落下来,砸到我的鼻尖。紧接着,更多的雨滴飘洒而下,成了雨行。我没有打过伞,因为从小就习惯淋在雨中,自然也忘了给魔昂盖张阔叶子,等觉察时,他已经被雨滴砸醒。

他站起身,我拖着铁锹,一起往回走。黑土辽原上本没有恒定的路。只能约摸一个大概的方向而已。所以来时没碰到那副骨架,回程却碰到了。

在过去的几天里,骨架中肋条一般的骨头都已被我卸光了,如今只剩下大概的轮廓在。毕竟刚亲见魔君的死,此时看到空落的骨架难再有烹煮的念头。加之暮色雨烟,本来匮乏情感的我,却也不由觉起世间萧索。

“魔昂?”

“嗯。”

“你说魔君为什么要杀死自己?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一种死法。”

“因为他相信如果死去,境况会变好。”

我还是不懂,即使境况变好了,他都死了也不知道啊。然而如果死前就能看到境况好转,却也就无谓再杀死自己了。这个因果所以,构成一个圈没了头绪,但魔君却偏偏做了这样一种选择。除非是,他死了却还看得见。

兀自乱想间,回过神来时,才发现魔昂离我好近。我们的胳膊都擦到了一起。我抬眼去看他,见他正看向远方。

我正欲开口,却忽然听见流窜之声。眨眼之间,视野里已经窜起一溜泥点,看清了,正是硕鼠由远而至。

它见到我,还未近前,便尖叫着:“他来要我的眼睛了!”

三十一念

“是谁想要你的眼睛?”我刚问出口,硕鼠已经闪到了我的后背去躲着。我能感受到它尖尖的指甲透过布衫小心翼翼地抓着我的肉。

我回头去看它,它提溜着小眼睛紧张地望向我,许是觉得我的脸上没有安全感,便松开了抓住我的爪子,悄悄挪去到魔昂身后。

和硕鼠认识这般久,从它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的回忆中,我原本猜测它是无意间知道了魔君异恋的秘密,所以才一直担心被魔君来挖眼。可是魔君刚刚已经死了啊?它此刻又是在担心什么呢?

尚未来得及追问,一阵脚步声疾疾跑来。雨幕里,有一个魔人的身影奔驰而至。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也看到了魔昂与我,脚步瞬时慢下来,但渐渐还是到了近前。

他的脸上挂着雨水,衬得面色尤其苍白。他盯着魔昂看,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单薄的嘴唇吐出略微发尖的声音:“你原来还活着?”

魔昂自然认得他,正是一直对魔昂与我的关系心怀芥蒂的那个白面魔人。他有略微的茫然,目光扫过我,又看到明显暴露的硕鼠,最后目光还是停在了没开口的魔昂身上。他伸出手想碰魔昂一下,但终究没敢真的碰到,只是口中喃喃地问:“你到底是不是魔昂?怎么变得这么瘦?”

魔昂没有回答他,而是大手伸向自己背后把贴在他身上的硕鼠拎过来放到白面魔人身前,声音淡淡地问:“你要抓它?”

白面魔人点点头。硕鼠则止不住发抖,吓得都不敢跑了。

魔昂又问:“抓它做什么?”

“……吃。”声音从牙缝中挤出,白面魔人的脸色变得窘迫起来。

原来是打猎啊,我总算搞明白了,便拍拍硕鼠湿哒哒的脑袋轻声安慰它:“不用怕啦,他不是来要你的眼睛的,他只是想吃你。”

话说出口,我才发觉到自己的疏忽,抬头去看魔昂,一抹笑意在他嘴角一闪而过。

魔昂并没把硕鼠与白面魔人放在心上,就像没遇到一般,不打算干预,只是跟我说了声“走吧”,就迈开了步子。我拖着铁锹跟在后面。硕鼠则很知好歹地紧紧跟着我。

只剩白面魔人愣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追上来。他虽然没弄清状况,但已然从言语举止中认定了魔昂,追到魔昂身边跟着走。

我听到他问魔昂:“你什么时候回魔人城?”但魔昂没有回答他。

白面魔人又略带惭愧地说:“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如果知道你就在黑土辽原,我们肯定早就来找你了。”

正说着,雨幕中又出现一个魔人,原来他正守在一个地洞的出口。继续往前走,每遇到一个地洞口,就会看到一个男魔人或女魔人。看来这次为了抓硕鼠,他们还真是下了不少力气。如今看到魔昂,他们都放弃洞口跟了过来。等回到泉水边时,发现茅草屋的地洞口还有一伙女魔人在等候。

看到这么多不速之客,魔昂的额角突突地跳起来。而那些女魔人完全没注意到魔昂的神色,兀自因为魔昂归来而兴奋着,虽然不曾吵闹,但眼睛里的光芒却是藏也藏不住。

魔昂顶着这么多期待,便不得不应对一下,开口问白面魔人为何到这里来。

白面魔人底气不足地说:“因为打猎。”

黑土辽原上没有生迹,泉水边更没有猎物,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打猎哪会来这里?

白面魔人便支支吾吾地解释说:“是从森林那边追硕鼠,才一路追到这里的。”

但是,硕鼠在魔昂身后怯怯地发出声音辩解:“我可没去过森林啊。”

众魔人听到声音,纷纷去看魔昂身后,确定了声音的来源,不免有些发蒙。一个男魔人说:“这泉水边果然邪门,竟然连老鼠都能说话。”他身边的女魔人也打着冷颤说:“能说话的东西还怎么吃啊?感觉像在吃同类呀。”说着去拉身边那个男魔人的胳膊,两人心有同想地互看了一眼。

我认得这对男女,其中的男魔人曾跟着双火去追过巨鸟。等他归来的那段日子,那个女魔人常跟花卫在一起。看他们亲密的举止,想必现在仍是一对。可是,我离开魔人城时,分明听说当龄的异恋都已经“改邪归正”了?

魔昂的目光扫过屋内外的魔男魔女,声音淡淡地说:“你们正好凑成十个男的十个女的才出门打猎?”

听魔昂这么问,没有谁搭话。我兀自数着人数,数到二十才发觉,屋内外都变得静悄悄的。

终于,白面魔人打破尴尬,极不自然地笑了几声,自责地说:“我们其实除了打猎还有别的事情,也没必要跟你瞒着的。”

魔昂的目光直直地看过去,白面魔人便接着说:“今年的长夜没来,却来了长昼。往年长夜里都有夜合,多年的规矩都如此。我们今年正当龄,结果却偏偏赶上了百年不遇的长昼。不过时节是一样的,我们就觉得趁长昼刚过,这几天的夜晚也蛮合适。顺便的,再打点儿猎物。”

“你遗情散的药效退了?”魔昂问。白面魔人摇摇头:“我还是没记起原来的伴来。但我仍然是……喜欢女魔人的。这点我肯定。”

其他的魔人附和说:“我们天生就是这样,遗情散也改变不了。”

原来如此。而至于他们究竟是在按习俗办事,还是偷偷跑到黑土辽原上来的,魔昂已然失去了问话的兴致。

有个女魔人自以为地说:“这下可好了,魔昂一回来,我们又有奔头了。”

魔昂听后,只是把手放到我肩膀上,淡淡地说:“我回来只是为了带他入海。”

听到魔昂言语中明显的推拒,魔男魔女们难免失望。而白面魔人最为委屈,眼睛里甚至噙了泪水,他看向魔昂,已然带着质问的口气:“在你心里,终究还是不认可我们的对吗?”

魔昂摇下头,没再解释,样子已然是有些不耐烦了。

此时天已经黑透,我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确实饿了,便出门去菜地摘菜。随我身后,碰壁的白面魔人也领着大家出门而去。我站在菜园里,看到他们一行消失在茫茫夜雨之中。

我站在菜藤边摘黑豆荚,硕鼠一直跟在我身后。我摘下来豆荚交给它。它小心翼翼地捧着,猩红的小嘴抿了抿,终于鼓起勇气小声问我:“那个叫魔昂的就是先前一直睡觉的那个吗?”

“就是他呀。”

硕鼠又说:“我有一天来泉水边,见到你把他泡在泉水里了。”

“那是在给他洗澡。”

硕鼠歪起毛茸茸的小脑袋,纳闷地说:“他那时候可一点儿也不可怕啊,我还摸过他的,但现在好可怕呀。”

经它这般提醒,我倒是想起昏迷中的魔昂来,那时他的身体在我的摆弄中倒是生出了些许默契呢,一想起就禁不住微微发笑。

第二天早上,雨已经停了。我醒来时,柔和的阳光正铺洒下来。魔昂来到我的房间,发现硕鼠还在,瞪了瞪眼,硕鼠就钻进洞里去了。

要烧早饭时,我才发现屋子里的干枝已经用光,松脂也没有了,而外面才下过雨到处湿哒哒的。火是没法生,只好到菜园摘下两只嫩瓜来,递给魔昂一只。

魔昂吃罢,兀自走去灶台边拿棍子朝里捅了捅,扒拉出一些炭灰出来。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开口问他,他说:“想找几块黑炭。”

可是昨夜烧的都是小树枝,根本没结下什么炭来,他只拨出来几块小如指甲的炭粒。

魔昂捏着炭粒跟我说:“用这个画画。”

画画?“是要我画你吗?”

听我这么问,魔昂的眼神似乎微微窘迫了一下,跟我解释说:“是我来画,要画仙人国。”

我虽然没懂他的目的,但先给他找来了一块还算完整的木板。他粗壮的手指捏着细小的炭粒,在木板上才画一条线,炭粒就被他捏成了碎末。

他把手上的力道放轻一点,把剩下的几颗炭画尽,木板上终于有了扭扭曲曲的图像。我凑近了去看,只看得清是几条波浪线和数个圆圈。

魔昂解释说:“这是一大群海鸟在捉鱼吃。”

“哦?”若不是他说,还真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那这个是海鸟啰?”我指着一个圆圈问他。他却说:“这是条鱼。”又解释道:“一头尖的圈代表海鸟,两头尖的圈代表鱼。”

我还以为只要波浪线以上的圈就都是海鸟呢,原来也有可能是被叼出海面的鱼。

“我画得是不是不像?”魔昂的眉头微微皱起来,抬头去看我在墙上画的那些像,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海鸟捉鱼图,终于拎起板子走去泉水边,舀出泉水把板子洗干净了晒到太阳下。

转天,我特意烧出来黑炭,给魔昂在板子上画图用。他让我教他,我便回忆起上次在漩涡里见到的那种小鱼,画出细细的一条。他照样描画出一条,果然样子差不多。我又想起捉过我的那种海鸟,便画了个小只的飞在海浪上。他也依样子描了去。

看来画画的套路不同,我是按照印象或者所见来画,而魔昂是依照画好的样子才能学了去。我的画法慢,他的模仿却很快,一会儿的功夫就画出了几十条鱼与十几只海鸟。

他又找来板子,我们一起画了牧仙放羊。只是好好的草地、羊群与牧仙画就了,他又让我在牧仙旁边加上一堆火,火上又烤着一只羊。所以最终画成的图是,牧仙一边放羊一边烤羊。总觉得有点儿违和。但魔昂说,放羊就是为了吃羊,他只不过是缩短了从草原到餐桌的距离。恍然让我想起仙都里一家酒肆的布幌子。

画了一天的画,不觉间我们的手上身上都沾染着黑灰。暮色四合之际,魔昂说要去泉水里洗澡。

我便先打出一些水来放到岸边,以免泉水经过扑腾久久不能沉降。

魔昂下到了泉水中时,月亮与星星都未亮起,四围里混沌一片,隐约看得见魔昂露出泉面的宽阔的后背。

听着他在泉水中撩起的水声,我忽然觉得心里痒痒的,记起上次他昏迷时,我给他洗澡的情景。

“我还摸过他的。”硕鼠的话在我头脑里幽幽冒出来,如同水下升起的气泡。那气泡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嘭”地一声炸开水花,让我的身体随之打个冷颤。这是怎么回事?好像病了,可筋骨又很舒畅。

想着魔昂许是快要洗完出来了。我心里竟然有些慌乱,赶紧走去菜园,随手去摘黑豆荚。但耳朵还在听着泉水边,听到“哗啦”一声,他似乎已经上岸。听到“沙沙”的声音,他似乎正赤脚走过草地。终于听到“吱嘎吱嘎”响,他已经开门进了茅草屋。

那间茅草屋的窗子早就破了没补,正对着菜园。我赶紧又低着头离开菜藤,走回泉水边。稍稍回过神来,才发现手中捧着的豆荚多数都还没有成熟。

把豆荚放到地上,我重重吐出一口气。不知是一天画画弄的,还是刚才慌乱搞的,疲沓与倦意登时袭来,我也脱下布褂子,下到了泉水中。被太阳烘晒了一天的泉水,温温吞吞,正适合泡在里面。我把头仰在岸上,身子漂浮在泉水中,感受着泉水里似有若无的波动。

然而,仰头的时候,鼻子最为灵敏,我竟然隐隐闻到了魔昂的味道。赶紧转头去看,从爷爷的窗子里分明能看到魔昂的绰约影子,离泉水边有几十步远呢。难道是他方才留在泉水中的味道。幸好,我已事先打出了一些吃的水。

这么胡乱想着,胡乱闻着,却险些在泉水里睡着。终于爬出来时,经过爷爷窗口,见魔昂已经睡下了。

我回到小房间也倒在了床上,头发晾在床头,看着窗外升起的月亮,已经缺失一边,像是十七十八的样子。因为刚刚下过雨,夜空素净,月亮明黄澄澈、湿着一圈淡淡的晕,好像一枚打进碗中的蛋。

静悄悄中,我听得到魔昂匀长的呼吸声。明明隔着一间房,我听着听着却觉得那呼吸声就像在耳旁。还有刚才在泉水中闻到的味道,都是那般近。莫非是我的感官变灵敏了?抑或是我的感官失灵了呢?

终究是越想越糊涂,直到入了梦心里还放不下,竟然梦到了给魔昂洗澡。他还昏迷着,我就把他从草屋背到岸边放进泉水中。然而不知何时,他已然从昏迷中醒来,把我也拖进了泉水里。他大笑着说:“我回来就是为了带你入海的。”

“可是这是泉水不是海呀?”我有些迷惑地问。

他便说:“你再仔细瞧瞧。”

于是我瞪大眼睛去看,果然岸边的草地不见了,只看得到到四下里蔚蓝色的海面起伏荡漾。

这是怎么回事?梦里的我犯起糊涂,只是随着魔昂在海水中缓缓游动。游着游着,我的心却忽然开了窍,我意识到自己长大了很多。原来这已经是多年以后了啊。我想开口问魔昂到底是不是这样,结果一着急,我就醒了。

吃早饭时,我一直低着头。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今天的魔昂与往日不同,我注意到许多往日没有注意过的细节,而那些细节都会让我的脸微微烧起。

我注意到他胳膊上扎实的线条,随着举止而律动。又注意到他身上兽皮的破口里,露出一道愈合的疤痕,有着嫩叶一样的形状。

“你听到没?”

魔昂忽然问我。我错愕地抬起头,看到他被我刮过的下巴已生出一层清晰的墨黑。

魔昂又说:“有魔人正从黑土辽原上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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