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辈姜霖,”姜霖再次拱手礼待,语含温情不减:“多得大师提点,是晚辈愚钝了。”
和尚听得姜霖的话,先是打量了眼前这个俊朗小生,再是一笑,只一句:“缘在这里。”淡淡的笑挂在嘴角,和尚又十指相合:“阿弥陀佛。”
“主人。”白素拴好马走进看着这一坐一站的情形。“我饿了,趁还没下雨,白素打点野味吧。”多日食不下咽的主人终于开口了,白素心花怒放,雷厉风行,一瞬便飞离了庙宇。
“阿弥陀佛。施主这又是何必。”和尚依旧垂着双目,语似清风。
“大师,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已经是强弩之末。大师不妨直说。”姜霖看清和尚的面目,心里的猜忌更多了一分。和尚松开了眼,“阿弥陀佛,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如此眉目,神似姜枭,貌似姜凌,姜霖脱口而出:“姜荀舅舅,侄儿姜霖在此叩拜。”
“和尚我已经跳出红尘之外,何来侄儿。施主过滤了。和尚法号空寂。”空寂眼神坚定,十指坚守。“空寂大师。”姜霖依旧彬彬有礼,向前作揖。空寂近看姜霖,确实和小妹有几分相似,却又看出了他肌理下的败迹,不免喟然叹曰:“施主已是病入膏肓之人,怕是命在旦夕了。”姜霖却不以为然,席地而坐。“在有生之年,遇得钦慕之人,会得亲朋之乐,姜霖依然知足。这病,就随他去吧。”
空寂十指放在膝上,摇首:“若是这般,空寂的劫也就虚空了。”“大师何出此言?”姜霖疑惑的望向空寂。空寂淡定的神情开始消退了:“此非病也。非金石膏药可治也。即便施主你随它,它也未必会随你。”“此话怎解。”姜霖淡然的心开始揪紧,舒缓的眉头也开始聚拢。
“即是姜族人,自是知道这弑咒的厉害。”空寂遥想当年,偶然知晓哥哥姜秦非病死,而是蓄谋被下咒而死,心灰意冷,生了了生之意。遇见玄静师傅指点,才遁入空门。但是这个结却始终挂在自己的心头。本青灯常伴,无奈师傅一语道破“红尘劫未了”。空寂顿悟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出了山门。也是瞧出了大雨即将来临,寻了一座破庙住下。劫就应运而生。
“可是很少有人知道这弑咒应该怎样养活。”空寂看向姜霖,叹息:“施主说幸得遇到亲朋,岂知亲朋会因施主而遭绝命之劫。”姜霖眉头深锁,迟迟不作答,心却提到了嗓子眼,“绝命”二字被那柄断剑搅在心间。
空寂十指相合,又念了声:“阿弥陀佛。”
“若是我自陨在前,”姜霖没有说完,只是看着空寂。空寂眼里没有星火,只有一片平淡如水。“施主愿意,想必蛰伏这么久的它,是不愿意的。”姜霖立刻跪拜在地:“望大师指点。”空寂又叹了句:“若是和尚知道,又怎么逃不出应劫的宿命。”
姜霖的心沉入了大海,无声无息,却没了踪迹,再一抬头,迫切着:“舅舅,”声泪俱下,“我不想再因为这个魔咒而血染他人。”空寂起身拍打着姜霖的肩,“谁又忍心伤了自己的亲人。只是,这咒只会吸净和你有血脉关系的人。”空寂一个个道来,姜霖一个个思念。若是这般,还不如将自己千刀万剐。
姜霖跪行靠近空寂,恳切着:“舅舅。”
空寂听得心碎。这将是怎样的折磨?不愿,却身不由己;不想,却无能为力。当自己最珍视的亲人都倒在自己的眼前,却只能看在眼里,无动于衷。空寂道了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姜霖不解的看着空寂。
空寂摸了摸姜霖如丝绸般的发丝,感慨着时光的荏苒,命运的无情。“施主真的想好了,用自己换你族人安康无恙?”姜霖没有犹豫颔首。空寂释怀的笑了:“看破红尘多是非,早登极乐享清闲。施主慧根深种,若是,”空寂没有说完自己的假象,世上本无若是,只有注定。“施主记住,弑咒捆于血咒之上,血咒破,弑咒亡。”“那怎么才能让血咒破?”姜霖止住了泪,听着自己的宿命。
“破心。”空寂说的自然,姜霖听的无畏。“破心?”
空寂颔首继续解释:“血咒源于心脉,心脉破,血咒殁。”姜霖指着自己的胸膛破涕为笑:“我的心间还插着一柄断剑,是不是现在我朝着心间一剑,便可无患。”姜霖话家常般的无心,却让空寂感受了无比的刺痛,一股酸涩涌上心尖。是什么际遇会让眼前这个清瘦的人备受如此不堪重负。三百人头祭,血咒;诛杀至亲生,弑咒;最痛心头肉,断剑。空寂感慨这个人儿是如何用他瘦弱的身体走过这血腥无奈的青葱岁月。
空寂很想细细问来,却无奈时间有限。“施主启用过弑咒吗?”若是姜霖回答没有,那自己的劫也可以改道,可惜姜霖沉思一会儿,眼色犹豫着:“用过。”“这就是和尚的劫。”空寂的话瞬间冻僵的姜霖。姜霖止住的泪,簌簌,重新开始淌下。
空寂又笑了,没有声音,没有担忧,没有怨恨,却温暖了此刻的姜霖。姜霖拥住空寂,呼喊着:“舅舅,舅舅。”空寂拍着姜霖,还是那句佛语,送给姜霖,也送给自己。“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施主,以你我两条性命换来整个族人的安定。和尚是在尽善,无需痛惜。生来有命,和尚知足了。”空寂也不向姜霖提示,咬破手腕,递在姜霖的眼前。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两个人都是为了自己。姜霖悲痛着自己何德何能,惨白的脸看上空寂,身体已经不由自主的向前倾斜。温柔的舌头如同饥渴的信子,舔舐着空寂溢流的猩红。久逢甘露,姜霖握上空寂的手腕开始猛烈地吸取。空寂则打坐静心。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空寂脸色惨白如死灰,唇色也不再红润,身体里的甘露将尽。开始恢复神思的姜霖悲悯的看着自己的亲人,又一次感受着他们的离世,心境悲凉万分。似一片秋叶被冰封在万里霜雪里。
空寂趁着自己最后的力气,闭着睁不开的眼,说了最后的“破心”之法。临终飘渺着“哥”,一丝落寞泄露在垂头之际。
姜霖放下空寂的手,拿着石块在空寂的身边留下一行字“我去意已决,无须来寻”,再走到拴马的地方解下马缰。
“主人。”白素爽朗的叫声充斥在破庙里,却只看见和尚呆坐的样子。暗道不好的白素扔掉手里的野味上前按住脉搏,已是一具尸体。再看地上的留言,白素立马出了面门,骑上自己的马匹,冲出了丛林。却不知在他达达的马蹄后面,有一个人正受着冷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道了句:“对不起。”调虎离山。
白素牵出自己马匹,将空寂的尸体驮上马背,自己则牵在一旁,走出庙宇,踏上了归家的旅程。
白素急赶慢赶,却始终没有看见一个人影,一寻思,大骂了一声:“不好。”立马掉转马头。再回到破庙时,尸体不在了。白素一拳打在黄土墙上,立刻倾塌。
白素出了庙门,望向漆黑的月夜,问了句:“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一滴泪还是没能藏住,滑出了眼角。
此刻,姜霖正牵着马,回忆着姜枭带着的路,领着舅舅回家。姜秦的坟,姜霖曾经祭拜过。
此刻,严羽彬正骑着马,跟着林子虚向无为门火速前进。
106.真的很像
“老西。”姜枭雄厚的声音响彻在无为门的大殿里。无为门的弟子纷纷列队拔剑相向。“何人这么胆大,敢直呼家师名号。”姜枭毫不在意,继续疾呼:“老西。”无为门的弟子不再淡定,欲势开攻。还在喘气的楚三秋追上命令:“还不速速禀报。”无为门的弟子自是认识楚三秋,不再怠慢,请入上座。
“姜兄。”老西看到偏殿坐下的姜枭,拍手称快的喊着。姜枭看见老西,更是瞅见了主心骨,上前握住老西富态的手,悲从中来:“老西。”看着姜枭悲切的神情,老西欢快的神情也收敛了。再瞅瞅闲在一旁品茶的楚三秋,更是瞧不出状况。
“姜兄,这是怎么了?”老西拉着姜枭坐下。姜枭直奔主题:“老西,麻烦你让你的徒儿白素把姜霖立刻带回来。”“白素?姜霖?”老西苦着神色,担忧着:“莫不是白素出了什么事?”“不是白素,是姜霖。”姜枭沉重的叹着气,又剜了楚三秋一眼:“他,中了弑咒。”“什么!”老西是平地起风波。
“哎。还不是楚三秋。”说着,姜枭又想暴揍楚三秋被老西拦下。楚三秋一言不发,置身事外。“姜兄,姜霖的事为重。”老西立刻安抚姜枭,“姜兄说,我要怎么做。”“先把姜霖找到,我们再想办法帮他解咒。”老西毫不犹豫的应下:“好。薛青,速速火报,让白素回来。”老西的二弟子薛青领命退下。
入夜,无为门的上空爆亮一串火花,接着,个个支点亮响火花。千里之外的郊野,白素看清了非同一般的火花,想是重大事件,从树杈上跳下,跃上马背,趁着月色赶回无为门。而此刻,姜霖已经回到了姜家。空寂被下了咒,尸体不败。
在姜秦的坟边,姜霖挖了一个深坑,用姜枭备好的棺材装下了空寂。姜霖铲着沙土,想着已有两个亲人是自己亲手安葬后事的,允诺自己不能再有第三个了。
次日清晨,姜霖起了个早,叩拜完两位舅舅,给外公留下一封信,出门赶往下一个目标,严家庄。真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师傅,我要虚脱了,再这么赶路。”司马倩趴在桌上,打着桌子发气。“知足吧你,我还没夜间赶路呢。也没让你露宿街头。”林子虚夹着牛肉往口里送,“带着严羽彬还不错。”又夹了块鱼肉,“吃喝住宿不愁。”司马倩看着林子虚一脸的喜悦,自己闷哼了一声,不屑的看着一桌子的佳肴。严羽彬和掌柜交涉好了才坐上席位向林子虚问道:“菜够吃吗?不知还符不符合林师伯的口味。”林子虚哈哈大笑:“严贤侄真是费心了。一路都受你照拂了。”
司马倩看着严羽彬又在收买人心破碎了一句:“没安好心。”“倩儿,怎么说话的。”林子虚吹胡子瞪眼的瞅着这个不知好歹的徒弟,徒弟依旧没把师傅的挤眉弄眼放在眼里。
“司马姑娘多心了。羽彬算是在尽地主之谊。”严羽彬举杯敬向林子虚。林子虚难得喝酒,一杯倾尽,爽口了句:“好酒。要是再能喝道姜师弟的梅花酿就好了。”严羽彬闪过姜霖向自己要的一个诺“喝了梨花酒再走”,可惜自己没能应诺。严羽彬吞下佳酿,却食而无味。
“我就说像吧。”“哪里像。”“那里都像,尤其是那张脸,简直就像是一张模子里刻出来的。”“我再瞅瞅。”说着,一个店小二故意走过严羽彬的饭桌,瞟过严羽彬俊朗的面孔,激动的靠近另一个店小二,“是的,是的。真是像极了。难道是二少爷。”“什么二少爷,”“哐当”一声,打在小二的头上。“我们就一个少爷。”小二还在摸着自己的头,委屈着:“可是真的好像。”“像什么?”“像少爷。”小二看着另一个小二对着自己挤眼睛,才发觉刚才那声问话不是出自另一个小二之口。小二怯懦的转身,看着少爷,立马腿软跪地却被严羽彬托住,拉向了后院。
“说,谁像我。”严羽彬坐在后院的石椅上。两个小二躬身站在一边,身体颤颤不能自语。严羽彬眉眼一扫,两人立马跪下。“我又没说什么,起来吧。原原本本告诉我就好了。”两人相互搀护起身。
“我,我们是在路上遇见的。”“哪天?”小二想了算了回答:“是上前天。”“不是,是前天。”另一个小二口齿伶俐的继续说着:“前天,我和小吴一起上街采办,不小心被偷了。还好有个公子帮我们抓了小偷。我们可感激他了,也就多看了两眼。长得可好看了。”说着小二又看了看严羽彬:“就,就像少爷一样。”“和我一样?”严羽彬面无表情却心似翻浪。看着两个小二鼠辈之胆,料想也不敢欺诈。“和我有几分像?”
小二们再大了胆子细瞅了严羽彬,“十分。”“十二分。”“笨蛋,最多十分。”小吴被另一个小二教训了一顿,又低了下了自己头。“只是那个公子比少爷瘦弱的多,弱不禁风的。但是心肠好,要不是他在前面绊住小偷的脚,小偷早就跑了。”小二还想喋喋不休,严羽彬便下了逐客令:“下去吧。”小二们正准备撤退,严羽彬又想起什么似得问道:“他有没有说要去哪里?”小二们沉思着,“他没说自己要去哪儿,我们也没多问,”严羽彬失望了。“但是他问我们严家庄还有多远的路程。”严羽彬拍案而起,“他这么问的。”小二们连连点头。
喜笑颜开的严羽彬再次坐下,谴退了小二们。心里只有一个结论两个字,怜子。
怜子没有死,怜子要回严家庄,怜子还惦记着我。严羽彬握紧了拳头敲在桌上,坚定着:“我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了。”
“林师伯,我怕不能跟你们一起拜访无为门了。”严羽彬此话一出,乐得司马倩拍手叫好。“庄里有些事等我去办。林师伯,这是我严家庄的信物,你可以随时入住严家庄的任何客栈,食宿全免。”严羽彬奉上一块黄玉,上面篆刻了一个“严”字。林子虚不客气的收下:“贤侄有事就去吧,不用管我们。”“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尽可在客栈留下音讯,他们知道怎么传给我。”严羽彬又掏出自己的银两递上:“不多,还望林师伯不要介怀。”林子虚感慨着好爽的严羽彬真是青年才俊,后辈典范。司马倩则在一边暗念着严羽彬的狡诈。
安排妥当,严羽彬策马挥鞭,一路向东,奔向心中的念头。
“客官吃饭还是住店。”掌柜的抬头,僵住了。姜霖爽朗答来:“我要一间房,住一晚。”掌柜愣了一会儿就放下了手中的算盘,亲自领着姜霖入住。“这是我们的天字一号房,不知客官还满意吗?”掌柜等在一边,姜霖巡视一遍,点头:“可以,有劳掌柜。”“哪有,哪有。客官可要进餐,我让小二去准备。”“我就在屋里吃好了。”“好的,好的。”掌柜连连点头退出。姜霖推开窗户,正是一池的夏荷盛开。缕缕清香,丝丝动人。
子夜,店门被敲得巨响。“来了来了。”小二打开店门,严羽彬出示标示,直接命令:“把你们掌柜叫出来问话。”小二利索的叫起掌柜。
“可有一个和我长得相像的人入住。”严羽彬坐在大堂的板凳上,这已经是沿路的第七家了。掌柜心头一乐,真被自己猜中了,就说看着脸熟,便乐呵呵道来:“小的安排在天字一号房,不敢怠慢。”严羽彬神情依旧,威严不露雀跃,轻弹青衫,轻言轻语:“知道了,你们下去吧。”严羽彬嘴角一翘,心头一乐,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