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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界——by酌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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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你会跟我说对不起。」

「需要吗?」芥子轻笑起来,说 :「『对不起』是世上最不负责任的话。难道说一句『对不起』就能净化一个人的邪恶,将所做错过的事消除得一干二净吗? 不能。即使讲再多次『对不起』,也不可能弥补任何错误,我唯一能做的,是对你坦承 : 直认我做错过的事。」

「你不应称那段过去为错误。错误,意味着更正。一旦更正,就要用涂改液将过去的事抹走。」

「而我不想。」伍越推开未食完的一碟饭,眼睛直勾勾的对上芥子镜片后、那双一直世故圆滑的眼。用眼神入侵另一个人的思想。

芥子一愣,失笑。

「我偶尔还会想起『穿越』,」芥子抚着额头,合上眼,思索 :「我那时是怎样想到那个藉口? 对了,就是太空。那时我常常想拥有一架穿梭机,在地球做了不能挽回的错事时,就搭穿梭机,飞去另一个星球。那个星球的人不知我的背景,我又可以做一个新的『我』: 抛下过去,学习新事物。但后来我发觉这种做法只会使我的人生出现无数断层。

「就好似廿四年前那次屠城之后的人。有些人说自己忘了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此后如同一个刚从漫长昏睡中醒来的植物人,拥抱一段富足的新人生。有些人招认自己做的所谓错事,与过去的自己诀别,以今日之我打倒昨日之我,恬不知耻地活下去,因为他们觉得活着的目的,便是要睁开眼多看这世界——哪怕只是一秒 ; 就是要用一双乾瘦的手,往那盆剩菜残汁抓一把塞进自己的口里。

「记忆是最让人痛苦的机制。很多人竭力用尽不同方式,让自己忘记,或去到全新的世界,以新身份过活——我原来也是这样一种人。可是,我渐渐意识到人活着,最大的意义并非享受——恰好相反——而是痛苦。」

芥子扬起眼,覆上伍越的手背,轻轻的,伍越发觉自己没有忘记过芥子的手 : 那汗、那大小、那热度、那触感。

「我们是唯一一个意识到自己痛苦,并去书写痛苦的一群生物。前人用不同方式描绘自己感受到的独有痛苦 : 病、爱情、生死、民族、社会、历史……一切都可以是创伤与痛苦的根源。每一部民族史都是由不同人的痛苦串连而成,并试图造就出下一代人的幸福——哪怕只是极其微小。所以,为了记得痛苦,我选择记忆 : 我不只要记得这一刻发生过的任何事,还要追回失落了的痛楚。我像一个纹身师傅,这几年不断透过书写去重塑过去的日子 : 痛的、乐的、哀的,我都要写一次。我真正认识你我,是在我们分离之后。」

伍越觉得芥子的手灼热如炭,他怕自己会被烧伤,缩手。

「我真正认识你这个人,也是在分离后。」伍越说 :「我没想过要再见到你。但在我决定来商讨日之后,就在想 : 我会见到你吗? 我早就知道你会参加商讨日,从你的专栏看到。我想,见到你之后,我会跟你说话吗? 是你先跟我说,或是我跟你说? 我要怎样解释这几年我所见过的事、我所碰触过的人、我所拥有过的爱情? 你要怎样向我解释,这几年你所写过的、想过的、见过的东西? 我以为我们会急着跟对方分享,可是,最后,我们都不知该怎样说。」

「芥子,我不知我可以跟你说什么了。但为了将你继续留在我面前,我不得不拚命说话,填补太多空白。不断说、不断说,好似我们只不过是没见一两天,好似我们只不过是放了一段长假,然后现在复课……有时我睡醒,照镜子时,我还想起十年前自己如何照镜子、戴上口罩。恍惚间,我以为时间停住,可是,当我看见右手中指上的黑钢戒指,我才猛然想起,自己不再是当年的学生,而这十年间我所做的事,太多,却整理不出一件最刻骨铭心的事,就好像我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十年时间。」

伍越像一个刚学会说话的孩子,说个不停,没有焦点。他只能用语言为自己定位。

他们好难得才见面,没有相约,可是,他们之间只剩下破碎而密集的语言——或说是声音。

「我真不知该怎样说了,小五。」

他们饮完冻咖啡便离开。

「芥子,你还记得穿越吗?」

「那好像一个故事。」芥子微笑,脸上有两条浅浅的法令纹 :「不如说是童话。充满想像力,玩得多开心,一点都不真实。不知怎的,中学里印象最深的回忆,就是那段我称之为『穿越』的岁月,很蠢。」

43

他们行到巴士站等车。芥子早就搬家了,但仍是住在原来的市区,恰好伍越最近又搬回老家,两人就一起搭车回去。962号巴士。

上了车,伍越便感到眼皮沉重,昨晚他忙着作曲,又看日出,没睡觉。可是他不容许自己睡觉,强睁着眼,与芥子毫无间断地谈话。

「我有点累,不想说了。」芥子先说 :「而且我看你也累了,眼里都是红筋。」

「不要,不要停。」伍越急忙说,甚至不禁抓着芥子的手 :「若你不想说,就让我说下去,你听我说就行。」

「嗯。」

「说起来,你很久没见过伍灵了……」伍越不能停下来。他怕自己一旦不说话,就没机会再见芥子,就表示他俩的情分经已被年月磨得半点不剩。他必须不断言说,重建他们之间的联系,使他们由衷地相信 : 十年如一梦,他们并没有失去十年时间,只是在十年间各自得到一个多姿多采的梦,现在睡醒,向睡在身旁的他分享梦中所得,只要谈过话,就能填补十年的情感空白。

「你知道吗? 伍灵竟然要结婚了。是跟一个相识半年的女子,我未见过她。她叫齐初,是一个跟袁满一样,喜欢火百合的女子。袁满,你知道吗? 你可能忘了,她就是十年前死于沙士的女医生,伍灵的前女友。我想,伍灵爱袁满,又恐惧想起袁满。因为齐初是一个很似袁满的女子,却没有十年前的记忆。在齐初面前,伍灵能看到袁满的眼睛,却用不着听说任何关于十年前的事,所以他才要娶这个女子回去陪自己度过一生。」

伍越握着芥子的手,看着车窗。不知什么时候下过雨,只见天地间一片澄蓝。蓝的手脚伸向四方,将它能接触到的一切都染蓝。大家在不知不觉间,就发觉那蓝爬上自己的腿、手、衣服,泄入领口,直至连眼睫毛都染成可以滴出来的——

蓝。

「我真不明白伍灵为何要结婚。我也不明白张闻名为何做了老师。刚才你一进去,张闻名就跟你说话,你们又都是教通识跟中文的……对了,我记得你和张闻名入了同一间大学,是同系吗? 那你是何时知道张闻名母亲的事呢?」

伍越感到手脚一阵无力,叹了一口气,枕着颈后的椅背,话语愈发软糯 :「你也不明白我为何读了音乐。我不明白当年为何能有那种出轨的勇气。你知道吧? 我是一个规行矩步的人,连走路的步伐也不可以时大时小,必须每隔两个方砖跨一大步……可是你知道吗? 我们家附近的商场翻新了,以前那种砖块被铲起来,换上另一种较细的砖,然后我就没再去数自己每一步要跨过多少块砖。每行一步,都出界了。」

伍越容许自己半合上眼,等眼睛不那么干涩才再睁开眼 :「唉,你有听过我的歌吗? 芥子,我的歌有不少都是写给你的,你不知道了。可是,那时我身边有女朋友,才骗她们说,我写给她们。芥子,你的文章是写给我看的吗? 我错过了你写的第一篇文章,在我发觉你在那份报纸开专栏时,你已写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日子了。

「你写文时,有想起我吗? 有为我写过什么吗? 在你为我写文时,有没有骗过身边的情人,你是为她而写? 芥子,你知道吗? 只有在我演奏时,才能在心中默念你的名字,将每一个音符送给你,并希望你偶尔听过我的音乐。我用不着为了骗人而说,这首歌是为你以外的人所奏。」

伍越松开手,却感到手心叠上另一股温度,很热,带点湿,是手汗 :「芥子,自十年前的事后,我就离不开黑色了。在今年初,人心惶惶,人们都怕沙士卷土重来。我却有一点期待沙士真的再来。那么我要停课,回到十年前那段停课的日子,纵使我再也不用上课了。那时,你可有想起以前停课期间的事吗? 我不知。我只知道,你可能都忘了、不再想起,而我却像个傻瓜似的反复回想那时候的每一天,我跟你做过怎样的事、说过什么又好玩、又傻的话,你知道吗……」

伍越容许自己先停下来,等他想起更有趣的话题才再跟芥子说话。刚才他跟芥子交换了手机号码,他知道芥子搬了去哪里。

上车前,他跟芥子说过 :「你十年前讲过,穿越的条件,是记忆。我还记得十年前的你叫芥子,现在的你叫草子 ; 你记得十年前的我叫小五,现在我是小六。那么,我们成功穿越了么?」

芥子撩起伍越耳边的黑发,说 :「你这古龙水的味道好清新,」他凑到伍越颈边,说 :「是哪个牌子?」

而很久之前,在他们躺在公园湖边看星空时,芥子枕在伍越的肩膀时,却说过伍越身上的汗味很浓。伍越没料到,自己连那么微细的事也记得。

伍越却想不起来刚才是怎样回答芥子了。也许等一会儿,眼睛不那么痛、眼皮不那么重的时候,再问芥子他刚答了什么,不止如此,还要问芥子等会儿下车后,是否愿意跟他回老家,权当是看看多年不见的伍灵也好。可是伍灵今天会几点回家?

伍越感到一只手心带着薄汗汗的手贴上他的脸,轻轻施力,将他的脸推往左边、靠内,而不用再靠在车窗。他枕在一块温暖得近乎滚烫的东西——隔着布料——是谁的肩膀? 很热。醒来时,他还要继续枕在芥子的肩膀,但他必须继续说话,也要问芥子很多事情。芥子,你知道吗? 你不知道吧……你知道吗?

巴士应该驶到平坦的公路上了,终于。

——正文完——

后记 : 夭折于黑暗后又重生

如果说这半年来,我最满意的作品是《我鸣》,那我最不满的作品就是《越界》——同时也是最复杂的作品。在我写到《越》第四章,便像进入了扶乩状态似的,不知自己在写什么,因而自那之后的内容于我而言十分陌生。

我有写过这种东西吗?

《越》是一部野心很大的作品。像一个愈滚愈大的雪球,我这孩子渐渐将它推得比我自己人还高,到了最后,险些无法收拾,就跟雪球一起撞到大树上。庆幸最后还是能收尾。

虽然之前就说过不想自我解构《越》,但说还是想围绕这个故事,漫无目的地谈一些。希望在我讲完想讲的东西后,就能理解到自己写的《越》是怎样的一个故事。

尽量讲得简短,以免沉闷。

(一)

先讲穿越。简单来说,本文的穿越是2003年整年 : 亦是个分水岭,指香港人经历2003年后,身心、社会都与先前大有不同,那是一种心理以至社会状态的改变。微观而言,对于文中人伍越跟芥子来说,穿越便是2003年沙士停课的那一个月,因而两个人物在停课前后已有颇显着的改变,而他们正是香港人缩影。

《越界》的起点,在于我想挑战一般人对「穿越」的定义。我个人很讨厌看穿越文,觉得常常搞得很夸张、甚至有的文写得像小白文。于是我想 : 穿越不应只被理解为时空变换,我将之想像成状态的变换。像水变成冰、烟气以雨是液态的过程,这也是一种穿越吗? 我想。

于是,我挑选了2003年的香港为背景,写了一场因沙士(一场疫潮)而生出的改变,使香港在政治、市民心理、创伤等方面作出了一场穿越。我大胆地将沙士理解为香港人的心理创伤,那是一场至今未能治愈的伤口。而政治上,2003年的七一游行(当时有50万人上街)、倒董(董即当时的特首董建华)、廿三条之冒起与退却(广泛认为基本法廿三条是一条收紧香港言论自由的法例,至今港人一闻廿三条即变色),这些都是至今仍难以忘却的风暴。

由2003年到2013年,十年。

至今年初,因沙士一役满十年,港人又怕沙士卷土重来。很多未经证实的传言透过网络、手机短讯传来传去,催生许多有关当年沙士的新闻节目。我想 : 我有经过那段日子吗? 何以十年过去,我脑里还是一片空白? 我发觉,作为一个香港人,我想拾回那一段空白的日子。

我拚命回想2003年的一切 : 那时我还只是个小六学生。停课的日子是怎样的? 我却只记得电视一播放行政长官答问大会,我便要骂人,因为那节目害我没能看我心爱的卡通片。苦思冥想之下,我仍记不起2003年发生什么事。只好想像,有那么一堆主角在经历过那一年后,身心会有什么程度上的穿越?

在写《越界》期间,不得不说的是一场对我很有启发的舞 : 台湾舞者孙尚绮的作品《穿越》。《穿越》讲述一个被困于沙漠的人在同一时空里反覆寻觅出路,以太极精神融和舞者对身体线条的探索。他将穿越理解为人的内心挣扎 : 寻找出路,却被困于同一空间,故这又是一种循环过程。又以太极理解穿越为一个状态上的变换 : 太极图有「动」及「旋转」之意 ; 其外圆隐含时空观,象征星体移动 ; 而太极由阴阳二气双生,既是不停地运动、变化,事物在其中能向相反的一面转化。因此,孙以太极去理解穿越,象征人在寻找出路的过程中先有浮躁,于急速的运动感应时间的质感,由动入静,静极思动。

所以我所理解的穿越,并不是由古穿今或由今穿古,而是一个无始无终的心理状态,如太极般,动静交互。

《越界》这文想讲的是,香港经过2003年后发生了什么变化。而伍越、芥子、伍灵,以及配角张闻名,便象征了不同香港人在那之后的变化。以下我会讲伍越、芥子跟伍灵到底是否穿越者。

(二)

伍越是穿越者。

这里需要再补充我所指的「穿越」是什么回事。如果说穿越是一个心理状态的转换,那就是说涉及三个时间点 : 过去 -&gt 现在(处于穿越或变换之中) -&gt 未来(一次穿越完成)。因此,要成为穿越者,必须记忆。

只有拾回自己的过去,才能在未来反思穿越时经历的一切,重构新的自我,作出变化,这是一次完整的穿越之旅。我想说的也只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那就是 : 人必须记得自己的过去——如果遗忘了便去重拾失落的记忆——如此才能前进。

伍越在2003年前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他生存而没有目的,走上长辈为他铺好的路,对身边一切都是麻木,即使与芥子有了关系、然后未得到芥子的承认,他也看似不痛不痒。而2003年因沙士而停课的一个月,便是穿越的时候。

为什么伍越能有这么大的变化? 这涉及我想传达的另一个概念,那就是 : 一个人眷恋生命,则必须先充分体验死亡的恐惧。既因为了解自己有一天会死的事实,才能珍惜当下。而伍氏兄弟是天生有灵感的 : 他们对于前生或过去有特别的预感,所以在2003年前,两兄弟都没有人味。然而,在停课的那个月,伍灵女朋友的死亡令伍越充分感受到 : 原来生命并非必然。

再加上沙士袭港逼使伍越留意新闻,故他开始踏出自己的世界,在2003年参与七一游行,继而进入社运界。最后他摆脱父母为他铺的路,成为独当一面的音乐人。2003年的那段日子没有被伍越所抛弃,成为他新生活的启发点,因此他是个穿越者。

(三)

芥子是本文第一个提及「穿越」概念的人,可是,他并不是穿越者。

芥子对穿越的理解与伍越不同。芥子强调的是穿越期间那种状态。可以用时空穿越去想像 : 在由一个时间点去到另一个时间点,期间有一个旅程。就好似由香港搭飞机到日本,在飞机上的空间就是一个特殊的空间 : 人踏在地板上,但是在机身下面又是一片白云,换言之人在其中是无根的,平稳只是一个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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