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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界——by酌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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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没有人能够自愿放弃自己的生命,生存是种本能,是一种在出生前经已被某种力量所决定、铸在基因上的标记。

他们回到原来的地方。伍越站在地下,摘下胶袋,仍然闭合着眼睛,缓慢地蹲下来,坐在地下,屈曲双膝,贴近胸口,以双臂尽可能环抱自己的身体成一圆球状,然后不再动弹。

「我猜……」芥子的声音。

「球?」芥子的声音。

杜鹃鸟泣血

哦—喔,哦——喔的,一声

比一声高亢,一声

比一声凄切

他想像

血丝自鸟嘴

溢出

「一颗石头?」芥子的声音。

树冠与树冠

切切嘶嘶的交头接耳,传达

秘密。感情。不能

言说。不可

言说。不应

言说

「做瑜伽的修行者?」芥子的声音。

微风无声。一只只

纤柔的手自他耳边拂过来

摸过去。

挑逗

无关情欲

按摩,一种

抚慰

「小五?」芥子的声音。

直至一股力束着伍越的手腕,他感到一阵热气自远而近地贴近他的脸,才挣开眼,对上另一双眼,不知为何看起来很湿润 : 潮湿的眼睛,潮湿的天空,七彩光晕一点一圈的散在伍越所看见的东西间,他记得自己以前最喜欢玩吹泡泡了,拿着一瓶肥皂水,瓶盖连着一个中空的圈,往肥皂水蘸几下,圈内形成一层泛虹光的薄膜。

就像伍越现在所看见的虹光圈。

……要轻轻吹……

伍越另一手挂在芥子颈后,没用上半分力气,轻轻的。

「我也穿越了。」

……必须吹得轻,因太用力的话,胶圈里的水虹膜会爆破……

伍越凑在芥子耳边,以一种很轻、像那些吹泡泡的那种力气 :「我是母亲子宫里的胎儿。」

……如此吹得轻了,一串串大大小小的圆泡泡便自圈飞窜出来,它们像有生命似的要朝空气、朝前面的空间飞舞……

伍越另一手揽着芥子的背部,指头刚在落在他背后的一块汗印,便用轻柔的力度搓揉、打圈,以指甲勾起一块布料,松手,让布料贴回原处,他说 :「我还穿越了去第二个时空。」

……那些气泡有瞬即破灭的,水份少得无法滴到地下,就任热力蒸发,没有半点有形的东西纪念它们曾经存在过的事实 ; 有的泡泡很细小,却在空气里浮沉许久,伸出小手圈着那最长命的气泡,一捏,在无痛无声的情况下,它被消灭,它甚至不是生命,然而它的痕迹停留在人手里,手心有些水份……

伍越挺起身子,自低处环抱着芥子的身体,鼻头擦过芥子凸起的锁骨,不知属于谁的汗味包围了这个空间,如那夜。原来那一夜也是一种穿越,黑暗的空间是中转站,在中转站里他们曾做尽一切必须遗忘的事,故此,翌日,黎明,他们必须回到穿越前、原来的状态,忘记那一夜的事。

那一夜身处在泡泡里。那一夜过后泡泡爆破。泡泡爆破后,不应记得泡泡的存在。完全失去那有关泡泡的记忆,他们谈笑如常,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只要说 :「那一夜我们穿越了。」一切就得到合理的解释。

「那一晚。」芥子的声音。

20

伍越仰起脸,隔着两个口罩,咬着芥子的下巴。他咬到口罩,口罩没有味道,于是他要再次想起那一晚,芥子的下巴是什么味道。

『汗水咸而涩,用舌头一遍遍舐着,短小密刺的几根胡子扎着他的舌,用舌尖在下巴尖打圈』

「然后呢?」芥子的声音。

『嘴唇厚的人情欲也旺盛,伍越吻过这样一种唇。那两片唇平时总结着一层肉色的乾唇皮,那夜他咬破了这样一张唇的皮,啜皮下的血』

口罩与口罩在接吻。但他们彷佛感觉不了挡在中间的口罩,因为他们不再是伍越与芥子,他们一心一意回到那一个不应言说的夜晚,他们感受到对方的舌头、热度、湿润、张力。

『躺在伍越的床上』

躺在有铁锈的氹氹转板上,背脊两块汗印缓缓贴近、成长,像经火山爆发后两块各自分离的土地遇合,成为了一片新大陆。

『融』

无法隔着口罩烙下齿印。刺激打了个六折。谁的手滑入谁的衣服,按摩谁的背部,口罩再次相亲。他们意犹未尽地吻了对方几下,口罩里一片湿濡,伍越闷热得头晕,伏在芥子半裸的胸口上,芥子顺着伍越的头发,伍越额前的碎浏海湿成一块块黑色,被芥子梳向后,露出额头来。

伍越为芥子脱下口罩,芥子为伍越脱下口罩。两人意识到他们回来了,就分离身子。伍越先站起,向仍躺在板上的芥子伸出手,芥子便就着伍越的手,借力坐起来,重重喘了几口气。

「今晚玩到这里。」芥子说。

「这游戏好玩。」

「是,这游戏真不错。」芥子两手插着裤袋,与伍越隔了半个身位的距离,说 :「但有点口渴了,要去便利店买些什么喝吗?」

「我们却没有口罩。」

「去便利店买两个口罩。我回家,如果我妈看我没戴口罩,我又要捱骂。」

「我也是。」

由小公园行到斑马线前,芥子没看左右两旁有没有车就踏步,伍越见左方有两枚白光灯急速而至,忙揪着芥子的胳臂,一轮私家车在芥子脚前飞驰过。此后,他们二人间半个身位的距离消失了,手肘与手肘间的蝶吻取代了口罩与口罩间的湿吻。

那停课的日子里,他们每隔几晚就玩游戏。在游戏中他们不属于任何一个时代,又或者说他们将自己放在时代里一块小小的位置上 : 不同于外界时局变迁,无论外面死了几多人、有哪个地方成为疫区,当他们在做游戏时,他们抱着彼此的身体,以游戏免于责任,舔着彼此的伤痕,在细语间分享恐惧。

而这些,不过是游戏。伍越在被窝里所做的,也是一种游戏。那一个理应被遗忘的夜晚也是游戏。因为穿越——整个社会的穿越——他们又像那一晚被,被放置在一处黑暗中 : 胶袋的黑暗、伍越房里的黑暗,因此,在这种混沌一般的状态下,做出什么事也是被允许的,并且是一场游戏。穿越成功后,人到了新的时空便忘记中转站——黑暗——之中发生的事 ; 穿越失败了,回到原来的地方时,人相信他们从来没做过什么,中转站——黑暗——里发生的一切,只是他们在原来地方所做的一场游戏。

玩完,回家。

21

蓝色多瑙河第一段。

没有地板,人人悬浮在一个黑色的空间,说不清有多少人,而伍越和芥子都是其中一份子。大家围成一个很大很大的圈,对面的人很远,像隔了一道海沟般,但他分明看到在那一方的人之中,有伍灵,伍灵旁边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女子。在远方,有张闻名和他的母亲,还有好多别的、肉色的脸孔。大家做同一副表情,面向前一个人的背部,像囚犯一样,依单调的背景音乐,一拍重两拍轻,一步大两步小,走着。

在他们之外有无数张椅子。是最原始的木凳,椅背是一块横放的长方形,底下连着两根中空的铁通,插入水平放置的木板,伸延到最底成为椅脚。

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

有时芥子行得太大步,伍越必须从后把着他的肩,像玩火车游戏般,手搭着前一个人的双肩,他们的肉体明明有接触点,身体间却老是隔了一大段距离。

登登登登登——登登登——

音乐快停了。

登登登——登登——登登!

停。

伍越还惘然站着,芥子拉起伍越的手,力度之猛几乎要扯掉他的手臂,跌碰间他们坐在最就近的两把木椅。如此多椅子,如此多人,有些人抢不到椅子——那是注定了的命数——便掉在圈的中央,背靠背坐着。有些人静静落泪,有些人面如死灰,有些人合上眼,挺胸向前,有些人怯懦张望,就是不敢对上坐在椅子上那些人的眼睛。

本来,大家未坐下之前,还没有高低之分,都是站立,眼睛能平视彼此。可是,当有些人坐在椅子、而有些人坐在地板,人的身高便有了更大差异。那些高高在上的轻蔑地俯视坐地下的夫,那些高高在上的若发现坐在地下的人中有自己的亲人或爱人,便流着泪,极欲自椅子站起来,可是屁股被一股不能抗拒的力黏在椅上。

人没有权利选择坐椅子,坐到椅子的人没权力选择不去坐椅子。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无法为了坐在地板上的亲人爱人,而放弃或让出自己的位置。

地下开出一个黑洞,但这是一处不受地心吸力影响的空间。中间的人以不同速度掉下去,有些身轻如燕的很快没顶于黑暗,但有些体胖如猪的却是一寸一寸地下降,在完全消失之前好一段时间里,高高在上的人清楚看见那一张张脸上狰狞而充满痛苦的表情,或加深或淡化,或凝固成一张深刻的面谱,于消失时,不再有任何变化。

芥子在抽泣,双肩耸动。伍越感到那是一种无法依赖别人去消除的伤。在这里,安慰是一种姿态,所有话语都是谎言。有就是无。高高在上的人总有一天因疾病或体力变差,抢不到凳,便坐在圈的中央,任黑暗浸没自己。黑暗是一种过渡,所以坐在圈内并不可怕,只是由一个有凳的世界去到另一个不知有没有凳的世界。

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

蓝色多瑙河再次响起时,圈内还有人下沉。但每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必须擦乾泪水,一脸无事,再盯着前方不知是谁的背部,一圈圈地走下去。

伍越在某一个翻身感觉到被子摩擦脸颊的触感,像一只爱娇的猫,他用力蹭了一下薄被子,手背揩了脸一下,感到脸颊横着几道微凹的痕,料想是被子压出来的痕迹。双腿夹着薄被,背部朝天,汗黏紧了T恤与皮肉,遂连拉带抓的脱下整件T恤,风扇吹出来的劲风——开了最大的三号风扇——打在半湿的背,受用得很,他轻缓呼了一口气,长长的,舒畅得吟叫轻叹。

「小五,要吃饭了,别睡!」伍太太敲了敲伍越的房,就开门进来扯他的被子。伍家的房间都不会锁门,入房前要敲一下门。伍越问过父母,为何不能锁门,他们说 :「我们一家人,没秘密。」

22

伍越的秘密是,他一直不喜欢父母这种做法。但是他总是没讲出口,看看伍灵,伍灵以一种神秘优雅的笑容,堵塞伍越快要冲出口的话,他说 :「小五。」

「小五」是一个警告,代表伍越的情绪已去到一个临界点,像锅里沸腾的热水呼叫着要冲出锅边,可是一声「小五」——低柔的伍灵的声音——便好似忽地把锅下的火由最大调到最小,锅里的水无法滚泻。话语困在伍越的身体里,沉淀,所以伍越年纪愈大,人便愈文静,也就成为长辈眼中的乖孩子。

小五。伍灵又看着他。他们兄弟二人上一辈子——或上辈子之前——应该曾是非常亲密的人。他们有一种灵感,纵使说不出以前的经历,但看着他人的眼睛时,有时能觉察到缘分。伍越从伍灵、芥子眼里都看出这种缘分,与他们像磁石的南北极般,自然相吸。有些人却像两块相碰的钢铁,即使用上强力胶,还是无法黏附在一起,必须融铸,互相杀死对方,放弃既有的形体相貌,趁着灼热的液态合而为一,从此失去自己,得着了他。他们认为这是爱的结合。

伍越无法做到这一种结合。他无法想像芥子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或自己被芥子所吞食,他们只是两块生于同一条枝桠的叶子,被同一阵风吹落,在虚浮的空气,因一种看似偶尔实则早有定数的缘分,并靠,短暂相贴,而不知落地后,各有什么际遇。

小五。芥子也这样叫他,像伍灵。

「小五,多吃点肉。」这一晚只有伍太太跟伍越吃饭。伍灵已有半个月没见过家人,他一星期回家一次,收拾衣服,也不停留,就急着回去医院。伍太太没再回公司,伍先生因业务而不得不回公司。这时伍越他们已停课有半个月,不知何时才能复课。

「妈,你也多吃一点。」

伍太太吃得很少。她碗里还没有半碗饭,都吃不完,最后舀两勺清汤,饭有些沉下去有些浮在汤面,她以一种饮苦药的表情仰脸喝下汤饭。

「妈,你的胃一向不好。」

伍太太又舀了一碗汤,往伍越碗里多夹几块肉,说 :「吃多点,连哥哥的份一并吃下去。」

妈……省略号带有丝丝无可奈何的叹息、馀韵。

小五……小五。省略号的尾巴拖着一声更低沉、更哀怨的腻称。伍越几乎一个人吃完桌上的饭菜,母亲默默收拾碗碟,伍越多口问了一句 :「伍灵几时回来。」

问题后面是句号,因为这是一个早有预设答案的问题,之所以故意问出来,只是出于不安中一股寻求同伴的欲望。而母亲的嘴唇抿出一道刚硬的直线,伍越便肯定了答案,没有再说话,返回自己的房间,开电脑上网。

伍家有两台电脑。一台是父亲房内的老爷机,萤幕后顶着一块大枕头,像客厅那部电视机,父亲是白手兴家的人,不喜挥霍,也没有赶潮流去换薄萤幕电脑。伍氏兄弟房内的则是薄萤幕电脑。伍灵有朋友是读电脑工程的,用低价方式去深水埗黄金商场买电脑硬件,为伍灵装了一部新电脑,才不过花了二三千元。芥子上到伍家,见了薄萤幕,趋之若慕,手往裤子擦了一下,摸着萤幕的侧边,惊道 :「好薄! 画面又大,又薄身,好像一块饼干,还以为只有看电视才能见到这种!」要不是父亲顽固,坚持不肯换了自己那部老爷机,伍灵的朋友也会肯为他们再组装一台电脑的。

伍越登上学校的内联网,其中有各班的网上讨论区。这年头,电脑也愈见普及了,不一定每个家庭都有电脑,但朋友圈里总会有人是有电脑的。家里没电脑的人,如张闻名,会托朋友在网上见到什么新消息,就打电话给他们知道。芥子家里新近这一年也添置了电脑,型号很旧,但已够他乐了。芥子说,他每天从学校回家,也要拿条抹布,往电脑萤幕喷些碧丽珠(某种清洁喷雾),仔细擦拭,还一边抹,一边呵气,真固是服侍老婆的架势。

自从学校停课,讨论区上人流多了不少。平日大家在学校朝见口晚见面,晚上都只会用ICQ跟好友聊天,只是最近半个月停课了,大家才频频上讨论区。老师会利用这平台交代功课事宜,同学有学习上的问题也会上去问,但更多post是关于生活无聊事或谈论那一场病。有些人特别爱看新闻的,就将一些要闻转贴到这区。

23

所以伍越并不常登入讨论区。一则对于沙士感到一阵下意识的烦厌——他是感受不到生命受威胁,然而,每朝早母亲开电视、看新闻,例必是先报导今天新增多少名感染者、哪座住宅被隔离、哪座大厦出现新患者而要全面清洁 ; 广告则又是特首夫人的「洗手洗手洗手」——洗脑式宣传清洁卫生的重要性 ; 二则一上讨论区,只会看见大堆无聊的帖子,例如是「在家没事做」、「几时才上学」、「最近有什么搞」之类的、一些伍越甚至不想花时间点进去看的帖。可是,一旦不上讨论区,他与学校间一丝脆弱的连系也会消失,使他焦急、迷惘。

他们表面上是放假,可是,实际上是连坐牢也不如,因为他们永不知道刑期。死囚尚且知道何时死亡,终生监禁的重犯知道生命结束便是刑满之日,而他们一群青春天真的学生一个个被幽闭于自己家内,少有外出机会,一旦出去,又见街上人用各种口罩隐藏自己眼睛以下的大半张脸。伍越觉得这是一种有共识而没有约定的制服 : 害怕受病毒感染,便戴上口罩才出门,彷佛那一小方人造物料就是最精良的盾,能为自己挡着某个虚实不明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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