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柳钟意微微抿唇,垂了眼帘道:“若是哥哥不愿意,我自是不会勉强……”
“不。”柳钟情摇摇头,眉头微蹙,“这五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离开这个地方,也试着逃走,却被谢橪废了武功……”他面色一冷,顿了顿,道:“我只是担心要离开并不那么简单,不想你们为我冒险。”
柳钟意蓦地抬眼望定他,道:“我自然知道,只是若我任由哥哥待在此处,便永远不能安心。”
柳钟情闻言沉默下来,抬手轻轻抚上他的面颊,心下既欢喜又苦涩,片刻,道:“小意当真长大了。”
“哥哥……”柳钟意覆上他的手背,轻轻的应着,却不再说什么。
柳钟情叹了口气,最是受不住他这副样子,道:“好,我随你们走。”
三人离开时柳钟情回头看了简墨言一眼,略一斟酌,将原本简墨言交给他的两个药瓶放在了桌上。
简墨言一愣,似是想说什么,无奈穴道被封,无法言语,只能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连日来温衍同柳钟意二人已经探查清楚这附近暗哨的分布,也摸清了巡逻侍卫的规律,故而带着柳钟情穿过花林时并未遇到多少阻碍。
然离开了花林,转过一道险弯,走在最前边的柳钟意蓦地停了下来,微微抬手示意他们前方有人。
那人就站在铁索桥边,背对着他们,仿佛正在看云海,一袭玄色衣裳在朦胧的山雾中衣袂飞扬。
相隔不远,那人的身影看得也十分清楚,赫然就是说自己去处理教中事务的谢橪!
此时要退回去也来不及了,柳钟意可以肯定,以那人的武功,定然已经觉察了他们的气息。
果然,只听谢橪轻笑了一声,仍是背对着他们,开口道:“既已来了,何不上前来?”
柳钟情神色冰冷,却甚是从容的走到他身边,拦在柳钟意同温衍身前,静静与那人的背影对峙:“你如何发现的?”
“我并未发现什么,”谢橪似是感受到他的目光,转过身来,道:“只是直觉罢了,过了这么久你仍是学不乖,一有机会便想逃走,钟情,这是第几次了?”
柳钟情勾了唇角,冷笑道:“我记不清了。”
“最开始你逃走的时候被我抓回来,我每次用蛊毒把你折磨的昏过去你才能安分一阵子,如此多了几次,你身子不好,经不起我折腾了,我便种下红线蛊,废掉你的武功……”谢橪带着一点笑意,道:“你说,这次我是不是该挑断你手足经脉,让你……永远都走不了?”
“你——”柳钟情似是被他激得动了怒气,往日时时折磨他的痛苦似乎连身体都还存有记忆,他指尖不自觉的轻颤,看着那人面上的笑意,半晌,道:“我柳钟情纵然是死,也绝不愿做那笼中鸟,你想毁了我,不妨彻底一点。”
言罢,他移开一步,立到崖边,稍稍一动,便会坠下深渊。
谢橪蓦地变了颜色,这些年,无论如何对待,柳钟情从未流露出求死之意,从来说得都是恨不能将他杀了,千刀万剐,他自然也没料到这人今日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谢橪,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遇见你。”
柳钟情说着,重心偏移,眼睛望着他,身体却倾倒下去。
那眸子似有魔魅,谢橪一瞬不瞬的看着,竟不能移开目光。
“哥哥!”
耳边响起柳钟意的惊呼,谢橪仿佛这才从迷梦中惊醒,同那人一样伸手去拉他。
然而就在他快碰到柳钟情的衣角时,柳钟意竟是回手一挡,藏在袖中的匕首不知何时已握在手里,直直刺向谢橪胸腹。
谢橪收势不及,又不肯收手,只一侧身,那匕首在胸口划出长长的一道血痕。
然而他依然没有碰到那人的衣角。
就像是事先约定好的一般,柳钟意出手的瞬间,温衍足尖在峭壁上借力一点,一手抱住柳钟情下落的身躯,凌空越到了铁索桥上。
“钟情……”谢橪收回手来,按在胸口的伤痕上,望向桥上那人,沉声道:“你方才……骗我。”
柳钟情挑了眉梢,眸中霎时锋芒毕露,勾唇冷冷道:“兵不厌诈。”
谢橪微微抿唇,抽出挂在身侧的长刀,抬手向柳钟意劈去。
柳钟意执匕首与他过了几招,飞退至铁索桥上,谢橪见状并未立刻追上来,只是取出怀中的传信烟火点燃。
三人在桥上只见一点微光冲天而起,随即是一声爆响。
“快走,”柳钟情道:“莫等鸣沙教的人赶来。”
然而就在他们快要走到桥那端时,谢橪追了上来,身法快如鬼魅,前推的双掌运足了气劲,掌心隐隐泛起一点暗紫色。
柳钟意回身要与他对上,柳钟情蓦地拉了他一把,喝道:“不可,有毒!”
柳钟意猝不及防,被他推到身后,只听一声轻响,竟是柳钟情硬生生接下了谢橪双掌!两人手掌相对,隐隐之中气劲流转,谢橪脸上满是惊讶之色,而柳钟情则是脸色苍白,嘴唇咬出了鲜血。
“哥哥!”
柳钟意惊呼一声,却被温衍拉住,不能上前。稍稍定下心神,方才反应过来此时若是强行分开那两人,后果反倒可能更加严重……只是,柳钟情武功早已被废,怎能受住谢橪这力道强劲的一掌?
“钟情……”谢橪看着对面那人越发惨白的面色,沉声道:“你疯了?”他现在想要收掌亦来不及,柳钟情为了化解这一掌的力道,竟然将掌力沿筋脉分散至四肢百骸,且他又无内力相抵挡,一个不慎,便会筋骨俱碎。
柳钟情没有出声,死死咬着下唇,忍耐着那气劲在身体里强行运转的剧烈疼痛。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直到那掌力在身体里运行一周,柳钟情才开口,一字字道:“谢橪,你记住了,你我之间,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谢橪皱着眉头,来不及分辨那眼眸中的神色,借着此刻的契机力道一吐,将人震开。
柳钟情内力虽失,但招式与身体的敏捷度仍在,借着他这力道翻身落在了铁索桥那端的悬崖上。然而还未站稳,他便支持不住软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去看看哥哥如何了!”柳钟意对着温衍低喝一声,转身迎上谢橪的杀招。
温衍奔至柳钟情身前,将人扶起,用了些内力护住那人心脉,随后探了探脉搏,发觉他脉象十分虚弱,还有些奇异之处,虽一时不能细察,但还不至于性命垂危。
他刚刚松了口气想要告诉柳钟意不必过于担忧时,却听身后接连着传来好几声清脆震响,恍若碎玉断金一般!
回头,只见柳钟意翻身斩断最后一根铁链!
“钟意!”
柳钟意原想借机拉住这边的小段铁链攀上来,却被谢橪一刀截住,二人刀刃交锋,各不相让,终是一起攥着对面那根急速下落的铁链坠下悬崖。
温衍在峭壁边上眼睁睁的看着那人攀着铁链落入重重雾气之中,却因隔着一段距离什么也做不了,伸出手,透过指缝的尽是山间冰冷的雾气。
茫茫雾霭遮蔽了视野,只听山崖之间传来轰然裂响,想是那两人为了避免身体随铁链落下撞上山壁所发的掌力,随后便听柳钟意清清冷冷的声音自雾气中递了出来,却只得一字——
“走!”
温衍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回想刚刚柳钟意让他去看柳钟情伤势的一瞬,那人微垂了眼帘,未流露出任何情绪……他分明是早就做好了这种打算!
此时他只能走,铁索桥已断,两峰之间的距离纵是绝世高手亦难以横越,他救不了柳钟意,等在这里,也只能等到鸣沙教的追兵。
温衍看了看怀里昏迷着的柳钟情,微微闭上了眼。
钟意……钟意,你当真是不给自己和别人留一点退路……!
第20章:玉珰缄札何由达
“如何,他说了么?”谢橪放下茶盏,垂目看着僵硬跪在脚下的狱卒,语气平淡。
“回教主……没有。”那狱卒低着头,战战兢兢的答道。
“哦?”谢橪抬手轻轻按上胸口已然包扎好的狭长伤口,挑了眉梢,“我给了你两个时辰,随你用什么方法,你还问不出话来?”
“是……属下用上诸般酷刑,他也不出声。”
“废物。”谢橪低斥一声,起身道:“带我去看看。”
由狱卒领着走入鸣沙教的暗牢,只见那青年双腕被铁链锁着缚在木架上,身上尽是用刑留下的伤痕,鲜血浸透了衣衫,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轻响。
一旁的地面上散落着各种刑具,鞭子、烙铁、长针……而那人明显已经被折磨得昏死过去,连有人接近也毫无反应。
谢橪微微蹙眉,抬手示意,狱卒立刻抬了一小桶盐水,泼在那青年身上。
伤口沾上盐水,剧痛立刻侵入身体,肌肉无法自控的抽搐绷紧,柳钟意动了动,仍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抬了头,见来人是谢橪,又闭上眼。
落下去的时候他便料到只有两个结果,一是松开铁链坠下山崖,二是被这人生擒,他原本是不打算落在这人手里的。然而松开铁链的瞬间,谢橪却伸手抓住了他,冷冷道:“这样便死,你想过钟情会如何么?!”
自然是想过。
只是他不是打算去死,只是想拼着一线生机,活着逃走。
没想到谢橪竟出手要救他。
脉门被制,无法用力,他只能任由那人带着自己沿铁链攀上悬崖带回了鸣沙教总坛。
不过倒是可以确定,或许是顾念柳钟情,谢橪对自己并无杀心。
谢橪看了他一阵,示意那狱卒退下,这才开口道:“柳钟意,说出你们原定的路线,我便放过你,如何?”
柳钟意睁开眼,却并未看他,也不答话,只是望着别处,眼底一片淡漠。
谢橪见状并不生气,忽而想起什么,转到他身后,道:“这世上钟情唯独看重你,我始终想不明白,他明明对我说你们没有血缘关系,却为何待你如此上心。”
柳钟意似是被他的话所惊,挣动一下,喃喃道:“你说什么……”
谢橪勾了唇角,在他耳后低低道:“他说,你们不是亲生兄弟。”
柳钟意双手紧攥着刑架,声音微带颤抖的斥道:“你胡说!”
“钟情向来不喜欢对我说真话,不过,我现在倒是可以看看,这次他究竟有没有骗我。”谢橪说着,撕裂了他身后的衣衫,只见后肩处皮肤光滑,除去此时刑架磨出的血痕之外,并无任何其他痕迹,不由得挑眉道:“看来这次他倒真的没骗我。”
柳钟意侧过脸来,似是想看清他的表情:“你怎么能断定……”
“鸣沙教的事情你们不是查得很清楚了么,我之所以恨钟情,是因为他便是云征遥的儿子!”谢橪冷声道:“云家人后肩都纹有标记,我想,你也应该看到过。这么说,你该明白了吧?”
柳钟意咬着唇,没有再言语。
谢橪见状悠然一笑,绕回了他面前,道:“你没有责任去袒护他,告诉我,我一定遵照承诺放了你。”
柳钟意偏过脸,低声道:“不……”
谢橪深吸了一口气,随手从墙上捡了根鞭子,抬起他的下颌,诱道:“值得吗?”
柳钟意似是有些茫然的看着他,半晌,仍是倔强的抿了抿唇。
谢橪轻哼一声,扬手一鞭子抽到了他身上。那力道不同于狱卒,甚是强劲,打到身上撕破了衣衫,皮肤也立刻红肿出血。随着衣衫破碎,一样东西掉落在地上,并不如何起眼,谢橪却俯身捡了起来——
那是一只雕工精致的木头兔子,拇指大小,系着一根红线,原本显是被细心保存,此时却已沾染上一点血迹。
柳钟意看着那样东西愣了愣,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
谢橪春元节那日看到温衍买这东西,此时见了,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轻笑道:“你对温庄主,想必是十分情深意重,却不知,他对你如何?”
柳钟意微微垂目,不答。
谢橪了然道:“说起来,你们的事情我不巧略知一二,钟情写的那封信我也曾看过,柳钟意,你这又是何苦,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柳钟意咬了咬下唇,道:“他待我很好……”
“当真?”谢橪轻笑:“他喜欢的是钟情,对你,只是无聊时的一点消遣罢了,钟情回到他身边之后,他还会再对你这个替代品有所垂怜么?”
柳钟意摇头,轻声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一直在对谢橪演戏,却唯独这一句是真的。温衍的确不会将他当作替代品,他们之间所有一切只不过是刻意为之的一场戏,镜花水月一般虚假。不可否认的是他却确实在那人刻意的温柔之下感受到了一点暖意,因而止不住的心生向往。虽然知道……都是假的,永远,永远也不会变成真。
他确实想要那人的温柔相待,却并不像谢橪暗示的那般心生嫉妒,毕竟早就不再指望那虚假的做戏会成真,连一点点期望都已经磨灭,即使能感觉到温暖和欢喜,也都笼罩着无望的阴影。
就像明知道是在做好梦一般,看似身在其中,其实,置身事外。就算暗自希望过这梦境再长一些,却没有期待梦境会成真。
谢橪并未错过他神色间的一点落寞,毫不放松的接着道:“他若当真爱你,又为何带着钟情走了,却不能为你不计生死?”
“……”
“说吧,他们究竟往何处去了?待我带回钟情,温庄主不就又会回到你身边么?只要你告诉我,我可以保证,不伤害钟情,也放你跟温衍离开云川。”
柳钟意似是仍有所犹豫,迟疑许久,方才道:“……当真?”
谢橪勾了唇角,“自然是真的。”
“……”
“就算你不开口,他们也未必逃得过我鸣沙教的眼线,到时候可就没有条件可讲了,你不妨想清楚。”
“我……”
谢橪见他已然犹疑挣扎,便不再开口,好整以暇的等在一旁。
半晌,柳钟意似是下了决心,道:“青凝城旁边那条隐蔽的小路往北。”
谢橪轻笑一声,动手解去他身上的铁链,将那只木雕小兔子递到他手上,道:“待我将人找回来,马上便放了你。”说罢转身踏出暗牢,命狱卒锁上牢门,径自离去了。
柳钟意握着那样东西,缓缓靠坐在刑架旁,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来。
晨光正好,微风拂过,落花翩跹。
他将手指从琴弦上收回,坐在一旁的青年回过神来,开口道:“庄主,许久未曾听你弹过琴了。”
温衍抬眼望向他,若有所思:“很久了?”
“嗯,”柳钟意点点头,“五年了。”
似是想起什么来,温衍道:“原本弹得也不好,不过是粗略的知道一点罢了。”
柳钟意想了想,道:“没有不好。”
温衍没有说话,只是眸中含着些许笑意,静静的看着他。
柳钟意倚靠着庭院的花树,难得有几分闲适的姿态,被他温柔如水的目光这般注视,不由得微微有些局促,垂了眼帘,开口打破沉默:“方才那首曲子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