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奇怪的，这个问题好像戳中了侯熠丁的死穴。他张口几次，结果一个字都没吐出来。刘骐何等的洞察力，多看几眼男人的动作表情就知道他在犹豫，犹豫着……
是否应该实话坦白。
杜子腾不蠢。就算他现在被愤怒冲昏了脑袋，他也不蠢。看不出来侯熠丁在包庇什么，那只是刘骐希望的结果。
但是，杜子腾要是真迟钝到了这个地步，刘骐当初也不会这么快就承认他并与他结交了。
“……侯欣佳？”杜子腾试探的问着。他不知道他现在的模样简直像是一条随时准备喷吐毒液的眼镜蛇。
侯熠丁再次低下头去，只说出了结果：“你妈妈现在被推进了急救室。我们没有足够的钱，这场手术就花掉了我们大部分的积蓄，之后肯定还要住院等待身体恢复，我们没有钱。……可以摆脱你的父亲……资助一点吗？”
“好歹他们也是结发夫妻……”侯熠丁近乎哀求的说着。
“是啊，至少他们曾经是结发夫妻。而你呢？你什么都不是，不仅如此，还拒绝为自己妹妹闯下的祸买单，又有什么资格请求曾经的丈夫出面相救？”
就算冷静如刘骐，虽知不应插手别人家事，这时也忍不住出声讽刺一句。却没想到反而是杜子腾拽了拽他意似阻止，他一回头就看见满脸苍白的杜子腾。
面无血色，满头大汗的，少年的状况看起来实在很糟糕。刘骐立刻抛下了心中气氛满是担忧的伸手扶了一把杜子腾，杜子腾拉紧了刘骐的手：“回去，我们先回去。”
刘骐张了张嘴，又回头看了眼侯熠丁，最终一点头：“那就回去吧。我送你。”
杜子腾缓缓的舒了口气。
“刘骐……还好有你在……”
如果不是还有刘骐这么一个绝对靠谱的存在，杜子腾大概早拔腿狂奔了吧。
一旦联系到侯欣佳，对比两世记忆的区别、过去的改动，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如同身后有什么庞然大物在追，杜子腾拼命的跑在前面，刘骐就在后面不明所以的跟着。——这种家务事到底不是刘骐应该掺和的东西，他也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思考这些问题，只是单纯的担心着杜子腾现在的状态。
他竭力跑回了自己家，刘骐就在他后面一路跟着。明明是同样的距离，杜子腾早呼不过气来，刘骐却只是轻微的小喘，还颇有余力的半扶着杜子腾。
杜子腾用比哭还难看的笑给刘骐道了声谢，刘骐不知该作何表情，轻轻拍着杜子腾，以拙劣的方式像安慰小孩一般的安抚杜子腾：“事情会好的，不管是侯熠丁也好，侯欣佳也好……”
“恩，会好的。”杜子腾很细的应了声，张开双臂给了刘骐一个粗鲁的拥抱，却不待刘骐有任何回应就松开了他，然后摇摇手走向自己家：“我回去睡一觉。明天见。”
刘骐张嘴准备说些什么，吐出口却变成了温和的道别：“恩，明天见。”
杜子腾熟练的掏出钥匙打开家门，一头扎了进去。
说是睡觉，却只是坐在床上发呆。一直坐到了半夜一点，总算听到钥匙对上家门的咯嚓声，他候着的杜离祥回来了。
少年唰的一下从床上跳起来，正对上杜离祥瞪得老大的眼睛，他还在诧异杜子腾怎么还不睡。正准备呵斥，听到杜子腾带着细细颤抖的唤声：“爸……”
杜离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听这声唤，立刻猜到一定是有什么儿子无力解决的事情，有些心软了，没出口骂。
杜子腾很少哭，更不曾在杜离祥面前哭。儿子倔强又要强，没人比他老子更清楚。
刚刚这一张口，他却差点掉下眼泪来。杜子腾吞了口口水，低头整理一下情绪，这才摆出镇定自若的外表向杜离祥开了口：“爸，借我钱。”
杜离祥没想到儿子开口会是这句，挑眉：“多少？”
他哪知道要多少呢？他也没料到杜离祥会这么干脆，反而陷入了被动，低下头不知该怎么回答。
虽说杜子腾一回到这个时代就赶紧想办法赚钱，可他手头那可怜兮兮的一万多一点儿，有和没有的区别不大。
“告诉我理由，我再考虑借不借你。”杜离祥又补充一句，轻松就捕捉到了杜子腾脸上的痛苦神色。
“爸……妈被送进医院了。”杜子腾低着头，声音里满是无可奈何的不甘愿。也正如杜子腾所了解的父亲，一提起他母亲，男人便如同被触了逆鳞，连带着杜子腾也狠狠骂了一顿：“送进医院？那感情好！那表子总算要死了，大快人心！怎么，你还觉得不舍得？想让老子出钱买不痛快？呸！”
男人一口唾在杜子腾面前：“就让那女人快些死了好！”
他的父亲，一如既往的辱骂着他的母亲。若是以往，杜子腾早就翻脸和男人对着扛了，可是这一次，他发现他必须忍耐。
少年咬紧了牙，向自己从未屈服过的男人低下了头：“爸，拜托了，救救我妈吧。”
或许是因为这从未发生过的屈服，杜离祥的咒骂中断一瞬，复而掩饰一般的大笑起来，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芒：“你就那么看重那女人？”
杜子腾仍低着头，迅速的“嗯”了一声，声音里却满是犹豫。
“如果这么重要，那就给我跪下，我再考虑要不要帮她。”杜离祥脸上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傲慢。
这话听得杜子腾一愣，他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亲，满脸不可置信，“你就这么恨她？”一句话不用说出来，通过表情全现在了杜子腾脸上。
杜离祥反而更加得意，咬牙切齿的肯定道：“我就这么恨她。”，还想再说什么，却看到自己的儿子，那个倔强又不肯服输的儿子，在暴力之下也从未屈服过的儿子，缓缓地，在自己面前，跪了下去。
缓慢而坚决的，杜子腾跪在地板上，深深地低下头去：“爸爸，帮帮妈妈吧。”
杜离祥站着，看着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儿子，眼里浮现出难以言喻的悲哀。
“你就这么跪着，先听我说完吧。”杜离祥没有急着让儿子起身，他不急不缓的点了根烟，啜了口，吐出浅浅的烟圈。
“你不是我儿子。”他说道。
“等等，爸，我、拜托你……”杜子腾慌张的抬起头看向他的父亲，以为杜离祥是翻脸不认人了，慌张的拉了一把男人裤腿，眼里浮现出一种哀求。
杜离祥缓缓蹲下，平视自己养了这么久的男孩儿：“我二十二岁向她求婚，她答应了。结婚后一个月，得知她怀孕，结婚后半年生下你。”
杜子腾一震，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父亲，脑中一片乱麻。
“然后我发现，既便我尽心尽力抚育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她也无动于衷。”
杜离祥喷吐出的二手烟喷了杜子腾一脸，杜子腾没心思去计较这些，仍然震惊的看着杜离祥。
“她爱的不是我，也不是她现在的小情人。她爱的是那个把她肚子搞大了的男人。”
杜离祥盯着杜子腾，杜子腾摇摇头想否认，却吐不出音来。
“老子恶心她，老子咒骂她，但是你有看过她咒骂我，憎恶我吗？没有，因为她完全不在意。”
杜离祥对杜子腾轻哼：“那么，她和她在意的那个男人所生下的你——你有想过，于她来说你是怎样的存在吗？”
“或许，你是一个比我还令她厌恶的存在吧。”
仅仅是不到半个小时的交谈，构筑了杜子腾十八年、不，二十年的世界观尽数崩塌。杜子腾张皇无措的看着自己的“父亲”，腿跪麻了都没有发觉，只是那样愣愣的看着他。
——我，之于我的妈妈，是怎样的存在呢？
很重要？无所谓？很恼人？让她厌恶？
大概只是某种用来报复这群男人的工具吧。
——我，之于我的“父亲”，是怎样的存在呢？
很重要？无所谓？很恼人？让他厌恶？
原来他那么揍我那么无视我都是情理之中啊。
“我可以出钱帮那女人一把。”
杜离祥把腿麻了的杜子腾从地上拽起来，直视少年的眼睛，对他说：“但是，你要自己考虑，这值不值得。”
杜子腾呆呆的看了自己的“父亲”半晌，终是点下了头：
——“救救妈妈吧，…爸爸。”
第46章：无奈
杜子腾觉得自己好像被卷进了一个巨大的骗局，他云里雾里，周围的人却都站得比他高，满是倨傲的俯视他一人被骗得团团转。
回到自己初中时代，不真实；
天才刘骐视他为同类，不真实；
成为班级核心班级领导，不真实；
遇到杀了自己的人转班，不真实；
他和刘骐在一起交往了，不真实；
一直敬爱的母亲露出了丑恶的面目，不真实；
相处那么多年的父亲原来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不真实；
……
杜子腾跟随着杜离祥又一次的来到了那家医院，他们要去的病房号甚至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完美的重合了。
只是地点不对、人物也不对。
想起自己母亲临终时确实身无分文，杜子腾也去他母亲的住所看过，家徒四壁，无处不显露着衰败的味道，她最终是真的一穷二白。
就像现在一样。
杜子腾清楚，杜离祥也不可能不明白。他的母亲家里有不少值钱的东西，他的母亲也不可能穷到连医药费也出不起。可为什么他们现在这么狼狈？
杜子腾想到自己偶然碰见母亲时，她脸上的浓妆艳抹，身上的价值不菲，与印象中清淡素雅的形象相差甚远，隐隐就明白为什么他们会沦落到如此地步了。
曾经多年的积蓄，在这一世却仅用了两三年便挥霍一空。杜子腾反省着，或许这一切与他有脱不开的干系：
身为女人的亲生儿子，侯熠丁警惕着杜子腾的存在。
上一世，在杜离祥的暴力威胁下杜子腾再没去见过他母亲，侯熠丁自然也就放心了；这一世，杜子腾却频频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不仅分散了女人的注意力，还多次与他的妹妹侯欣佳发生矛盾。
侯熠丁太紧张了，更加忌惮起杜子腾，牟足了力想把女人的心完全哄到他手上。
他们灯红酒绿、四处花销，女人也确实中了侯熠丁的哄骗，大把大把的变卖家中古董，换成钱去买珠宝买饰品，为了增添她自己的魅力。
金钱很快被挥霍一空。女人风流的性子也让她恰巧怀孕——大概，上一世也是这样吧。不是什么癌症，而是怀孕，然后流产，却因为无法支付医院的费用，女人无法住在医院，尚未痊愈的身子在半年后因事故积病，终是香消玉损。
偏偏，杜子腾就觉得死时都未见自己母亲一面是天大的不孝。阴差阳错之下他又回到过去，发现一切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
杜子腾站在医院门外，他不敢进去，特别是想到自己母亲面孔时，他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
对杜离祥，他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但这位毕竟是要朝夕面对的人，他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天知道他为了装出和平常一样的态度而费了多少脑筋。
杜离祥也看出儿子的尴尬，说实话他是很后悔把事情全挑明了，但说出去的话不可能收回来，也只好僵硬的和杜子腾处着。
男人给了少年一个背影，走进医院。杜子腾满是难堪的站在医院门口，实在不知道要做什么，低头给刘骐发短信：事情还没处理完，我有给老师请假，今天就不去上学了。
刘骐回得很快，杜子腾一低头就看到新的短信：今天一整天都请假？这么松懈，说好的一起上帝中怎么办哟。
杜子腾几乎能想象出刘骐带着调侃的轻松语气了，不由笑了笑：大不了给你一跪呗。不过你一定不会收的吧。
那可说不定。刘骐迅速回复，又问道：你在哪？医院？
杜子腾看着短信傻笑，也不知道在穷乐什么，大概只是在安慰自己吧。半晌，发现自己有点笑不出来了，慢慢按着手机准备回复，头一抬，却看见了那个他绝对不想看到的身影。
侯欣佳。
杜子腾的神色有点扭曲。他粗鲁的把手机塞紧荷包向侯欣佳奔了过去。侯欣佳本来也犹豫着不敢进医院在空地上闲逛，突然见着一道影子由远及近，反应过来就发现杜子腾也出现在了这里。
她连一句嘲讽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杜子腾粗暴的抓住领口拎了起来，少年愤怒的神色让女孩儿吓得不敢说话。
“是你干的吧！侯欣佳！！”
“什、什么？你在说什么？”侯欣佳强撑着不让自己落了面子，杜子腾却没看在她是女生的份上给她半点优待，凶狠的把她狠狠撞在了身后的墙上：“那是人命！两条人命！！就因为你的任性，两条人命随时会没了！”
就算被告知真相，就算母亲遗弃，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会忍不住愤怒起来。
她是我妈妈啊！
“你、你说她们？……”侯欣佳明显猜到了杜子腾在愤怒什么，但她仍准备装傻。看见杜子腾突然变得面无表情的脸和高高举起的拳头，她怕了。
她甚至毫不怀疑，这个总表现得彬彬有礼的少年，在面对她时，会认真的把拳头砸下来。
侯欣佳咬了咬嘴唇，她看着杜子腾，迫于武力，选择了屈服：“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那不是我干的。”
说完，大概她也想到了自己那天的恶毒诅咒，脸色白了白，急于辩解：“真的不是我！”
杜子腾不信，但是他犹豫了。
他开始犹豫，自己这么愤怒，这么折腾，到底是为了谁，又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啊。
杜子腾放下了拳头。
侯欣佳松了口气，她几乎是举起双手直言了：“我和你一样，杜子腾，我也在怕，我也怕进医院。我不想看到那女人的脸，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我哥哥。”
“我哥哥被那人吸了魂去，我是真的恨着那女人的。”侯欣佳眉头皱起，死死捏着衣角，尖叫道：“但是你觉得你能做什么！我和你在意那女人一样我也很在意我哥！你觉得我能做什么！把那女人推进医院自己背负罪名不说还要招我哥怨恨，我傻才会这么做！！”
“——谁知道那女人是怎么流产的！！凭什么怪到饿哦头上！！”
虽然不好听，但听到她这句话，杜子腾才真的放下心来。但他也不至于摆出松了口气的面孔。侯欣佳便盯着杜子腾继续说：“我早就说了，我们很像。包括现在！你被你妈妈抛弃了，我被我哥哥抛弃了的现在！”
言者无心，闻者有意。侯欣佳不知道杜子腾身上发生过什么，但她这么说来，杜子腾就觉得心好像被一刀子捅了个对穿，疼都不知道哪里疼。
杜子腾仍逞强道：“抛弃？那只是你一个人的事吧。那么恋兄的就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是啊，我恋兄，怎么了？”侯欣佳立刻顶嘴，杜子腾想着这么对骂几句或许也能让心里舒服点，张嘴准备反驳，却见小姑娘眼泪扑簌扑簌的掉下来。
“我就喜欢我哥，有错吗？有错吗！你们一个两个装作正义凌然的样子对别人指手画脚，自己内心是个什么样子，你们自己清楚！！”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吗？！你自己就没有一丁半点龌龊的心事？至少我还承认我喜欢我哥，你呢？你喜欢谁，你要是喜欢上什么不该喜欢的人，你会承认吗？！”侯欣佳咬牙切齿，大声抛下一句，哭着转头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