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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依墟里烟——by墙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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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一个老太监把他接走。自此再也没见过母亲一面。

时光匆匆,一晃眼,竟已过了十多年。

事过境迁,南淮心里凄楚依旧,不过却从来没有憎恨过母亲。毕竟家境穷迫养不起吃闲饭的人,自己是蛀米虫,活该被放弃,而且以那时的情况,自己早晚不是被继父打死便是活活饿死,反之在宫里只要不犯错就能有两餐温饱,于他而言其实才是一条活路。

「来,拿着。」

犹自沉陷在思绪当中,眼前忽然出现一串长长的果子,南淮怔了一怔,呆道:「主子?」

祁安吃着自己那串,没好气地道:「一回来就见你盯着那摊贩,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我请你吃啦,不就两文钱,犯得着考虑这么久?」

主子打哪儿看出他想吃这个……

南淮失笑,接过竹串,习惯性的道:「谢主子赏赐。」

却见青年眉心一聚,碧青的眼眸里似有些微懊恼。困惑之际,腮帮子就被主子狠狠一捏。

撒了气,祁安皮笑肉不笑地道:「回家。」说着放开手指,没管这家伙疑惑的表情,大步往街道的尽头去。

南淮急急小跑追上,「主子,还没买花……」

「一会儿买。」

「家里有要紧事吗?」

「没有。」

「那为什么──」祁安瞥他一眼,没头没脑地丢来一句:「你试工不合格,旧工契取消,我要重新跟你签一份。」

甚、甚么?他做错了何事主子要辞退他……

上任刚满两个月的管家愣住了。

第4章

『管家守则如下:

第一、不可称呼老板为主子

第二、不可自称为奴才

第三、在任何情况下皆不可向老板下跪

若受聘者违反以上一条守则,每次扣减月俸五文钱。』

将新工契上的条款详细地阅看了又看,祁大老板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思索了片刻,在第二项守则多加了小人二字,接着递给坐在桌子对面那个正忐忑不安地望着自己的管家,把新工契的内容向他讲解了一遍,笑吟吟地道:「大致上和之前那份工契差不多,就增加了守则,你觉得怎样?没问题的话就打个指印。」

南淮听完那几条所谓的管家守则,心下诧异。在回家的路上他仍在揣测是否在哪里侍候不够周到,或者主子厌烦自己这瘸子办事不够利索,却不想竟然是介意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不过……虽然没有挑明,其实他也察觉到似乎打从一开始这个人就对这些举止颇有微言,只是未曾碰过这样的主子,着实摸不准该如何是好。南淮不禁暗暗苦笑。过往的经验,无论在宫里还是在官家,哪个上位者不喜欢奴仆卑躬屈膝讨好奉承。身为最低贱的阉奴,即便对着其他下人亦得点头哈腰委曲求全。自己明明做得分毫不差,偏偏这洋大老板不爱看。如今还白纸黑字标明如果违反守则要扣他工钱呢,恐怕是已经到达了十分厌恶的地步。

「有甚么问题么?」祁安挑眉,见他迟迟不动手,有点担心管家会不会因惩罚太重干脆辞工不干,可是他委实不能忍受桃源人那套迂腐守旧的做法,「我这么做不是刻意要为难你,但你现在不是奴才了,难道你不觉得有必要改变一下那种妄自菲薄的态度?」

南淮温驯地道:「对不起,我会试着改掉。」姆指往墨砚里印了印,在工契上按下一个指印。

祁安喜孜孜地把契约折迭起来,放入柜子收好,暗地里却不怀好意地等待古板的管家犯错。尽管实施守则的目的是为了改掉他的坏习惯,扣工钱属下下之策,他堂堂一个商行老板也不在乎那么几个铜板,但照这厮奴性不改,开口闭口便是主子奴才,此时就像在鱼塘里撒网一样,只等着小鱼儿上钓,他突然有种看好戏的心情。

洋老板扳扳手指头算了算,心忖:只要这家伙犯了六次或以上,他这个月就没有工钱了……会否狠了一点……

罢了,谁教这厮屡劝不听呢。

然而,事实让半洋鬼子的期望落空了。

作为一名称职的仆役,南淮不但做事上手快捷,适应的能力也非常高。既然主人发了话,便立刻改弦易辙,做得滴水不漏。这对他来说颇微不自在。一条长久而来都没被当成人看的狗,忽然受到了尊重,有点不知所措的惶惑,但更多的是欢喜。

尤其是当他改口称青年为老爷的时候,那双深邃明亮的眸子里隐隐带着些儿愠色,却又不朝自己发火,仅是撇撇嘴角不加理睬,实在让人好气又好笑。

是因为老爷听起来很老吗?真是孩子气呢……

「南公子,今天的渔获非常丰富哦。」慈祥的渔翁对迎面而来的男子眯起眼笑笑,和蔼地说道:「鱼儿又大又肥,海德先生这么爱吃鱼,要不要买两条?」

「哎、南公子,你要不要也来点水果?」旁边卖水果的大叔忙不迭朝他招招手,「俺的苹果很不错,今早新鲜采摘的,保管爽脆清甜!」卖菜的小哥也不遑多让地争着叫道:「南公子,咱家玉米也是今早才采摘的,做菜煮汤都成,你要的话多送你一根!」

南公子虽然是从城里来的,却没有那种趾高气扬的派头,仪表斯斯文文,对甚么人都客客气气,笑起来如春风一般和熙,看得舒心。打的还是洋鬼子的差事,买东西挺爽快,不似当地人那般挑了老半天还要讲价,所以市集上的贩子都蛮喜欢这个年轻人。

「这样啊……」南淮有些窘迫地望着他们。其实他不过是要买些花草而已。

南淮本不太懂得怎么拒绝别人,这些摊贩待他甚为热情,有时更特地给他留了好材料,就算原本没打算要买,最后也会因为不好意思而买了下来。可是……地库的冰窖已有不少食材积存,再买就放不下。蔬菜那类多买一点藏在干爽的地方,过一段日子还可以吃,然而鲜肉便不行了。

而且,他家老爷吃鱼时有一个怪癖──不能整条鱼上菜。老爷觉得在餐桌看到鱼头上那泛白的眼珠和尖锐的牙齿很恐怖,因此无论是清蒸或者油炸,皆须将鱼头和鱼尾切去,还得把余下来的部份剔掉骨头才下锅。

可是好端端的一大尾鱼,削着削着只剩下几两肉,着实浪费。起初他会偷偷地将没用到的鱼骨鱼头煮了汤喝,但喝多了也挺腻的……

南淮望了望和颜悦色的老伯伯和那篮活蹦乱跳的小鱼儿,犹豫了一瞬,没辙地笑道:「那么我便要一尾鲈鱼,麻烦老伯帮我挑肥美点的。」又转头对其余两个小贩道:「玉米和苹果也请给我一份吧……」

众贩子立时乐陶陶道:「成,马上给您包好!」

南淮提着鲜鱼和蔬果,悠悠然地在喧嚣的集市溜达了一圈,与摊贩们说说家常话,打了瓶酱油,又拐到花店买了两盆月季,思索一下,确定无甚遗漏,才沿着清幽的小径慢步回家。

刚推开篱笆的门,一双胳臂倏地向他袭来,一把夺去手里的花盆和酱油瓶。

「老爷?」

「买这么多东西干么不叫上我?万一弄伤了怎么办……」祁安本坐在二楼的阳台看书,不经意瞧见小路上有一湛蓝的身影捧着大包小包,踉踉跄跄地朝这屋子走来,险些被地上的碎石绊倒,幸亏侧旁有栏杆挡住才没摔到草坡下。定睛一看,那一拐一拐的人不正是自己管家?他眉心一跳,急匆匆丢了书本便下楼出去。

「不过几样小东西,哪这般轻易弄伤。」南淮有些失笑。虽然左脚不灵便,但他好歹仍旧活动自如,这点重量还是拿得起的。

「还嘴硬,刚刚差点摔倒了,要把另一边腿都摔断你才高兴是不是?」祁安薄斥道。接着望见这家伙手上提着已被开胸剖腹的鱼,嘴巴还在一张一合的,心中咯登一下,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那个……它、它……」

南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手往上一提,温和地笑道:「这是张老伯那里买来的,应该很鲜嫩,晚上便吃蒸鱼肉好吗?」

「甚、甚么也好,你赶快处理了它……」祁安面色铁青,盯着那条半死不活的小鱼默默念了句阿门,便抱着花盆酱油走进屋内。

故意的!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明知道他讨厌这种东西就拿来恶心他。半洋鬼子暗暗咕噜,将两盆月季花摆在阳台边,犹自费解自己哪里开罪了管家,却怎么都得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爷,客厅那瓶葡萄酒还要喝么,我放回厨房里可好?还有长椅上的西装背心,我帮您挂在外间了。」南淮在楼梯口扬声道。他出门才不到半个时辰,屋子里已然被老板弄得乱哄哄的,茶几下满是花生壳,吃了半包的零嘴儿,随地丢弃用过的掐成一团的纸团……老板与其担心他拿太多物品会绊倒,倒不如想想他会不会被他的「陷阱」摔个栽跟头吧。

「那瓶酒拿来书房,这一放久了味儿就变……」

南淮心忖:大白天就喝酒,洋鬼子的品味真奇特。他拿起酒瓶,到厨房找了个干净的杯子,走进书房。青年正悠然自得地坐在阳台的躺椅上把玩着一件银白的小玩意。一根细小的链子连着扁扁的圆块,好像机关般按下按钮盖子就会自行打开,从内部发出轻微的滴滴答答的声响。他好奇地凑上去,「老爷,这是何物?」

「机械怀表。」祁安把那玩意儿放在掌心上递给他看。反射出亮光的透明镜片下,幼细的指针缓缓地绕着古怪的符号移动。「是一种可以携带在身上的时钟,一位洋商送我的。」

「它会自己动呢……」南淮流露出赞佩的神色,「上面的刻度和普通时钟不一样,怎么看的?」

「这是罗马数字,依照位置对比桃源的时间就可以了。」祁安坐直身,逐一指着刻度给他讲解如何看时辰,接着转动了发条几圈,道:「这样……扭几下,它便能运作很多天……」

巧夺天工的发明。南淮暗地惊呼一句,眼中尽是新奇,想碰又不敢碰。下一刻青年却将那东西塞入他手心。

祁安笑笑:「这个送你。」难得一见这家伙露出这种表情。

南淮诧异,双手僵硬地端着那怀表,「老爷,我不能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

「我有两个。铁皮这玩意儿放着会起锈的,给你用罢。」

「可是……」

「收下。」祁安霸道地命令,从躺椅上站起来,抓了酒瓶径自走出阳台。

哼,本大爷送出去的东西敢不要?

noway!

第5章

除却怀表,祁家府上还有不少西洋流行的新奇物事。

比如说图案艳丽且变化多端的万花筒、会自动行走的机器动物、可以看清楚远物的千里境等等,皆是从周边异国的商人那儿得来的。稀奇古怪,精巧细致,比南淮在宫里见过的更为玲珑剔透。不过通常到手没几天,喜新厌旧的老板便玩腻了,借口奖励其工作勤恳,将那些压根儿称不上『旧』的玩具一股脑儿往管家里送。

「南淮,这个东西太碍手碍脚,给你。」

「老板……我房间没位置了……」

「挂在墙上。」

环视卧房里迅速累积的玩意儿,本来空空如也的大柜子里亦塞满了杂物,南淮一边抱着差不多是他半人高的,会蹦出一只小鸟报时的大钟,一边苦恼着他这里真的没位置摆放。虽说这大屋仍有空房,但老板打赏下来的东西不好敷衍了事,一天一天积聚,如今这儿都快成了另一个地库了。

不如……将这些东西偷偷拿去城镇摆摊?既不伤老板的面子,又可解决问题。猜想该能卖到好价钱……

在墙壁上打上钉子把时钟挂上,南淮寻思着这亦不失为一个好法子,手不经意的摸到了那银白的怀表,顿了一顿。

唔……这个轻便,可以留下。

自从教晓了管家算账目,账房先生病愈归来后,祁安平日仍时不时把他捎上商行,一来顺便帮手打扫清洁自己的办公处,二来闲着无聊时可以教教这家伙读书认字,打发时间,偶尔到仓库巡察时亦会带着他。于是,商行里的员工时常看到老板和他的管家一同进进出出。

起初他们有些疑虑老板是否对其办事能力不信任,想在这里多安插一个心腹监视,可是那人对生意上的大小事却似乎漠不关心,便是有时候他们说老板一些无伤大雅的笑话被听见,或者撞见在上工时间内打瞌睡被撞见,事后也不见得那人会向老板打小报告。而且,工作疲惫的时候,那人还会做些小点心慰劳大家。久而久之,员工们就慢慢地放下了戒心,间或也主动与那人攀谈,只觉他性格温良,十分好相处,言谈之间,好像对生意真的甚么都不懂,随随便便吹嘘几句便能把他吓唬得一愣一愣,挺好玩的,当初以为他是老板线眼的想法委实大错特错。

「你和我的员工相处蛮融洽嘛,跟陈掌柜提起你他都赞不绝口……」半洋鬼子绕着手,修长的腿交迭地搁在书桌上,俊脸上却是显而易见的不满。

原因无他,这家伙刚刚把自己的桂花糕分了一半给外面的饿鬼去了。

「他们是老爷的员工,替老爷赚银子,算作我半位老板,和他们好好来往自是应当。」南淮将另一盒子的糕点放在小碟子上,用小刀切块,插上竹签,淡笑道:「况且我久困宫廷,孤陋寡闻,很想多认识朋友,老板不是也训教我要多点交朋结友才能长见识么?」

祁安嘀咕道:「那也不可以拿我的点心去收买他们,这都吃掉一半了……」

他只是多做了一份给员工们吃,顺势替家里囤积口粮的地库消消食,并没有分薄老爷的份啊。南淮无奈的笑笑:「点心吃太多对身体不好。」

「所以为了那群贪吃鬼的健康着想,以后不用做点心了。」祁安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

「包括老爷那份?要下属戒吃点心,老爷您得先做个榜样。这叫那个……」南淮偏头一想,道:「上行下效。」

祁安被反将一军,却不恼怒,挑挑眉头笑骂:「长进了啊,都学会用成语顶撞我了。」

「是老爷教导有方。」南淮乖巧地道。

哎,还揶揄他呢……半洋鬼子心中甚是高兴,这家伙褪去那诚惶诚恐的奴才相,感觉活泼开朗多了,两人的关系也在逐步的拉近,这些日子将他带在身边果然是正确的。

本来就是和自己年岁相差无几的年轻人,理应开阔明亮朝气蓬勃,怎么就变成了唯唯诺诺的老妇伶那般,这桃源皇宫是有多恐怖?

长手一伸拈来一本字帖翻了翻,祁安把腿放下来,「昨天咱们学到哪里了?」又拉过椅子到自己旁边,示意对方坐下。

「第三十六页。」南淮拾起墨砚,一丝不苟地磨着。

虽然他的职责是帮老爷打理家事,读书之事可有可无,但他一直渴望能认识一点字,至少和别人交谈不会显得太傻气,迎宾接客时也不至于让老爷丢脸,因此当老爷抽空教他读书,他都十分用心地学习,还特意用存起来的工钱买了便宜的笔墨,夜里临睡前自己练字覆习。日复一日,如今日常的字词他基本上都能看懂了。

只不过,老爷用的是西洋钢笔,他买不起,唯有以毛笔代替,故而他的字依然不堪入目。

祁安撑着腮帮子又掀了数页。这些汉字这家伙都学得七七八八了,后面的字对他来说过于艰深,且并不常用,不学无妨。他沉吟一会儿,啪地一声合上字帖,从下方的抽屉里掏出另一本小书放到南淮跟前,温声问:「今天我教你一些洋文可好?」

南淮微讶,略带犹豫地道:「老爷,汉字我还是写得马马虎虎,这洋文怕是学不来……」

「又不是要你去卖字画,字写不好没有关系。」祁安白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说道:「况且洋文笔划简洁,不似汉字复杂多变,就二十六个字母,你记性甚好,不到半个时辰应该就熟稔了。」

南淮只好顺应他的意思道:「那就劳烦老爷赐教了。」便正襟危坐,敛神定息的听候青年的讲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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